黃連唱完歌,就像一隻剛剛孵化出殼的黃鸝鳥,全身都在顫抖著,眼睛裏長著一層迷惘的膜。膜的邊角處,眼淚就像春溪水,流在茅根的胸膛上。


    茅根說:“黃連,黃連,你莫哭了,當真不要再哭了,哭得我的心都碎了!”


    仿佛,黃連要把娘肚子出生以來,沒有疼過、愛過、寵過、戀過的委屈,統統哭訴出來。


    黃連更不答話。茅根雙手捧著黃連的頭,吻黃連的額頭,吻黃連的耳朵,吻黃連的雙唇,吻黃連的眼睛,吻黃連的眼淚。那淚水的味道,卻是澀澀的,酸酸鹹鹹的。


    茅根說:


    “哥哥也舍不得妹妹喲!”


    黃連說:


    “心肝肝肉肉,怎麽舍得走呀?”


    茅根說:


    “最多兩個月,收完早稻,插完晚稻,我就迴來了。”


    “我會天天到甘銀台上的木荷樹下,盼著你迴來沒有。”黃連說:“茅根哥哥,茅根哥哥,你到外麵去了,叫我怎麽托話給你呢?”


    平時笨嘴拙舌的茅根,此時,說出來的話,有了三分活力:“我會天天想著你,夜夜夢著你。”


    “你夢著我的時候,我怎麽鑽到你的夢裏來?”黃連問道。


    “我會開啟一扇夢之門。”茅根說:“黃連妹妹,你摘下一朵蒲公英,在月光下,輕輕地一吹,蒲公英就會張開無數白色的小傘,你的夢,就會擎著一把蒲公英小傘,就會朝我漂過來,穿過夢之門,落在我的夢鄉裏。”


    黃連激動地說:“真的嗎?真的嗎?那就太好了!茅根哥哥,茅根哥哥,我每天晚上,都到你的夢中來!”


    小時候,茅根聽過剪秋的爺老倌子,雪膽老爺子,講過這麽一個故事,想不到今天,還派上了用場。


    茅根說:“當真呢,當真呢。你那紫色的夢,擎著一把白色的小傘,在月光下,就是一個快樂的精靈,跟隨著我的夢,想飄到哪裏,就可以飄到哪裏。”


    不提防,油茶林裏,一個稚嫩的聲音冒出來:


    “我舍不得大舅舅,我舍不得大舅媽!”說完,慟死了慟死了地哭。


    茅根和黃連兩個人,站起身子一看,身後不足兩丈遠的地方,站著一個淚流滿麵的孩子,卻是木賊。


    我大伯父茅根,把小木賊抱起,木賊似乎有氣無力,將頭垂在我大伯父的肩膀上,很快進入夢鄉。木賊在夢裏,還不時“呃、呃”地抽噎著。


    迴到我=姑母銀花家裏,我大伯母黃連對我二姑母說:“木賊睡了。”


    木賊的奶奶說:“小孩子正是吃長大的飯,餓一個晚上,怎麽要得?搖醒他!”


    老帽子一叫,木賊一彈,便醒了,哭著叫道:“我舍不得大舅舅,我舍不得大舅媽!”講完話,慟死了慟死了地哭。


    木賊的奶奶,搶過木賊,高叫道:“哎喲喲咧,哎喲喲咧,乖孫子,親孫子,你告訴奶奶,誰欺負了你?奶奶幫你出氣?”


    木賊在奶奶的懷裏,拱著拱著身子,像一條滑泥鰍一樣,滑到地上,說:“奶奶奶奶,隻有你欺負別人,別人怎麽敢欺你呢?”


    老帽子不料想自己的孫子,是條喂不熟的狗,大怒道:“哎喲,哎喲咧!你倒是幫著別人,合起來,欺負我老太婆了?”拿個牢騷把子,追著木賊就打。


    地坪中,有個桌子大曬盤子,裏邊盛著快曬幹的紅辣椒。木賊靈機一動,拿起曬盤,當作盾牌,人在躲在盾牌後麵,衝老帽子高興地叫道:“奶奶,奶奶,你來打呀,快點來打啊。”


    老帽子的牢騷把子,一棍一棍,慢騰騰地打過來,都打在曬盤上,累得上氣不接下氣,長歎一聲:“才四歲多一點的人,翅膀尖子硬了,不服約束了。以後,到處麵去闖江湖,碰到尖石頭,吃了大虧,莫怨奶奶沒有教育你。”


    剪秋家老爺子雪膽,生前,曾經敲著小鑼鼓,打著小快板,哼著高腔,唱扮禾佬:


    啊喲喂,阿喲咧,


    一波波湖水哎,


    一壟壟稻子呀。


    西洞庭來了扮禾佬,


    蕎麥子開花雪白白,


    以為是天亮了,


    扮禾佬早開割。


    流蘇樹開花雪白白,


    以為是天未歇,


    扮禾佬莫早歇。


    ……


    凡屬是做過扮禾佬的人,都曉得,西洞庭那邊的院子裏,上千畝,甚至是幾千畝的肥肉子田,到處都是。但是,這些田土的主人,並不是打赤腳的、一年四季辛勤勞動的莊稼漢子,這裏的地主,大都是祖上、父輩為清廷立下過汗馬功勞的人。


    我們西陽塅裏,隻有兩個人,曾經是這裏的大地主。一位是春元中學的創始人之一,曾經的喀什府二品大員的蔣傑齋,慈禧太後賜給他三千畝田。到後來,阿魏痞子要辦春元中學,傑齋公隻得忍痛把田地賣了。另一位曾任過閩浙總督、陝甘總督的楊昌濬,也就是篷盧府主人南星老爺的爺老子,慈禧太後同樣賜了三千畝田。可惜,好賭吸大煙的南星老爺,把祖產祖業敗光了。


    那邊的水稻田,種的是雙季。早稻,小暑小收,大暑大收,季節不等人。沒抓住季節,晚稻插遲了,白露不出穗,金不出;寒露穀不黃,金子都不黃。


    農曆六月份,正是火把子燒紅的天,太陽光線中,到處閃著火星子。稻田裏的水,滾燙滾燙。許多泥鰍子,鰟鮍子,鯽魚子,活生生的燙死了。


    誰叫你們是打赤腳板的農哈哈呢?命裏生來就不怕吃苦,怕的是,沒有苦可以吃呀。想要吃幾天飽飯,想要吃幾個鹽鴨蛋,想要吃幾塊敷子肉,想要帶幾鬥米給一家老小填肚子,活該日曬雨淋,活該日光半夜地做扮禾佬。


    我們西陽塅裏的鐵漢子們,怕不得山高路遠,怕不得高溫炎熱,怕不得重活累死人,怕不得山上的螞蟻子,怕不得水裏的螞蟥,怕不得空中的花腳蚊子咬,都爭著去做扮禾佬。


    如果家裏有三四畝田種著,蔬菜淡飯來過得了日子,大樹下有涼席子可比躺著歇涼,誰會鬼摸了腦殼,跑五百裏路,累死累活,去做扮禾佬呀。


    雞叫三遍,黃柏、砂仁兩個人,就到了我添章屋場的地坪裏,對著我二伯父瞿麥的窗戶喊:


    “瞿麥,瞿麥,起床呀,我們早一點出來囉。”


    我爺老子決明,和我二伯父瞿麥睡一張床,我二伯父早就醒了,蹲在堂屋裏,和神龕上的神明菩薩告個別。砂仁的喊聲,倒是把我爺老子喊醒了。


    我二伯父瞿麥,早早地背上染著合歡花圖案的粗布袋子,裏邊裝著一套換洗衣服,我兩個奶奶用桐子樹葉包著的蕎麥子粑粑。


    我爺老子決明,牽著那條牛屁股後麵沾滿幹牛屎的大黃牛,趁早去尋露水草。天還墨墨黑,我二奶奶不放心,說:“伢子哎,你要小心,路邊的草叢裏有蛇呀。”


    “曉得,娘。”我爺老子聞著二伯父布袋子傳來的蕎麥粑粑的香味,不自覺地咽下1口水。


    我二伯父解開布袋子,拿了蕎麥粑粑給了我爺老子,我爺老子哪管蕎麥粑粑燙不燙嘴,一口咬掉一小半,嚼也不嚼,努力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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