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參的膽子,比雷公還大,換上我二姑爺空青的粗大布衣褲,戴著一頂棕須子偏的鬥笠,到了春元中學,來見校長阿魏痞子。


    守槽門口的中年漢子,是阿魏痞子的族弟,黨參掀開鬥笠,守門人看清楚是黨參,吃了一驚,說:


    “啊喲,是您呀,快進來,快進來。”


    春元中學到白白堡鄉公所,不過兩裏路的距離,若是走露了風聲,黨參痞子項上這顆人頭,隻怕會是要搬家了。


    春元中學的校門,上半部呈半圓形,下半部是片方形的楠木大門。大門的左右兩旁,是阿魏痞子親書的校訓,中規中矩的顏體字,“經世致用”,“實事求是”。


    正門的上方,是兩個狂草體的紅漆大字,“血性。”


    進門一百多步,有一個大大的、橢圓形的蓮花池,橫亙於黨參痞子的腳下。蓮花池的周邊,種植一圈高大的白玉蘭樹,一朵朵碗大的白玉蘭花,像白色的鴿子,藏在茂密的樹葉中,黨參痞子聞到濃鬱的香氣。


    荷花池的中央,一座六角形的鬆木製作的賞荷亭子,兩頭連著帶雨篷的迴廊。向南的那頭,便是春元中學的藏書樓。藏書樓的西邊,是阿魏痞子和他的第二夫人居住的四合院子。


    在我們西陽塅裏,阿魏痞子絕對算得上大雅大正的君子。在小四合院圓月形的門口,阿魏痞子書寫了一幅聯:


    哀民生之多艱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這十幾個字,雕刻匠用鑿刀,雕刻在柏木板上,並描上了黑漆。


    阿魏痞子不止一次告誡學校裏所的師生,誰有了好的下聯,隨時可以寫右邊的書案上。


    所以,圓形門的右邊,始終懸掛著一個小匣子,裏邊藏著徽墨,硯他,毛筆。


    黨參痞子這次迴春元中學,或許是永別。心中百感交集,取了筆,信手寫下十幾個文字:


    拯蒼龍乎沉屙也,亟需中外之辨證。


    書罷,黨參痞子猶覺“之”字用得不妥,正在沉吟間,忽然聽到,身後響起三聲掌聲。迴頭一看,正是校長阿魏痞子,拈須微笑。


    “終於有下聯,可以刻上去了。”


    所謂的活動聯,出上聯的人,如果沒有他心目中滿意的下聯,即使出於禮貌,貼上去了,過一段時間,日曬雨淋,字跡就湮滅了。


    阿魏痞子說可以刻上去了,即征召的下聯,滿足了出上聯的人的心願。


    “不,不能刻上去。”黨參痞子不是過分謙虛,卻是窺破了阿魏痞子的心思,說:“校長,時代在變,活動聯的下聯,亦隨之而變。”


    “黨參老師,作為一名傳道授業解惑工作者,我們對於這個苦難的國家,這個災深的民族,初心,使命,永遠不能改變。”


    阿魏痞子掛出這幅活動聯,已經有了十二年零八個月。黨參是第一個,完全理解他心思的人。


    但是,今後怎麽改,是個大問題,極大的問題,牽涉到四萬萬又千五千萬人。


    阿魏痞子一個“請”字,把黨參痞子請到小四合院內。隻有朋友、客人、佳賓是需要請的,黨參,你不再是春元中學的老師了,以後,你隻是一名客人。


    相交甚好的客人,需要主人好好款待的。阿魏痞子的袖珍夫人,安排小食堂的廚子,炒幾個精致的小菜,夫君要與原來的老師,好好飲幾杯,當作餞行。


    阿魏痞子自從長沙府瀏陽縣迴來,心情一直鬱悶,身體也日漸病怏怏,今日難得有知己上門,病也好了一大半。


    兩個人都沒有酒癮,但小酌幾杯西陽塅裏自產自銷的米酒,算是基本的待客之禮。


    “我上次借你望道先生翻譯的那本書,現在,我還給你。”阿魏痞子說:“我個人理解,這本書,精華隻有六個字:地租,剩餘價值。”


    黨參痞子不想多說話,願意更多的傾聽校長的高見。


    “在我們西陽塅裏,有一句俗話,叫做木擂錘,得分個頭大頭小。”阿魏痞子說:“在我們積弱積貧的中國,地租,是擂錘的大頭,剩餘價值,是擂錘的小頭。你們所搞的革命,工人運動,城市暴動,依我看,是沒有分清楚擂錘的頭大頭小。”


    ‘’農民!農民!農民!才是中國人口的大多數,他們的覺醒,他們的翻身,他們的溫飽,才是一個民族的覺醒,一個民族的翻身,一個民族的站立的根本。”


    “曆史上,任何一個朝代的變遷,都是從農民開始。在這裏,牽涉到兩?個問題,一是土地兼並的周期律。新的朝代建立之後,開明的君主,對農民,實行耕者有其田,輕徭薄稅,社會就會出現興旺,文景之治,貞觀之治,康熙之治,莫過於此。到了一個朝代的晚期,軍閥開戰,外族入侵,土豪劣紳掠奪土地,土地兼並形成一個周期率,所以,這個朝代,離滅亡不遠了。”


    “曆史上的陳勝吳廣,黃巢,李自成,洪秀全,他們起兵反抗朝廷,無一不是打著“均平富、平地權”的口號,他們一旦坐了江山,搖身一變,變成了最大的地主,最大的土豪劣紳。所以,史學家們,把他們稱之土匪,是有道理的。”


    “第二個問題,就是曆史變更的周期律。我阿魏痞子,窮其一生,既想著如何改變我們落後挨打的國運,又想著改變了的國運,永這符合大多數人的利益,由此,終結曆史變更的周期律,但我,找不到答案,我悲觀,我失望。”


    “校長,您的教導,我銘記在心。”黨參痞子說:“在廣州,我聽過赤芍先生講過這方麵的內容。赤芍先生說,讓人民當家作主,讓人民來治理國家,才是終結曆史變更周期律唯一的辦法。”


    “嗬嗬嗬,這位赤芍先生,真是真知灼見。”阿魏痞子說:“改變我國曆史,有賴此人了!”


    辭別阿魏痞子,黨參痞子走過豐樂石橋,和我二伯父瞿麥,我爺老子決明,擠在一張床上,睡了一晚。


    我二伯父瞿麥,在白石堡的鄉公所,被七五鬥桶吊了半天的“半邊豬”,吊得右手大拇指脫了臼,腫得好個灰蘿卜。


    我二爺爺請來我二十五伯,幫我二伯父把關節複了位,又將一束花花綠綠的中草藥,用布包了,捶成漿,敷在關節處,嗨!還真有效果呢。不出三天,原來又紅又腫的整條手臂,消腫了,慢慢地可以活動了。


    黃柏、砂仁兩個人,每天夜裏,都來催促我二伯父。砂仁說:“哎哎,瞿麥,我們幾時動身?去澧州府做扮禾佬,不是生計等著我們,是我們去尋生計呢,你莫搞反了呢。”


    我大奶奶說:“急什麽急囉,性急吃不得熱豆腐,燙喉嚨呢。瞿麥的身體,還得休養一兩天。”


    老輩子發了話,當晚輩的黃柏,砂仁,不得不聽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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