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伯父瞿麥的性格,極像了我大爺爺枳殼,脾氣點得火燃。剛才聽辰砂痞子如何謀財害命的言語,恨不能剝他的皮,抽他的筋,喝他的血,吃他的肉。我二伯父凜然說:


    “我的祖祖輩輩告訴我,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上跪天,下跪地,中間跪祖宗。豎著生,站著活,立著死。你算哪根蔥?也配叫我下跪?”


    辰砂痞子說:“後生崽,血氣方剛,固然是好事。我實話告訴你,好漢不吃眼前虧,鬼不怕你瘦,官不怕你窮。到了鄉公所,是條龍,給我盤著,是條蛇,給我低下頭!如今的政策是,寧可錯殺三千,不可放走一人。搞死你,就像捏死一隻螞蟻子,你要想清楚點!”


    我二伯父瞿麥說:“我就不相信,天底下沒有王法了?我哈巴農民一個,挑糞種田,挑擔抬轎,鬧人的藥不吃,犯法的事不做,從不怕遭天火燒,遭雷公劈。”


    七五鬥桶冷笑一聲,說:“你不怕雷劈火燒?你當我這身黑皮子衣服,白穿了幾十年?在這裏,老子就是王法!在我手底下,多少鐵打銅鑄的漢子,多少油嘴滑舌的老雞頭,能過得了我這個關口?”


    七五鬥桶朝門口的警察招招手,說:“這個家夥,不曉得老虎發威的樣子,不曉得細舅舅,也是外婆的崽。你們兩個,給他一點厲害瞧瞧!”


    背槍的警察走過來,一槍托砸在我二伯父右膝的膝關節內處,痛得我二伯父不自覺地跪下一條腿。另一槍托,砸在我二伯父的軟腰上,雙手被反綁著,我二伯父站不穩,倒下去,老半天爬不起來。正欲站起身,那槍托,像雨淋茄子一樣,密密實實砸在軟腰上,小肚子上,大腿上。


    半炷香時間,我二伯父的口裏,鼻孔裏,前胸後背,到處流著血。被打傷的地方,立刻高高腫起,慢慢地變成了青淤。


    一幫看熱鬧的人,像欣賞一樣猴戲,哈哈大笑著。辰砂痞子和七五鬥桶,捧著水煙壺,輪流吸了一遍。七五鬥桶開始審訊我二伯父:


    “姓名!”


    我二伯父側躺在地上,彎成一個紅蝦子狀,痛得說不出話來。


    又是一槍托,砸在我二伯父的腮幫子上。


    “你認識土匪黨參嗎?”


    我二伯父大口大口吐著鮮血,已經說不出話來。


    “吊起來!吊半邊豬!”七五鬥桶說:“吊到他喊爺喊娘再說。如果再不肯開口,明天送到龍城縣東山坳,槍斃掉!”


    所謂的吊半邊豬,就是用一根細豎麻繩子,綁住我二伯父右手的大拇指,將整個人吊在半空中。一個人全身的重量,全係於一個拇指,用不了多久,整條右臂就會廢掉。


    我二伯父瞿麥,吊在離地麵三尺高之處,鑽心似的痛,感覺大拇指快要斷了。不一會兒,便失去了知覺。


    沒到半個時辰,我二伯父被殺豬般的叫聲驚醒。聽聲音,顯然是我鄰居家的辛夷正在受刑。


    辛夷越慘叫,毆打他的人,越興奮,時不時“哈哈哈”大笑。


    大約是打累了,辰砂痞子說:“算了吧,這種軟骨頭,膿包貨,打多了,純屬浪費力氣,沒結果的。”


    七五鬥桶不耐煩地揮揮手,說:“吊起來,趕緊吊起來。吊他個一天一夜的半邊豬,早點吊死他,眼不見,心不煩。”


    我二爺爺自然曉得,如今的衙門,官不要錢鬼也怕,隻要是進了公堂,哪怕你是一隻鸕鶿,官家也得從瘦腿上刮下二兩精肉來。要想把我二伯父瞿麥放出來,隻有抓緊辦法,去籌錢。


    但是,籌錢之前,先得把黨參的事辦妥了,才行呀。萬一黨參被抓,牽涉到瞿麥,即使籌到錢,瞿麥也放不出來呀。


    我二爺爺叫我大伯母黃連,趕緊把我大伯父茅根尋迴來。我二爺爺說:“你們兩個人,到彈弓坳那個地方尋一,尋到黨參之後,茅根,你連夜將黨參送到壺天麻紗塘,你二姐銀花家裏。”


    黃連問我二爺爺:“那個黨參,當真是土匪嗎?”


    我二爺爺說:“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講,人家黨參,是春元中學的老師,怎麽可能是土匪呢。”


    黃連與茅根,兩顆心之間,似乎有一條絲線牽著,黃連沿著這條絲線,徑直走到絲線的盡頭,卻是姐夫黃柏的家。


    黃連還未進屋,就喊:


    “茅根哥哥!茅根哥哥!”


    黃連像死去的娘,單瘦,輕盈,有模有樣。黃柏的堂客則不同,完全像那剛死去的父親,矮矮的,駝著筲箕背,兩個淚眼角上,各掛著一粒白晃晃的眼屎。


    黃柏這個人,是個勞碌命,經常是天光夜,都在外麵勞作,不見他歸家。不要問他在哪裏,不在田裏就在土裏,不在土裏就在山裏。


    黃柏說:“我天生就是閻王老子打發來要飯的,不勞碌,哪有吃的?拿塊石頭子去打天嗎?不比人家多勞動,一家人的肚子,吊到天上去嗎?”


    茅根正幫著黃柏家劈柴火,聽完黃連的話,係上麥秸稈草鞋,就往直衝跑。


    聽說警察抓走了瞿麥,辛夷,茅根估計,警察暫時不會來捉人,茅根才放心大膽喊著黨參的名字,從直衝,往黃絲衝,彈弓坳方向尋去。


    炎炎夏日裏,蟬們爬在樹木上,有永遠發不盡的牢騷,噪一陣,歇一陣。長著白毛的鬆毛蟲,正在蔥綠的青鬆枝頭上,大快朵頤。灰喜雀站在青岡木上,“嘎嘎嘎嘎嘎”地歡叫,似乎,每一條鬆毛蟲,都是灰喜雀的美味海參,或者是浪裏白條。


    果然,黨參就在彈弓坳。


    茅根在前,黨參在後,沿著新鋪子到大衝灣彎彎曲曲的山路,過了竹山珠屋場,翁頭山屋場,大衝尾巴頭的清水灣屋場,分水嶺屋場,往條亭子、冷泉衝、毛坪裏,麻紗塘奔去。


    俗話說,不是自己插的四行禾內的事情,就不要多管閑事。但我大伯父茅根,擔心著外甥女女貞的安危,畢竟,大姑母瞿香,與爺老子枳殼,是滴血親親的姐弟呀。


    “女貞,她沒事吧?”


    “她沒事。”黨參說:“幸及女貞書記機智,及時發出了警訊,我們沒有人被捕。”


    “那就好,那就好。”茅根心裏滴沽。如果有人落在警察手裏,叫做黃鱔上沙灘,不死一身殘。不知道瞿麥和辛夷兩個人,怎麽樣了?這世上,好事沒一樁,壞事連成線,當真是叫人揪心的痛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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