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葙痞子見辰砂痞子和七五鬥桶帶著警察過來,像一隻鬥雞公子一樣,在地坪裏跳來跳去,對我大爺爺說:“枳殼,你不是猖狂得狠嗎?你有種,還跳不跳?”


    我大爺爺陰沉著一張臉,兩隻眼睛,各自流下一滴血,踱到地坪中間,打量著辰砂痞子和七五鬥桶。


    青葙痞子見我大爺爺不做聲,以為我大爺爺怕了,手指尖,差一點戳到大爺爺的臉上。我大爺爺右手一捉,捏住青葙痞子的脖子,提起來,就像捉住一隻待宰的叫雞公子。


    “青葙痞子,你信不信,我稍微用一點力,可以捏斷你的喉嚨!”


    老族長雪膽,自己五兄弟,和五個兒子,我大爺爺二十四個盟兄盟弟,和我大爺爺同輩份的三十三個堂兄堂弟,個個在怒吼:


    “捏死他!”


    “扭斷他的雞脖子!”


    “鬥風三個耳光,打得他楊三不認得四白眼!”


    “踩死他,就像踩死一隻食人的螞蟻!”


    三四條長槍,一齊指向我大爺爺。我大爺爺說:“你們有種的,就開槍!老子若是眨一下眼皮子,老子不算是好漢。”


    辰砂痞子見過大世麵,曉得若是開槍的話,枳殼手中提著的青葙痞子,隻怕小命難保;他養的一幫賭徒,小命難保;自己帶來的幾個人,小命難保。


    青葙痞子的臉色,由白變紅,由紅變紫。嗚嗚咽咽,說不出一句話。


    滑石痞子推開手槍,對我大爺爺說:“枳殼,枳殼!你莫衝動,放下青葙痞子,有話好說。”


    老族長雪膽說:“放了青葙痞子,警察就會抓走枳殼。枳殼的爺老子,大黃,冤死了!”


    青葙痞子的堂客,隻曉得跪在我大爺爺麵前,哭喊著,要我大爺爺放過青葙痞子一命。


    滑石痞子說:“青葙的堂客,你不曉得求去辰砂痞子?”


    青葙痞子的堂客,轉身朝辰砂痞子磕頭。


    兵馬大路上,還有許多赤腳板漢子,拿著扁擔鋤頭,急吼吼地趕過來。辰砂痞子估計,這幫窮叫化子,有六七百人,圍住自己。


    辰砂痞子說:“枳殼,你先放下青葙痞子。”


    雪膽說:“辰砂痞子,你答應不捉拿枳殼。”


    辰砂痞子說:“不捉。”


    “你講的話,算不算數?”


    “算數。”


    雪膽又問青葙痞子的堂客:“青葙痞子出老千,逼死了我是兄弟大黃,這個衣殮棺槨的錢,你們家裏,必須承擔。”


    青葙痞子的堂客,她曉得,大黃的屍體,躺在自家堂屋裏,若衣驗棺槨的錢都不出,這幫窮叫化子,瘋狂至極的時候,會把自家的房屋扒平,就地安葬大黃。


    我大爺爺鬆開手,青葙痞子一下子歪倒在泥地上,老半天才開始喘息。


    雪膽說:“青葙痞子,你殺人不用刀,詐了大黃最後十畝水稻田。現在,我們不要你全部退還,但你,必須把盧丘、上牙丘、下牙丘退迴給枳殼。不然的話,我們這幫窮漢子,扒掉你家的房子,就地安葬大黃。”


    青葙痞子把頭顱,左搖三下,右搖三下,喝過半杯茶水之後,才勉強說:“我…答應…”


    辰砂痞子、七五鬥桶和四個警察,巴不能得,早點溜走。招唿也不打,溜之大吉。


    那些騎在頭上屙屎屙尿的人,那些想把你一腳踩進閻王殿下,還想再踩上幾腳的人,當真沒有必要,對他卑躬屈膝,對他阿諛奉承,對他逆來順受。我大爺爺枳殼的骨子裏,就是這麽一個性格。


    我太公大黃之死,傳得老遠了,傳得老久了。直至成立人民公社,生產大隊,生產隊裏集體勞動,晚上評定工分,生產隊長問某個社員:“你今天有沒有出工?”


    社員答複:“給我寫一壺。”意思是說,計上十分工。


    我大爺爺二十五歲的時候,去犁頭嘴泥埠灣那裏挑生石灰,一擔三百斤,十一二裏路遠,挑迴來,中途不用放下擔子,歇氣,隻需偶爾換換肩膀。


    經過菊花塘,看到一戶人家,屋後的土墈上,長著一叢叢老楠竹。其中一棵,不小不大,碗口粗,竹節均勻,做一副高椅箢箕的架子,正合適。


    瞧瞧四下無人,我大爺爺放下擔子,跑過去,雙手握住楠竹子,用力一拔,連同竹兜子、竹馬鞭,硬生生地拔了出來。


    不料,竹馬鞭的斷裂聲,驚動了屋子裏女主人,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帽子。


    老帽子纏著小腳,戴著黑大布平頂帽子,穿著斜襟上衣,顫顫巍巍,好像走路要人牽扶,長相卻有點像南海觀世音。


    老帽子並未責怪我大爺爺偷她家的楠竹子,問:“後生仔,你討堂客沒有?”


    我大爺爺窘笑著,說:“老人家哎,你不曉得,我家裏窮得叮當響,哪裏有錢,去討堂客囉。”


    老帽子說:“我向你打聽一個事噠,你認不得,西陽塅裏那個枳殼的漢子?”


    “認得。”我大爺爺說:“老人家,你問枳殼幹什麽?”


    “你既然認得枳殼,我就得給他做一個媒。”老帽子說:“你這麽大的力氣,雙手能扯出楠竹子,不會,你就是枳殼吧?”


    “老人家,我就是枳殼呢。”


    “你當真就是枳殼?”老帽子似乎大喜在望:“那你隨我進屋去,喝口茶水。順便給你介紹個女子。”


    我大爺爺不知道老帽子,唱的是《蔡雲山耕田》,還是《七仙女下凡》,心裏誠惶誠恐,跟著老帽子,進了屋。


    “枳殼,你自己找一條凳子坐,我去給你燒茶水。”老帽子說:“唉!枳殼,我也不怕你笑話,我家裏呢,有一個細妹仔,小時候,我叫她纏腳,她死活不肯纏。如今呢,一雙大腳板,怎麽嫁人呀。\"


    “我看到我大姐,瞿香,小時候纏腳,痛得陰喊陽叫,太痛苦了。”


    “枳殼,瞿香是你的姐姐嗎?你不是嫁在吉祥寺那邊的林家灣嗎?她那公公婆婆,正是我的姐夫姐姐呢。”


    “這麽說,我們還是親戚囉。”


    “話莫講散了,枳殼。”老帽子說:“大腳板女人,你要不要?”


    “要!”


    老帽子大喊道:“慈菇哎,你莫躲在閨房裏,出來見見枳殼囉。”


    閨房裏傳來聲音:“娘哎,你說過,做閨女的,坐莫搖身,笑莫露齒,更不能拋頭露麵,我得聽您的話,是不是?”


    “慈茹哎,你做點好事,出來幫娘做做飯菜囉。我告訴你吧,家裏來的客人,叫作枳殼呢。”


    老帽子和她的閨女慈菇,都聽說過我大爺爺手提青葙痞子的故事。老帽子曾經問慈茹:“閨女哎,你刻底想嫁一個什麽樣的男子漢呀。”


    閨女說:“力大九不輸,我要嫁人,就嫁枳殼一樣的大男人。”


    如今,枳殼就坐在自家的堂屋裏,慈菇把簾子一掀,便成了我的大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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