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樹大分枝,家大分房。如今日子過得艱難,多一戶人家,多要一個灶台,多燒一份柴火,多冒一縷青煙。寫完過繼的文字,我大爺爺對我二奶奶說:“我們合起來,一個灶台過日子吧。我們有半碗稀湯寡水喝,你們就有半碗稀湯寡水喝,絕不會分彼此。”


    我大爺爺的話,說得我二爺爺、二奶奶眼淚婆娑,千恩萬謝,點頭答應。


    我大爺爺、大奶奶那份擔當,那份仁義;我二爺爺、二奶奶那份忠誠,那份摯著,一直沿著血脈,傳承給我虎薇痞子。


    我虎薇痞子,當然和我的祖先一樣,特別眷戀自己的家鄉,那個春風居住、夏雨眷顧、秋霜層染、冬雪覆蓋的西陽塅。


    甚至,我想告訴我的子孫們,我死之後,可以把我的骨灰,分作四份,一份撒在西邊的烏石峰上,一份撒入北邊的褒忠山上,一份撒入南邊的人行山上,一份撒入東邊的漣水河裏,流入湘江,流入洞庭湖,流入長江。


    因為,我的靈魂需要顛沛流離,需要隨著波濤而大聲吟唱。


    但現在,我泛愛主義的沉重和悲壯,不是全部,而是揚棄,揚棄其中的疵瑕。


    我揪心啊!為我生活在一百年前的西陽塅裏赤腳板漢子、小腳板老帽子而憂心忡忡。我的欒心時刻發腫,腫得大於時缺時圓的月亮。


    但我虎薇痞子,不能恨生活在一百年前那幫赤腳板漢子、小腳板婆娘們啊,隻能讓他們坐在響堂鋪街上厚生泰藥鋪前拴馬石條上,穿得像個叫化子,捂著餓得像踩扁了的臭蟲一樣的肚子,七個七張花嘴巴子,八個八條綠舌子,搬這個人的是,弄那個人的非,講得起勁的時候,唾沫橫飛,從來不曉得自己、自己的祖先,朝朝代代,為什麽這麽窮,從來不曉得自己以後怎麽才不會窮。


    丙寅年的臘八節,冬天吹著老北風,閑漢子們都凍得像隻衰雞公子,隻得往有在火地方挪。往哪裏挪呢?王麻子鐵匠堂屋裏,風箱拉著煤炭火,“噗!噗!噗!”,煤炭火旺旺的,足夠溫暖。


    堂屋畢意小,隻容得七八個閑漢子,伸長雙手,站著烤火,仿佛,手是全身最冷的地方。當然,輪著幫打鐵的王麻子拉風箱杆,是逃不掉的義務。


    老王麻子平時不作聲,一作聲,便是石破天驚:“昨夜裏,有人丟下一張紙,紙上寫著,要我打二十把梭鏢。”


    誰都知道,梭鏢是用來殺人的。二十把梭鏢,要殺多少人啊。


    梭鏢怎麽打造,四十多歲的王麻子,是和尚師傅拜堂,生外行。厚樸痞子說:“叫你家小王麻子,問一問枳殼大爺噠。”


    王麻子沒有麻子,小王麻子更是眉清目秀,好標致的一個後生仔。我們的鄉親們,習慣叫大王麻子,小王麻子,不是故意侮辱他們,而且誇獎他們,王麻子鐵匠鋪打出來的鐵貨,好用、實惠。


    滑石痞子,照例躬著個筲箕背,雙手反套在後背的袖套裏,走十幾二十步,咳嗽一聲。在我家添章屋場,享受過我大奶奶的老柄葉茶水,和我大爺爺各自抽足了三鬥煙之後,隨同小王麻子,來到鐵匠鋪子。


    我大爺爺年輕的時候,幫著一個做甘肅生意的泉州客,在去蘭州的半路上,湖北鄖陽金劍坪的界牌關,見識過攔路搶劫的土匪,用的是梭鏢梭。


    我大爺爺說:“王麻子,你要打造的梭鏢槍,我可以給你一個樣品噠。”


    王麻子和一屋子烤火的閑人,睜大眼睛,望著我大爺爺,仿佛,我大爺爺就是那個神秘的留言人。


    “看什麽看?”我大爺爺有點惱火,說:“當年,老子我在界牌關,和三個土匪大戰了三百個迴合,奪了一把梭鏢槍,我把槍頭帶了迴來。”


    我大爺爺拿來梭鏢槍的槍頭,擺在王麻子的鐵砧上。邊烤火邊看熱鬧的閑漢子們,不敢想象,我大爺爺枳殼,僅僅憑一雙空拳,是怎麽打敗持梭鏢槍的土匪呢。


    梭鏢的槍頭,長九寸九分,尖尖的,三麵開著血槽。我大爺爺說:“王麻子,打梭鏢槍,有一個規矩,你必須知道。”


    王麻子師傳,原是永豐走馬鋪的老鐵匠師傅,搬家到西陽塅裏來,還不足二十年。他依然操著濃厚的永豐口音,問我大爺爺:“還有麽子規矩噠?枳殼大爺,請您告訴我。”


    “開血槽,必須見血。”


    “人血?雞血?”


    “我不曉得,是人血,還是雞血。”


    “讓我告訴你們吧!”


    外麵的兵馬大路上,一個個子特別高大、長相特別英俊、穿著一襲灰色長布衫的男子,梳著四六分頭的發型,胳肢窩裏夾著一把油紙傘,徑直走進王麻子的鐵匠鋪裏。


    經驗告訴我大爺爺,這個人,是個標準的痞子。但這個痞子,臉上並無一根胡須,男人長著一副女相,南方人長著一副北方人相,痞得英氣逼人。


    “梭鏢槍見血,當然是見人血。”那個男人說:“見一切帝國主義、軍閥、貪官汙吏、土豪劣紳的血。”


    好大的口氣!


    那人又滔滔不絕地說:“農民,無數萬成群的奴隸,要想摘掉頭上世世代代貧窮的帽子,徹徹底底翻身,站著過日子,就必須革命,革命!革帝國主義的命,革封建軍閥的命,革貪官汙吏的命,革土豪劣紳的命。”


    “我們有的赤腳板農民兄弟,略有土地略有資本,但吃得多,收得少,終年在勞碌愁苦中生活,他們是次貧階級。”


    “嗬嗬,你這個次貧階級,碰上天災人禍,馬上變成了既無土地,又無資金,生活完全失去依據的赤貧階級。”


    “次貧階級,赤貧階級,要想活命,除了搞農民運動,奪迴自己的土地,才有可能,站著做人!”


    滑石痞子問道:“你這位後生仔,我問你一個問題,我們搞農民運動,可是,有人反對,說我們是農鬧分子,痞子運動。你給我們評評理噠。”


    “若說我們在搞痞子運動,我赤芍,可能是我們國家最大的痞子。怕什麽呀,我的出發點,是為了千萬成群的奴隸,我的農民兄弟。”


    我們的族長,剪秋,不曉得是什麽時候進來的,聽著赤芍痞子的話,感覺自己又多了一個最親的兄弟,說:“赤芍兄弟,你不嫌意的話,能否拔動你的腳步,到我家裏去,說說知心話?”


    赤芍和剪秋一走,瞧熱鬧的閑漢子,各自散去。那鐵匠鋪裏邊的大王麻子,小王麻子,打起梭鏢來,似乎格外起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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