澧州府華容院子的稻田,我大爺爺枳殼,二爺爺陳皮,帶著我大伯父茅根,二伯父瞿麥,還有鄰居砂仁、黃柏等一大幫赤腳板紅脖子們,去當個扮禾佬。


    去當個扮禾佬的赤腳板紅脖子們,自然曉得,那是上上等的肥肉子田呀。一年種的雙季稻,四四方方一丘,少則五方畝,多則十一二畝,完全不是西陽塅裏的梯田,什麽鬥笠丘,蓑笠丘,茶盤丘,夯巴牯打滾丘,雞啄丘,狗撒歡丘,巴掌丘,彎丘,曲丘,長不像個冬瓜,短不像茄子。


    華容院子裏的水田,冬天不用修草皮子,燒火土灰;不用漚圍子蕩,不用施豬糞牛糞雞鴨糞。冬季種上紅花草子,春季兩犁兩耙,漚爛了,水都是黑色的,全是肥。不用擔心天旱,旁邊就是洞庭湖,到處是大溝大渠,閘板一扯,幾十分鍾可以灌滿一丘水。


    而我們西陽塅裏的田,不是青膏泥底的田,就是黃泥板底的田,當真是屙屎不生蛆呀。過了立秋,天老爺不肯下雨,隻得從西陽河裏,用水車子車進小溝渠裏,或者用肩膀挑水,累死人呀。


    吃過元宵酒,農業功夫到了手。犁田耙田、修田墈,搭田埂,育秧,施底肥,插秧,扯野慈菇草、四方格子草、燙舌子草、鴨舌子草、水草子、遊草子,再中耕踩田,落水曬田,施追肥,打石灰。過了中秋,眼巴巴盼望開鐮。


    小暑時節,華容院子的稻子,可以收割了。一群穿得爛衣落索的赤腳板漢子,穿上麥秸稈草鞋,千裏迢迢,風餐露宿,心安理得做扮禾佬。能吃上幾天飽飯,塞進幾塊肥豬肉,做夢都想啊。


    響堂鋪街上厚生泰藥房的東邊,是一處三角形的水塘,一畝三分地大的麵積。在西陽河的上遊,有一道河卵石、草皮築的草壩子,叫賀家壩。壩水沿著六裏路長的水溝,自西向東,匯入三角塘。


    梅雨季節,從直衝水庫、牙塘、上鴉雀塘、下鴉雀塘、安門前塘衝下來的山洪水,一路滔滔,瀉入三角塘。


    三角塘不過是過水的塘,自然不能養家魚。平日裏,裏邊的小雜魚,鯽魚,白條,馬口,鰟鮍,溪石斑,翹嘴,泥鰍,爬沙鮫,刀鰍,小鯉魚,一年四季都有。


    白條喜歡貼著水麵箭一樣飛渡,正所謂無風起得三個浪。綠羽的小翠鳥,藏在柔柔的柳條中,忽然一個箭頭一樣,鑽入水中,橫著叨出一條花花綠綠的、扁扁的鰟鮍魚,飛到樹上,兩隻小眼睛,盯著坐在拴馬石上的閑人們,似乎在問,苦膽的鰟鮍魚,你們吃不吃?你們若是不吃,我就不客氣了。見沒有人搭理,小翠鳥好生失落,將橫叼的魚,打個轉,活生生的吞下去。


    翠鳥的肚皮還在蠕動,似乎,鰟鮍魚還沒有放棄最後一次掙紮。


    厚樸痞子的徒弟,一個十七八歲、白臉書生一樣的青年,外號叫做瘦鰱魚子,閉來無事時,憋足一口氣,潛入丈餘深的水中,總會摸出幾條肥肥的小魚兒。


    我爺老子決明,雖然隻有七歲半,潛水捉魚,早已是一把好手。在三角塘周邊的水草裏,能摸出大鯽魚。折一段柳條,捋掉葉片,下麵打個結,穿上魚腮,總有一大串。


    厚樸痞子和阿魏痞子都喜歡吃黃鱔。黃鱔這東西,賊溜得很,渾水去摸,是摸不到的,一靠用裝蚯蚓的鉤子去釣,二靠晚上用燈火照著,用夾子去夾。


    我爺老子決明,夜裏,左手舉著鬆脂做的小火把,右手拿著一個剪刀樣的竹夾子,一夾一個準。


    我兩個奶奶,看著小蛇一樣的黃鱔,嫌太腥,又有股土氣,煎鱔魚片時,耗油太多,叫我爺老子,趕快去送給兩個盟伯父。


    三角塘的出口處,兩邊安放著花崗岩的厚石板,中間各有一條凹槽。平日裏,農田要灌水,放下濕鬆木做的大閘板,擋住水。濕鬆木做的閘板,不容易腐爛,水浸千年鬆嘛。


    到了洪水季節,閘板才會扯上來。但是,水流若是湍急,沒有三四百斤臂力,莫想扯上來,除非是從外婆家裏想起來!


    不是誇我大爺爺,關鍵時候扯閘板,隻有他老人家才做得到。


    我大伯母黃連,溜到我大姑母金花家裏,抱著芡實,站在響堂鋪迴廊下邊,眼巴巴地盯著東邊的兵馬大路。


    仿佛,空中低旋的燕子,都是我大伯父的影子。燕子們每叫一聲,都是我大伯父喊著我大伯母的名字。


    七個月大的芡實,在我大伯母懷裏,不停不住地演繹著乾坤大挪移,幹嚎著。


    我大姑母金花,實在看不下去,衝芡實吼幾句高腔:“我前世不曉得造了什麽惡孽,生下你這個翻天太公。”


    芡實哪曉得什麽安危,側身就往母親懷裏爬。金花生怕芡實,從空中掉下來,慌忙接住。芡實用那張沾滿米粉糊糊的的尖嘴,拱進母親的衣裳,準確無誤地含著母親的乳頭,吸吮了幾口,吮不到任何湯水,用頭砸著母親的胸膛,裝模作樣幹嚎幾聲,頭枕在母親的肩膀上,低嗚了一兩聲,睡覺了。


    睡夢中,還不肯罷休,“呦呦”地哭兩三聲,表示他有崎嶇不平的夢徑。


    我大奶奶慈菇,最近有一種強烈的不安感,總是擔心我大伯母黃連,身體與靈魂,各自為政。


    到了中午吃飯的時候,還不見兒媳黃連的影子,心裏苦澀,不是味道,扯著嗓子喊:


    “紫蘇,紫蘇哎,做點好事,快去喊你大嫂嫂迴來吃中午飯囉。”


    我七姑母紫蘇,古曆二月十五日,也就是花朝節那一天,正好滿了十二歲。她站在半月形的灶台邊,踮起腳尖,正在炒綠皮菠菜。


    間或中,還要往灶中送幾根柴火,正忙著呢。


    我七歲半的爺老子,忙說:“我去喊嫂嫂。”再小的男人,也是男人,灶台邊,不是男人的用武之地。


    我爺老子跑十幾步,喜歡右腳踮一下,跳幾步;接著又亂跑十幾步,再踮一下,跳幾步。過了響堂鋪街上,沒看到我大伯母,心裏想,黃連肯定在金花家裏。


    過了大小兩個王麻子的鐵匠鋪,小圳巷邊上,就是大姑爺常山家裏。


    我大姑爺常山,與我大姑母金花,頭胎生的是女兒,四歲多一點的女兒,叫公英。那小嘴巴,不曉得有多少說不盡的話語,活像個叫喳喳的喜鵲子;兩條小腿走路。活像個飛溜溜的禾雀子。


    公英最喜歡我爺老子玩耍,見到我爺老子,嘴巴子像塗了蜂蜜一樣甜,細舅舅細舅舅,喊個不停。


    其實,公英就是喜歡跟著細舅舅到圳巷子裏抓魚,鯽魚,馬口,白條,鰟鮍,泥鰍。


    細舅舅抓的魚,放在木桶裏。公英抓著魚,一條一條玩,非把全玩死不可,全攪爛攪熟不可。小手抓不穩泥鰍,泥鰍趁機跑了,公英喊:“細舅舅,細舅舅,泥鰍迴家家去了!”


    我大姑母罵金花:“小麻姑,你做好事修點德囉,魚鱗沾在手臂上,以後長到肉裏去,就是魚鱗珠,用刀子刮都刮不下來的!”


    公英哪管什麽魚鱗珠不魚鱗珠,有奶奶老帽子疼著,才不怕娘老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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