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夜課農民大哥,農民大嫂,陸陸續續離去。留下女貞、黨參、剪秋、我二伯父瞿麥,興致勃勃,還在商量什麽機密大事。


    我大爺爺記得,女貞這個花一樣的外孫女,當真有用。那是她八歲還是九歲的時候,隨奶奶瞿香來添章屋場,給舅爺爺祝壽。女貞用一片大荷葉,包著一份特殊的禮物,打開一看,是一包半幹半稀的黃牛糞。


    老古板人講,三歲看老,八十看老。八九歲的女貞,曉得肥是農家的寶,莊稼少不了這個道理;曉得一粒穀、一粒粟,來之不易這個道理。不怕臭,不怕髒,這樣的女孩子,恐怕打著燈籠都難尋呢。


    我們西陽塅裏的農哈哈、農哈巴們,自古以來就講,吃的靠糞,住的靠糞,穿的靠糞。沒有一缸糞,餓得人發困。


    所以,有個時候,我們常常罵那些吊兒郎當、遊手好閑的小痞子,是吃了自家的飯,屙野糞的人,常說一寸長的木頭,都可以做水車葉子的背閂子,冒得卵用的小痞子,做個背閂子,都沒有資格。


    我大爺爺枳殼,二爺爺陳皮,無論天晴落雨,雷打不動的規矩是,天毛毛亮,雄雞公子還未穿上褲子,出聲打鳴,就得出門去撿野糞。一人一把四塊指的收糞扒子,一人一擔高竹椅箢箕,順著人與動物的足跡走,阡陌小道走。山溝裏,河洲上,有水草的地方,牛羊必至,牛糞、羊糞,狗糞,必多。若是撿到夜行人的糞便,那簡直是撿到寶了。


    收迴來的糞便,倒在大糞缸內,讓其發酵。之後,澆在剛燒好火土灰堆上,那可是一等一的水稻底肥、追肥。


    生發屋場的生發飯鋪,掌櫃是滑石痞子。唷嗬咧,他老人家一年四季,喜歡彎著個筲箕子腰,雙手反套在後背的袖籠裏,像個吃禾葉子的老螳螂,一步一點頭,走十幾二十歲,打一個響亮的噴嚏,打完噴嚏之後,高叫道:“哪個女人又在和我合八字?”


    厚樸痞子罵他:“白蟻看見你吞口水,你還有心思講騷狗公子的一樣的話。”


    滑石痞子說:“屌彈不扯,心裏不好。不講不叫,閻王不要。”


    吐完一口大大的濃痰,滑石痞子用腳尖把濃痰拖成一個驚歎號。


    滑石痞子不管家中有事沒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早晚各一次,往我家添章屋場跑。他那瘦竹杆樣的女人,坐在竹椅子上,巴掌拍在膝蓋骨上,咒罵老男人:“你是怕腳板心裏的蟲子,不得死嗎?又出去垂死呀。”


    “垂死”,是西陽塅裏的正宗土話,意思是去尋死路。滑石痞子“呸”了老堂客一口:“長發婦娘,你曉得幾個初一十五,莫老是叫叫叫,叫得老子心煩躁,送你逆風兩個耳括子,你才舒服,是吧。”


    任何事,習慣了就好。滑石痞子的老堂客們,曉得自己的老倌子,喜歡出去垂死,就他去垂死吧。有時候,老倌子沒有準時出去垂死,老帽子便催促:“怎麽還不出去垂死?”


    滑石痞子到我添章屋場,無非就是聊天、打屁、翻古、講新聞。吸幾口水煙,喝一杯老柄茶葉沏的、濃得比牛婆子尿還黃的茶水。


    我大奶奶慈菇,專門給滑石痞子配了一個藍荷花的粗瓷飯碗,開水是我七姑母紫蘇,用一個外形像牛角的沙窩子燒的,茶水用煙火的氣味,沒辦法,滑石痞子就好這一口。


    對不起,帶白芽子的頭春茶,我家是舍不得拿出來的,要拿到神童灣老街上,或者是濲水街上,去換糙米子,或者是去換曬幹了老紅薯米的。畢竟,填飽肚子,是家裏一等一的大事。


    滑石痞子喜歡趁熱喝茶水。滾燙的茶葉子水,久久含在喉嚨裏,燙得喉嚨舒舒服服。然後,“咕咚”一聲吞下去,肝、肺、脾、心,無不爽爽利利。


    每喝完一次茶,茶水的顏色,就會在碗內留下一條等高的海岸線,或者是喀斯特地貌多彩的褶皺線。時間長了,海岸線或者是褶皺絨,層層疊疊。我的祖輩們,從不擔心,海岸線和褶皺線,會引發什麽地震、海嘯。


    一個禮拜的時間,我大奶奶會吩咐我七姑母:“紫蘇,你把滑石痞子的茶碗,夾到紅炭火裏,煨一煨!”


    燒剩下的木炭頭,通紅通紅,用火鉗夾在碗中,一擦、一抹、一轉、一拭,海岸線和褶皺線,消失不見了。這個方法,剪秋族長的父親雪膽老倌子說,那是一個山頂洞人的老倌子教的。


    喝完濃茶,就該好好享受一口好煙。


    滑石痞子的爺老倌子,曾經在東京做過同盟會的會員。滑石痞子本人,在南京一住就是十幾年,早就喜歡加了香料烤炒的香煙。


    滑石痞子從耳朵上取下半截多長的紙媒子,我爺老子決明,扒開火塘,夾來尚有紅色的木炭頭,滑石痞子一點,一吹,紙媒子紅了,冒著小青煙。


    我二奶奶茴香,從神龕下四方大桌子上,捧來磨得發光的銅煙壺,遞給滑石痞子。老痞子掏出皺巴巴的油紙團,慢慢地展開,裏邊是南京寄來的黃燦燦、香噴噴的煙絲。滑石痞子嫻熟地將煙絲填滿銅煙壺的煙鬥口,猛地吹燃紙媒子,點上火,嘴巴在彎曲的煙杆嘴口猛吸幾口,煙壺的水聲“咕嚕咕嚕”,像是秦淮河畔,馳過一列小火車。


    吸完一鬥,再吸一鬥,還吸一鬥,滑石痞子半閉著嘴巴,仰麵朝天,老半天不做聲,嘴裏、鼻孔裏,慢慢地漏出煙霧,等到煙霧漏完,才完全張開嘴巴,大聲喘氣,按著就是一場劇烈的咳嗽,咳得眼角上出了淚水。咳完後,吐出一團荷包蛋一樣大的濃痰,用快穿底了的布鞋底擦拭幹淨,才伸出瘦脖子,說:


    “舒服,當真舒服啊!”


    照例,滑石痞子再裝滿一鬥煙絲,將銅煙壺、油紙包、紙媒子,遞給我大爺爺枳殼老倌子。


    我大爺爺平時吸的煙,是自家種的旱煙,又叫山煙,辛辣,夠勁,勁嗆。卷喇叭筒的紙,先是一本《三字經》,後是一本《增廣賢文》。由此可見,我大爺爺滿肚子都是詩文和古訓呀。


    山煙遠不及滑石痞子從南京買過來的香煙,香煙醇是醇,更多的是煙裏有太多的市儈井氣息。我大爺爺猜想,吸多了城裏香煙,就會變作奶油小生,男人的根,可能也會吸沒了。


    吸上山煙,才會給男人蓬勃的力量。


    雖然說,吸香煙不過癮,但是,滑石痞子每天送上六鬥好煙絲,就是天大的人情呀。若不曉得滴涓之恩,當湧泉相報,這種人,與動物有什麽區別呢?還不如養一條看門的狗,狗都曉得搖尾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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