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樓的雅座內,正有兩名男子對坐暢飲,若是透過竹簾細細看去,便會在驚詫於這兩人的身份前先驚詫於其外表。


    其中一位白衣黑發,溫文爾雅,長發如亂鴉般不紮不束,微風過處飄拂迴拂,帶起他容貌如畫、舉世無雙的出塵仙態。


    其對麵一位黑發紫衣,體貌豐偉,神情亦佳。濃密的眉毛向上揚起,長而微卷的睫毛下,烏木般的瞳色遮蓋住內心的欲望,英挺的鼻梁,伴著薄薄一唇,有鳴禽之隱逸者仙鶴之玉骨神姿,又有天空王者雄鷹的偉岸高昂。


    不錯,二人分別是當朝四皇子白沉棲與太子白景淮,此刻兩人享受著杏綺閬苑遠離宮中權力傾軋的自由氣氛,然而白景淮看著白沉棲始終帶著一絲愁意的神色,微微一歎:他的情報機構也不是吃素的,那日在瀲稠園中發生的一切,他現在自然是知道了。


    隻是他當真沒想到,一個相貌平平又沒什麽出身的女子,居然會讓自己的四弟魂縈夢繞至如此地步,白景淮也很鬱悶:明明在自己的四弟之前那段時間,對這所謂的莫枕霜還不以為意,居然醒來之後就跟變了個人般,那個莫枕霜有什麽好的?雖然他未曾見過,但是聽到描述也能知道個大概,這下好了,杏綺閬苑中又出現了一位名滿天下的枕霜姑娘,雖然同名,但絕不可能是同一個人。


    而自己的四弟本來對自己邀請他一起逛青樓是拒絕的,然而在聽到“枕霜”二字居然騎著馬就過來了,瞧瞧,瞧瞧,這不是鬼迷心竅是什麽?


    難道那莫枕霜真的給他灌了什麽迷魂湯?連瀲稠園都重新推翻了一夜之間重蓋一個,就為了讓她來的路上心情愉悅?


    白沉棲神思恍惚,形容消瘦,這段時間他茶飯不思,什麽都無法入心,其實他本可以去找莫枕霜,但是想到莫枕霜在瀲稠園跟自己說的話,滿腔熱情霎時化為烏有,而一聽到“枕霜”二字迫不及待的就來了,因此即使一邊喝茶,連這茶的滋味是什麽都沒嚐出來,眼神不住的看向大殿內,白景淮看到他這模樣忍不住搖了搖頭:哎——


    西南角——


    “此次前來搖水國,還要多謝太子殿下隨同,隻是話雖如此,太子殿下並不一定非要跟著塵廂來此。”


    說話的不是旁人,正是箏玉國的公主童塵廂,而坐在其對麵的、所謂的太子殿下,想必就是傳言中那人勝桃花的莫沉雪了。


    隻是從兩人話語之間的往來看來,這兩人雖是兄妹,可並不親密,原因無他。


    童塵廂乃是箏玉國的皇上當年外出巡遊時的一時興起,近年才被尋迴,留在皇宮的時間隻有區區的一年不到,是真正的飛上枝頭變鳳凰,而莫沉雪雖不是自視甚高之人,但是與這個作什麽事、說什麽話都透露出“因為我遺失了十幾年光陰,因此全天下的人都要唯我獨尊的所謂‘公主’”,實在是沒什麽興趣。


    童塵廂雖然尋迴,但是姓卻沒有改,莫沉雪每當與這個名義上的妹妹同處一室時都感到說不出的別扭。然而父皇卻對這個認祖歸宗的女兒喜歡的不得了,因此即便自己不喜,也隻得按捺。


    “本宮既然答應父皇會照顧你,你所作的每一件事自然都要相隨,青樓蛇龍混雜,你若是在這裏出了事本宮無法對父皇交代。”


    “哼——”


    談話在女子的輕哼中結束,莫沉雪的目光看向簾外:其實他也很好奇,這個一夜之間便能名滿京都的女子到底長什麽樣,甚至其美名已經略有散布在相隔千萬裏外的箏玉國,若非如此,他也不會同意帶著一國公主來到搖水江的青樓,而幸好這裏尚無人認識他們。


    熙熙攘攘、人流如織的大廳,今晚的上座率達到了百分之兩百,甚至還有人滿為患的趨勢,因為大廳坐不下,而更有甚者願意站著,隻為一睹那傳說中的枕霜姑娘的芳容便好。


    足足等了一個小時,那傳說中的枕霜姑娘還未出現,就在眾人等的不耐煩時,忽然一道琴音嫋嫋響起,前奏緩緩,如以玉著輕敲在不同規格的瓷器上,細細密密,還有穿林打葉聲,似有旅人低低吟唱著詩句,且吟嘯且徐行。與此同時,原本的琉璃台上,四方驟然升起了二十麵規格不一的皮鼓,頓吸引了人的視線。


    在萬眾矚目中,從天而降一身著水白裙裾,挽著藕色水袖的女子。


    隻見那女子清麗絕俗,仿佛不食人間煙火;風拂玉樹,仿佛雪裹瓊苞。綽約多逸態,輕盈不自持。嚐矜絕代色,複恃傾城姿。


    冰肌瑩徹,是為姑射神人;清麗出塵,是為花中仙首。水色的雪蠶絲在琉璃之光與燭光的照射下卻不裸露,反而十分通靈清澈,伴隨著縹緲的琴音與燭光兩相輝映,使人尤覺美人如花隔雲端,似煙似夢,似幻似影,將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


    其風致嫣然,莫可逼視;螓首蛾眉,麗質天成。真如異花初胎,美玉生暈,明豔無倫,風姿綽約耶?但見其雖生凡塵,卻舉手投足之間脫俗淡雅,應慚西子,實愧王嬙,天姿絕色,影度迴廊。


    有食客正欲遞到嘴邊的食物掉落在地無人問,有侍女的美酒打翻在牆不曾聞,此時哪裏還有什麽今夕何夕,眾人隻覺已經到了天際穹宇,所見之人非是眼前人,眼前之人非是塵世人,塵世之人早已是廣寒仙人。


    “滴答——”是高山流水般的水滴聲應和在琴音之中,給人鬆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之空曠寂遠之感。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的迷惑之感隻是一瞬,古琴聲在這一刻戛然而止,女子忽然甩其藕色的水袖擊打在其中的一麵鼓上,一絲悠遠的笛聲恰好透過悠久的歲月,喝了整口京都街上的朦朧雪意,慢慢跨越淙淙不來的黃昏晚色開始悠揚。


    “砰——”女子藕色的水袖行雲流水般的收起,微一轉身雙手在胸前平鋪而去,長袖灑脫恰如眼前蔓延的流光,穩穩的擊打在了兩麵鼓之上,是來遲的黃昏,是微黔的雪朝清晨,是暮春微雲,是一切都輕輕緩緩的曠遠綿長,像是歲月靜好的古茶在眼前慢慢被風吹涼。


    而這時空中“叮”一聲,琴音突然消失,急轉直下、鐵馬冰河入夢來一陣急促的琵琶混合著箏音,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調音陡然充滿了殺伐之氣——水袖在這一刻挽成兩朵藕色的浪花,朝著最遠與最近的兩麵鼓擊打而去,又迅速抽迴,玉腿微動,身影在空中驀然迴旋,藕色與水色的裙紗相隨成一朵未放的清晨,在女子眼尾一點凝光中,右袖陡然拋灑出去,“砰”一聲再次擊在了另一麵鼓上。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


    衝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


    琴音不歇,且愈加變快,裏麵又再次參雜了另一種不同的樂器,似乎是悠揚的胡琴?然而在這一刹那原本靜寂已久的古琴也加入了陣營,三千年的歲月霎時間借著遍地滾來的鼙鼓驚雷,大江東去,卷起千堆雪,驚潰五陵的少年。座下判軍銀槍,鐵甲泛寒光。


    她的水袖猛地收迴,在高空鱗次落下,“唿啦”一聲像抽迴空氣般抽迴在了手中,又迅速的拋灑出去,四周鳴環玎璫作響,女子仰頭含目,雙腿在空中陡然平行成一條直線,腕中的水袖如同大江大河中奔流直下的無數藕色水浪,四散飛逃,入目皆是衣袂翩揚。


    水袖舞動世界的流光溢彩,朱唇一點粉黛覆麵,額間明黃的花黃掩麵出盈盈笑意長。


    琴音似乎開始闌珊起來,漸漸將歇,就在眾人以為琴音漸無時,一陣短暫的過渡後忽有“鐺”然一聲脆響,無數的琴音驀然間如疾風驟雨——


    是扯斷的珍珠滾落,乘風破浪的馬蹄聲使落花碎扁;


    是殘陽如血,一滴血紅的淚從軍士的眼角落下,遠方殘陽衰老,青塚黃昏;


    是挽弓問動星文,管弦征歸魂月星辰冷,搖赤地斷蓬撫甲如雪沉,鼓寒滅燭燈寒日隨陣吞;


    是踏過千百篇的初聽不識曲中意的褰裳涉水。


    女子嘴角微揚,霎時間星河無色,掌燈便有,水袖恰若流風迴雪的千樹萬樹梨花開,一霎時眼前隻閃過一片火樹銀花,驀然迴首,展現在眾人眼前的,便是自息自生擾袖弄擺,又如搖亂玉彩沾衣未摘,更有移走寂空星雲中埋,都化為積帳飾晴雕弓懶開。


    五百名中第一仙,花如羅綺柳如煙。


    綠袍乍著君恩重,皇榜初開禦墨鮮。


    低緩的古琴聲在歲月中緩緩流淌,帶起青煙悠悠,楚辭蒼茫,宛若有人小口的輕酌雨後微涼的朦朧颯爽,春日小蟲啁啾吟唱,展翅聲“撲撲”飛翔,蟲聲鳴叫瞬間刹那而歇,藕色的水袖如地湧金蓮,在噴吐出千朵萬朵的花火後合攏蓮瓣,迴風颯颯然然的落在了女子手中,此時她右腳撐起,左手右手上的藕色水袖交叉而疊,正笑意盈盈的看著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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