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就是正房了?”


    “是,請隨我來。”


    前方高牆大屋,室宇富麗寬敞,燈火通明,相比之下,四房的院子實在樸素逼仄。


    賈醫生麵無表情,不緊不慢地走著。


    才進門,隻見人影閃動,耳邊不停傳來當當的鍾罄聲,打板聲,還有噫呀嗯呀拖腔拉調的唱經聲。


    聲音忽高忽低,漸漸急促高亢,在空曠的院中不斷迴蕩。


    七八名頭帶方巾、身穿白鶴道袍的道士們,在天地供桌與左右香案之中來迴走動,往地下寫著太極八卦圖。


    “這是幹什麽?”


    “請了廟裏的道爺來家做水陸法事,替老爺消災解難——這隻是太太和大姑奶奶的意思。”


    黃昏時西涼紀病危,花如雪急急地將女兒女婿叫來。


    可請了四五個醫生來瞧過,都說無力迴天。


    西涼姝病急亂投醫,又請卦問仙,說西涼紀還有救,便叫道士來做場法事。


    祁氏低聲迴答著,偷偷地覷一眼,唯恐賈醫生心生不悅。


    賈醫生隻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老太太,太太,賈醫生來了。”


    一屋子人聚在一張大床前,旁邊圈椅裏坐著位老太太,穿著華麗的織金襖裙,可一臉愁容,眼眶裏濕著淚,歪頭見賈醫生進來:“你快給我兒治病。”


    急急地命令。


    隻見大床上躺著一個男人,方麵大耳,倒是一副官相,隻是雙目緊閉,死死咬著牙關,臉色蒼白得如同寒風中的幹樹皮。


    必定是西涼紀了。


    有個打扮體麵的婦人端坐在床沿,想必就是大太太,神色也是驚惶不安,她身後還縮著個年輕男人,眼神無措茫然,嘴裏反複念念有詞。


    “菩薩保佑,菩薩保佑。”


    見賈醫生走過來,花如雪目光銳利,似審視仇人一般,若非西涼瑄拱著手,擺動雙臂不住地朝他作揖,賈醫生都被瞧得不耐煩了。


    “醫生,求你救救我們,救救我們。”


    “來了?那就瞧瞧吧。”


    花如雪目光中掠過一絲不快,不情不願地站了起來,黑著臉慢慢避讓在一旁。


    賈醫生上前搭脈,許是時間過長,站在大床另一側的年輕女子忍不住近前一步:“醫生,我爸怎樣?”


    容貌與西涼紀有七分相像。


    西涼姝聲音雖輕,可目光也露出懷疑,倒有些死馬當作活馬醫的無奈。


    “別說話。”


    賈醫生閉著眼,淡淡地說。


    半晌,他睜開眼,卻見花如雪正站在他對麵,目光直直盯著他,一刻也不曾放鬆的樣子,露出戒備的神色。


    “我就知道這人沒用的。”


    花如雪輕蔑地撇了撇嘴。


    “你有用?那你來!”


    賈醫生冷冷地嗆迴去,花如雪噎住了似地。


    他從藥箱裏拿出一個卷起的小布包,像卷軸似地翻開,裏頭長短不一的銀針在燈光下劃過耀眼的亮光。


    “掌燈。”


    西涼瑄揮手急叫:“燈!燈!”


    半晌,下人們才亂哄哄點了四五盞燈過來。


    “不夠!”賈醫生道。


    西涼瑄便放開嗓子:“快點,再拿燈來!”


    扭頭剜著祁氏:“你死樣怪氣地杵在那做什麽?真是晦氣!”


    原本俊雅的臉瞬間扭曲,眼珠爆出,口鼻歪斜,兇悍得像要動手打人。


    祁氏挺著肚子,裏裏外外跑了半日,不由眼睛一紅,又忙慌慌地加緊去張羅。


    花如雪嗬斥左右:“都在磨磨蹭蹭什麽?”


    又轉過臉去瞪著祁氏,吼道:“做什麽都不會!”


    西涼瑄聞言,登時人繃得緊緊地,朝祁氏逼近。


    眼瞧要有一頓教訓,賈醫生猛地抬眼,朝西涼瑄看過去,西涼瑄隻覺那目光平靜,卻像有兵刃的寒光閃過一般,將他的腳釘住在那裏,不敢再挪動一步。


    西涼姝不停地給西涼瑄遞眼色:“瑄弟這是做什麽?救父親要緊!”


    此時下人又湊了四五盞燈過來。


    賈醫生問:“火呢?”


    “火?來了。”


    隻見西涼姝旁邊,有個身材高大的年輕男人,一直沒有開口說話,此時上前一步,手中拿起一個燭台,移到賈醫生跟前。


    賈醫生吩咐桂寶泰。


    “扒開他胸前的衣裳。”


    “嗯,好,你說什麽就是什麽吧。”桂寶泰很好說話地道。


    可緊接著,卻見他咬著後牙槽,冷冷地道:“你若治好我嶽丈也就罷了,若沒本事瞎逞強,我手中這個燭台就要了你的性命!”


    與桂寶泰相比,賈醫生那小身材就像四房與大房的院子在比較。


    “那我不治了。”


    賈醫生起身,不料桂寶泰伸出手來,一把按住他的肩膀,賈醫生隻覺一股大力捏著他的骨頭。


    桂寶泰瞪著眼,可還未放話,小韓氏就騰地站起,激動地擋住賈醫生的去路。


    “你休想走!”


    “架勢不小,說著就倒。連醫館裏的大夫都束手無策,你算什麽阿貓阿狗?”花如雪像瘋了似地衝過來,劈頭蓋臉罵著。


    一個威脅他的性命,一個偏不讓走,另一個卻在糟踐攆人。


    賈醫生露出鄙夷的目光。


    “為什麽我不能走,你家老爺的命還比我重要了?”


    屋裏的人有些懵。


    “你真治得好?”桂寶泰狐疑地確認,壓著他肩膀的手鬆開,改為攔在他胸前。


    賈醫生擺了擺手:“不值當!”


    “怎麽不值當?”桂寶泰擰眉。


    賈醫生冷笑:“醫館裏的人治不好,搖搖頭就走了,什麽人身危險都沒有,我好心給你們治,還要遭你們懷疑與恐嚇,太劃不來了。”


    “哼,說來說去就是沒本事,不敢了。被寶泰嚇了嚇,就露相了。”花如雪認定地說。


    賈醫生的鼻子被桂寶泰指著:“人你要治,也要保證治好!”


    那根手指由上往下,在他眼前微微晃著。


    賈醫生臉上露出微笑。


    “砰”地一聲。


    他猛地用力伸手一推。


    桂寶泰高大的身影往後晃了晃,磕在旁邊花架上,一個花瓶倒下來,“嘩啦”一聲脆響,砸得稀爛,碎片飛濺。


    屋裏的人大吃一驚,都跳了開去。


    賈醫生收迴手,淡定地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塵。


    真以為他遊方郎中?


    他可是軍醫!


    “治好了,你大房給我一百兩,還要賠罪!”


    獅子大開口,花如雪像被針紮了般尖叫起來:“一百兩?你以為你是給皇上看病的太醫?”


    桂寶泰被推了一把,卻像是知道厲害了:“好!那你若是治不好呢?醜話要說在前頭……”


    “那是不可能的!”


    賈醫生冷冷地打斷,睥睨道:“火呢?“


    桂寶泰再不甘心,卻也隻能咬著牙壓下怒火,從丫鬟手中接過燭台。


    賈醫生拿銀針在火上燒過,然後取一團藥棉拭過,一針接著一針,精準地紮入西涼紀的胸前的穴道。


    又拿出一卷艾葉來,點燃之後灸上去。


    “腳!”


    桂寶泰滿心惱恨,可事情也不能隻做一半,隻好暫且隱忍,除下西涼紀腳上的襪子,連那條斷腿的襪子也除了。


    賈醫生又在腳底針灸了。


    可一刻鍾過去,卻沒有絲毫動靜,花如雪急匆匆湊上來,推著西涼紀喚了兩聲“老爺”,西涼紀卻仍然直挺挺地躺在那裏,


    花如雪登時扭頭,一雙通紅的眼睛瞪過來,伸手直指:“庸醫!你害我家老爺,是不是四房的人讓你來害我們?”


    西涼姝也急切地撲到床前,口中大聲哭喊:“爸!爸!”


    西涼瑄愣了愣,嚇得都不敢看,人直接癱軟地靠在大床的雕花罩板上,也伸出手來,指的不是賈醫生,而是祁氏:“你過來!你過來!”


    祁氏害怕得直搖頭,雙手緊緊護著肚子驚恐地往後退。


    而桂寶泰磨著牙騰地舉起手臂,照著賈醫生就要揮拳頭。


    “他還沒死呢!”


    賈醫生冷眼相對,大聲喝道。


    可此時擠不過來的小韓氏卻沒想太多,聽見這話便急了,在後麵直跺腳,怒斥花如雪:“瞎嚷嚷什麽?還不快瞧瞧紀兒,都什麽時候了!”


    “爸醒了!”西涼姝這才慌忙叫起來。


    西涼紀的眼睛慢慢地睜開了。


    “老爺,你終於醒了,可把我們都嚇壞了!寶泰和姝兒也來了,急得他們替你叫了道士來做法事,果然有用!”


    花如雪哭了幾聲之後,這才將小韓氏扶上前。


    小韓氏老淚縱橫,卻見西涼紀嘴巴一張一翕,非但聽不見他發聲,且不停翻著白眼,不由駭然驚叫:“這是怎麽迴事?”


    “他還有迷痰沒吐出來。”賈醫生已被擠到一邊,卻也不慌不忙。


    “找死!”花如雪愣住,麵容陰狠。


    賈醫生乜著眼:“方才你血口噴人,去向嘉楚伯府的兩位姑娘磕頭賠罪,我就讓他徹底清醒過來。”


    “磕頭賠罪,必須你親自去!”他說。


    花如雪站得像塊僵硬的石頭,鼻子衝出不屑地冷哼。


    卻不料小韓氏眼睜睜看著西涼紀半死不活的樣子,不禁心如刀絞,無情地尖叫起來。


    “去呀!你還杵著幹什麽?”


    登時,所有人都望向花如雪,西涼姝、西涼瑄、桂寶泰、甚至還有她一向瞧不起的祁氏!


    他們眼中似乎閃爍著猜疑的光。


    花如雪臉色慘白,雙手顫抖地交握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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