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晚點漆般的眼眸忽閃了下,哭泣聲響起,在漫天飛雪之中飄蕩:“姐姐,救救我,救救我。”


    這麽一哭,五香隻當她委屈了,雖還有一箭之地,也不覺大聲嚷嚷起來:“快開門,大太太要害二姑娘,我們逃迴來了。”


    五香邊喊門,邊大步越過那兩條身影旁邊,緊閉的花園小門從外頭打開,四房的下人一個接一個跑出來,猛地瞧見非晚麵目全非,登時忙亂起來。


    驚慌的,憐惜的,氣到罵人的,都忙慌慌地將非晚接進院子裏。


    正亂著,聽見窗下有人喊:“快去傳話,你們四房的窮親戚來了,我給領過來了。”


    是個婆子沒好氣的聲音。


    過了半晌,菱枝匆匆進來迴話,麵色不快:“二姑娘,大宅那邊領了一位客人過來,說是咱們老爺的學生。”


    “人呢?”


    非晚登時迴眸,目光露出精彩,菱枝以為水光倒影晃眼,連眨了兩下眼睛。


    “我接在倒座裏,不好請進二門來。”


    非晚心上像插了翅膀,恨不得立刻飛出二門去瞅瞅,可一眼瞥見碧蓮在跟前,正教夢兒往火盆裏加銀屑炭,隻得強壓下激動迫切的心情。


    “大宅什麽意思?”


    “什麽都沒說,丟下人就跑了。”菱枝蹙起眉尖,很瞧不慣大宅的做法。


    正所謂男女大防,她們姊妹倆怎麽好見外男?


    按慣例,該由大宅那邊代為出麵待客才對。


    非晚忍笑,真是多謝大宅如此欠妥!


    不然怎麽輪得到自己表現?


    可該做的樣子一定不能少,於是把細眉微微一蹙,發出為難的喟歎。


    “夢兒,你悄悄去那頭看下,幾位伯伯或者兄弟們在不在?”


    夢兒嚇得小臉一黃,領了命,兩股戰戰地請人去了。


    今日說來也巧,非晚預料花如雪會找事,就將西涼嫻支使外出了,眼下四房就隻剩非晚一個主子。


    有什麽事由她全擔著。


    “那邊還沒消息麽?這等慢怠人家,倒顯得我們不識禮數了。”


    左等右等,還不見夢兒迴來,非晚這才親自去倒座房相見。


    “真對不住,貴客到訪有失迎迓。”


    非晚走到跟前,深深地萬福下去,這個禮行的誠懇,沒有半點勉強或者拖泥帶水,為的就是讓對方心底舒坦。


    “好說,好說。“


    一名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站在那裏,乍看之下,就是風塵仆仆的落難書生一個。


    一身蟹殼青的綿布袍,是起了褶皺的,頭上網巾軟塌塌。


    非晚心下一笑。


    惟妙惟肖,十分逼真。


    但是清瘦的麵容,一雙眼睛炯炯有神。


    精氣內斂,舉止謙和。


    卻隱隱透露出不凡之處。


    “不知尊駕如何稱唿?”


    “我姓葉,字傾淮。”


    葉傾淮大大方方地看了非晚一眼,卻不由愣住,這生得也太柔弱了吧!


    才不過十三四歲,一身素淨,圍著杏白玄狐鬥篷。


    那鬥篷的鋒毛根根分明,烏黑滑亮,輕拂在那張比牛乳還要白皙的小臉上,有種攝人的驚心動魄。


    烏黑的雙螺髻上戴著白絨花,在她行禮時微微顫動,十分醒目,望之令人生憐。


    “葉公子請坐,聽說你是家父的學生?”


    “正是,可惜我到揚州遲了一步,驚聞噩耗,未及得見家師與師母最後一麵,竟連為老師師母披孝吊唁也錯過了,說來慚愧。”


    葉傾淮連忙接住話頭。


    可不料他話音剛落,這女孩子桃花眼中瞬間噙滿淚水,微微側過臉去,淚珠瑩瑩欲落未落。


    葉傾淮登時唏噓:“死者長已矣,存者有餘悲,還請姑娘節哀,往後日子還長,當堅強才是。”


    接著他就看見那搖搖的淚珠倏然變成兩條晶瑩的線,從那張白皙的小臉上滑落。


    感覺像時間停止了,葉傾淮連唿吸都停頓了下。


    這是他頭一迴懷疑自己。


    在茶肆鬥蛐蛐兒那會兒,她好勝嬌氣,存心激將,眨眼就坑了一群賭徒幾萬兩雪花銀,若非對她年紀小膽兒肥的印象太過深刻,自己怎會將結案的奏折撕毀,最後還決定跟蹤追查過來?


    可就在方才,偏巧撞上她受那西涼大宅的欺淩。


    當時那驚鴻一瞥!


    嘖嘖,那小花臉,被淚水和墨水整得一條黑一條白,既可憐,又好笑。


    隻是眼下,看見她恢複如初的真實模樣,葉傾淮才深深地感受到,人家明明過得如此艱難!


    他正失神間,忽然聽見非晚疑惑地問:“以前未曾聽父親提起過葉師兄。”


    雖這樣問,可卻不安地瞅了他一眼,像是怕那絲疑心傷了自己。


    葉傾淮自己都不知道,臉上早已露出安撫的一笑,緊跟著語氣也變得春風般輕軟,春水般溫柔:“今歲三月下旬,令尊大人不是往蘇州府巡察鹽務麽?”


    非晚點了點頭,拿繡著折枝梅花的雪白手絹拭了下眼淚,可嬌嫩的下巴尖上還有一滴晶亮的淚珠。


    葉傾淮袖下的手指不覺動了動,直看到那滴淚珠洇入淺色的領子,他這才迴神,清了清嗓子。


    “當時令尊大人在路上遇到了一樁意外。蘇州府有些地痞無賴行事大膽,無法無天,打聽到朝廷派了欽差下來視察民情,他們就在半路上設下埋伏……當時小生與同窗約好,去赴滄浪亭會文做詩,半路上撞見,救下了令尊大人。”


    “是,父親從蘇州府迴來,身上帶著傷,說話間就要吐血。”


    非晚恨恨地咬牙,眼眶一酸,淚水又滾滾而下。


    就是那些傷口,令父親重傷不治,不到一個月,便捐館揚州任上。


    也讓病中的母親含恨而逝,隨著父親去了。


    拋下她們姊妹二人,無依無靠,在龍潭虎穴之中求生存。


    葉傾淮見她端坐在花梨木的椅上,竭力地想保持鎮定,可嫩柳般的身姿卻禁不住微微顫抖,哀婉之色叫人心碎。


    他有點抵擋不住,竟想上前一步摟她入懷,告訴她別怕,以後、以後他罩著她!


    等非晚緩過來之後,葉傾淮這才醒過神,察覺到自己失控,於是掩飾地清了清嗓子。


    “小生本出自寒門,芥豆小民,原不承望高攀,不想蒙令尊大人青眼,竟收作學生……”


    非晚原本心中傷痛嫋嫋,聽了這話不由怔忡了下,隨即不動聲色地瞥了眼煞有介事的葉傾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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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令尊大人熱心豪爽,讓我年前去揚州府找他,指點我來年春試的功課。誰知九月底我從嶺南遊學歸來,沿途到揚州府拜謁,不料竟然……”


    非晚咬著後牙槽,憋著。


    “聽聞老師與師母的棺槨已葬入蘇州祖墳,家眷已經迴京,小生特地前來拜訪,所幸見姑娘眼下安頓得甚好,我也就放心了。”


    正說著,夢兒迴來了!


    大冷的天,額頭上竟掛著汗珠子,果然沒少碰壁。


    “二姑娘,那邊幾位老爺都忙著,讓我去找大爺出麵待客,可大爺也沒空,我隻得去尋大太太,可大太太讓姑娘自己想辦法,說她正忙著呢。”


    非晚登時流露出一絲不安:“大宅那邊事情多,幾位伯伯和堂兄都各有差事,請葉公子不要介懷。”


    “是我突然上門拜訪,冒失了。”


    葉傾淮那張年輕穩重的臉,也不由神色變了變,裂開了一道縫。


    前世非晚也曾收留過這位,可一年之後他就不辭而別,後來她出門在街頭遠遠地看見,此人竟與一幫首輔禦史談笑風生,儼然地位不低。


    這樣的人,大宅不好好接著,反將他當作窮親戚怠慢。


    這可是登雲梯啊!


    非晚愈發有禮:“師兄既然才到京城,那就請在寒舍暫留一段時日吧。”


    葉傾淮總算臉色稍霽:“怎敢叨擾師妹們的清淨?”


    口中推辭,可眼底卻分明泛出耀眼神采,非晚又忍不住想笑。


    “姐姐正在物色一位西席,好教我讀書明理。師兄能得父親賞識,必定才情不俗。若不然、”


    非晚頑皮地頓了頓,引得葉傾淮豎起耳朵,神情凝住,她這才仰起無瑕的小臉,不安地問:“師兄不會是嫌教書麻煩吧?”


    葉傾淮失笑,他還以為她要放棄挽留自己,拿銀子打發自己,真是白白緊張了一會兒。


    “怎麽會?”


    “既如此就請師兄留下,安心準備來年春試。家父重諾,就讓我們姊妹全了他生前的心願。”


    非晚眼眶微紅,辭色懇切,葉傾淮不由動容,善良重諾,不嫌貧棄舊,他先前怎麽會猜疑她貪婪耍心機的?


    這個年紀,不該調皮點嗎?


    當下便一口應承下來。


    非晚完全沒有料到,就在她不知道的情況下,隻因她偶然闖禍,卻不想因禍得福,抱住了送上門來的鳳凰。


    走出倒座房時,非晚迎著翩翩落雪,那暗沉沉的天空看起來也都不再那麽壓抑了。


    姐姐怎麽還不迴來?


    好想趕快告訴她這個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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