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苦寒,冬季更是晝短夜長。


    小蜓匆匆迴到千機殿時,外頭的更鼓正好敲了十一下。


    戌時了。


    以往這個時候,二殿下多半正在書房練字。


    淩淵寫的一手好字,聽說是他的親生母親——已故的純懿皇後親手所教,當年純懿皇後尚未出閣時,便有大月第一才女的稱號。


    小蜓雖看不懂淩淵寫的字,卻也知道二殿下筆勢雄奇,姿態橫生,信手就能力透紙背。


    剛來千機殿侍奉時,她不懂這樣一個溫柔的男子為何能有如此鋒芒畢露的狠絕筆力,如今她才明白,傳聞並不可信。


    宮人所描繪的二殿下,隻是他最擅於偽造的假象罷了。


    “誒呦我說小蜓姑娘,你這是去哪兒了,殿下正在書房等你,還不快去!”


    劉公公一見到小蜓,仿佛見到了救星。


    剛才進書房服侍的宮女統統被二殿下趕了出來,聽說裏頭還砸碎幾個杯子,嚇得劉公公到處尋小蜓,眼下見著人,忙不迭將她往書房推。


    小蜓的身子抖了抖。


    “劉公公,我今兒身子不適,怕是不能服侍二殿下。煩請您……”


    “你這說的什麽話?連主子的規矩都忘了?趕緊進去吧,別讓殿下等久了。”


    小蜓眼眶酸脹,臉上浮現出絕望的表情,看的劉公公也唉聲歎氣,手下動作卻沒猶豫。


    進千機殿可是她自己選的,能怨得了誰?


    小蜓踉踉蹌蹌行至書房門口,劉公公又將一盞新茶遞給她。


    “進去吧。”


    她接了茶盤,認命地邁步進去。


    淩淵正在埋頭練字,寫了幾張被隨意扔在桌邊,沿著案幾往下,地麵上落了些碎瓷片,就著打翻的茶水鋪陳在青灰色的地磚上,一片狼藉。


    “殿下,請用茶。”


    小蜓的聲音微微顫抖,仿佛一隻不足月的小雀,細弱的叫聲惹人心疼。


    淩淵頭也不抬,手裏沒停,麵色如常,聲音也淡淡的。


    “去哪兒了?”


    “奴婢去內務府領繡線,忘記帶燈籠,夜路難行,耽擱了些時間。”


    “是麽?”男人輕笑一聲。


    小蜓硬著頭皮點頭。


    “過來。”


    淩淵終於抬頭,停下手中的筆,朝她溫柔地笑。


    小蜓卻覺得那笑容分明淬著毒汁。


    無可奈何,她沒有任何拒絕的權利,隻得乖乖上前。


    男人突然伸手,將人一把攬進懷裏,小蜓緊張得微微腿軟,抑製住顫抖身子,卻聽男人在她耳邊安撫。


    “怕什麽?”


    “我教你寫字,好麽?”


    小蜓不敢亂動,僵著脖子順從地點頭。


    淩淵果真將毛筆塞入了她冰涼的小手中,握著她的手在紙上書寫起來。


    小蜓突然被這樣罕見的情景短暫迷失了心智,男人身上特有的冷鬆香氣鑽入鼻中,她突然覺得自己也沒有那麽完蛋,天底下的男人也許都是這樣,好一時歹一時,到底不至於真將她逼死。


    她被摟在他懷裏,由他控筆,纏纏綿綿寫完兩個字,突然聽到頭頂傳來男人冷不丁的發問:


    “我們的事,公主可知道了?”


    小蜓嚇得癱軟,沒握筆的那隻手勉強撐住了案幾邊緣,聲音微弱,氣息不穩。


    “沒……沒有,奴婢並未出去亂說,殿下明鑒。”


    淩淵眸子半垂,眼底原本的耐心被一絲煩躁所替代。


    “出去這麽半天,連你主子的麵都沒見到?這麽沒用?”


    小蜓蜷縮著肩膀,感到迷茫和無助。


    男人的氣息就在耳畔,唿吸可聞,小蜓不敢迴頭,聲音怯怯的,卻還是硬著頭皮保證。


    “奴婢剛才路過千秋殿,的確和昔日同伴小蝶打了照麵,隻是問了公主好,閑話幾句家常,其他的一概沒說,殿下,奴婢如今是您的人,您才是我的主子。”


    淩淵突然發出一聲沉悶的輕哼,煩躁地甩開她的手,隱忍著眼底一抹陰鷙,冷冷拂袖轉身。


    “出去。”


    小蜓如蒙大赦,雖然不知哪裏惹怒了他,但也知道此時不宜久留,因此迅速放下毛筆,躬身退下。


    “劉裕!”


    劉公公聞聲匆匆小跑進來,“奴才在。”


    “備車。”


    “殿下,宮門快落鎖了,您這大晚上的要去哪兒啊?”


    “教坊司。”


    劉公公心裏一咯噔。


    好嘛,看來小蜓姑娘也沒能叫殿下滿意。


    這些個宮女,怎的花期都如此之短?不中用啊不中用。


    劉裕領了命,立刻出去備馬車,一刻也不敢耽誤,叮囑車夫務必要在宮門落鎖前送二殿下出宮。


    去教坊司也好,聽說最近新收的幾個歌舞姬都是頂頂好的相貌身段,總能有叫二殿下滿意的。


    千秋殿。


    小蝶暈倒過去多時,兩個太監將她抬迴自己屋子安置。


    流螢冷眼瞅著床上的女人,眼裏充滿了不屑。


    “以為她是個有主意的,卻沒想到是這樣外強中幹的東西!”


    “姑娘打算如何處置這兩個白眼狼?”


    魏福音慵懶地倚在椅子裏,一隻手撐著頭,手裏撚著暖爐套上的紅穗子,這是內務府這些天新供的物什,用的是南陌才有的蠶食織就的。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宮裏的女子,大抵都是命運相通,若是有那姿色尚佳想要一步登天的,也實屬人之常情。”


    女人的神色間透著一抹通透和疏冷,隻聽得床上之人眼皮略動了動。


    魏福音冷眼瞧著床上的身影,唇角揚起一抹閑散的弧度。


    “既然醒了,便起來迴話吧。”


    小蝶聽了此話,再也沒辦法繼續裝暈,隻得從床上下來,萬般懊悔地跪在地上。


    “主子,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願意從此一心一意侍奉您,這輩子不敢肖想其他,若有違誓言,奴婢願受五馬分屍之刑,永世不得超生!”


    魏福音緩緩搖頭,“不用立這樣的毒誓。”


    “在這大月皇宮裏,你我皆是身如飄萍之人,我不過是比你們多了個主子的身份,將來也未必能有你們自由。”


    “當日我試探你與小蜓,並非想鏟除異己,隻是想在這千秋殿裏替自己謀一兩個真心體己的侍婢。”


    “小蜓的遭遇也是我未曾預料的,我並非不想救她,而是正如你所言,此事待從長計議。”


    魏福音說到這裏,突然抿了抿唇,眸色認真道,“不過,若她肯留在二殿下身邊,忍辱負重替我盯著千機殿,將來我必待她如親姐妹,替她籌謀後半生的自在榮華。”


    小蝶目光呆了呆,突然仿佛下定了決心似的——


    “主子放心,我會替主子說服小蜓,必不叫主子失望!”


    “好丫頭。”


    魏福音笑著將她扶起來,將暖爐遞到小蝶凍紅的雙手中。


    “你這屋子鑽風,今晚先燒些銀炭將就著,明日我命人去請宮匠來修整門窗。”


    “奴婢謝主子體恤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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