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麽?”木迴風以為自己獻的是能解決問題的良策,沒想到其實根本沒有派上用場。她心中有些沮喪,迫切地想知道理論方法不能用於解決實際問題的原因。


    隻是,相較於木迴風的迫切,喬麥杏世子卻顯得耐心十足。因為他早已與沙塵暴對抗多年,習慣了這種在信心滿滿時遭受挫敗的感覺。


    他細細品味手中的奶茶,用口中的甜膩衝淡心底令人難挨的失望,慢慢說:“木小姐所說之法是每一個草原人心中的‘輪牧之法’。我們草原上的孩子,並非真如中原人說的那樣,是茹毛飲血的野蠻民族。我們有自己的圖騰與文化,也擁有自己的神明與信仰。我們仰賴草原母親哺育的奶水長大,珍惜愛護這片滋養我們的草原,是我們刻入骨髓的教養。‘輪牧之法’便是我族先輩獻給草原母親的最高敬意與愛意。”


    說到這裏,喬麥杏世子閉上眼睛,似在懷念從前水草豐茂的土地:“傳說,每年春季第一捧雪融化和夏季的第一場雨來臨時,草原母親就會在草原最肥沃的地方顯現,與我們一起在冰雪融化或雨水落下的聲音中一同慶祝。然後,草場便會又複肥沃,如同母親飽滿的乳房,哺育一代又一代的草原人。”


    可惜,如果現狀一片狼藉,那麽美好的懷念總會以加深焦慮的方式來指向它今非昔比的事實。喬麥杏世子忽地睜眼,陽光透過營帳頂部的通風小孔照在喬麥杏世子的眼睛上,使得這雙眼裏的悲傷如流水般滾動起來,讓木迴風的心也被什麽揪住了似的。


    那雙眼睛失落地說:“可是,在自出生以來的十八個春夏裏,我從未見過草原母親的身影。有的隻是一年比一年更為暴烈的沙塵暴與侵蝕著草原的沙漠。”


    “我們理應像愛惜自己的發膚般,愛護我們的草原母親。”那雙眼睛倔強地睜著,不讓盈滿的淚水流出眼眶,流露出王儲不齒表達的脆弱:“可如今,我既無法令我的子民遵從愛護和尊敬草原母親的傳統,也無法改變他們不得不過量地勞作,用犧牲身體健康的方式活下去的現狀。”


    為什麽?在下意識地問出口前,木迴風即時地想起了欽州草原政權歸屬變遷的曆史。它本是蘭月國東邊最肥沃的一塊草場,再往東過了朔風河便是南唐國最西邊的城池,往南便是新鴻國最北邊的城池。五百年前,新鴻國向蘭月國發起了一場不義之戰,主戰場便是這片欽州草原,蘭月國戰敗後,其政權便退守西域,欽州草原便被新鴻國統治了三百年的時間。


    欽州草原被新鴻國接管後,三國鼎立的局麵被打破,南唐國與新鴻國之間的關係霎時變得劍拔弩張。原因就出在了欽州草原的地理位置上,原本的三國交界處被新鴻國收入囊中,形成了新鴻國國土沿線包圍南唐國的局麵。於是,欽州草原又成了兵家的必爭之地。


    新鴻國是一個多山少平原的國家,平原的耕地麵積原本可以勉強支撐國內民眾的口糧,可戰爭不僅是一架無情的絞肉機器,還消耗了大量的糧食資源,逼得新鴻國的平民百姓隻能另辟蹊徑,在山上開出一層一層的梯田來種糧食。


    欽州草原作為新鴻國在這場勞民傷財的戰爭中唯一的戰利品,自然被迫承受了新鴻國上下索取先前投入那麽多人力物力的迴報。於是,在新鴻國統治的三百年中,徭役在這片土地上橫行,牧民們背著繁重的戰馬稅苟且偷生,每年向新鴻國上交足夠的戰馬後,連吃飽穿暖都成問題。


    戰馬稅的存在令牧民們的畜馬量嚴重超出了草原的極限,與地質形成需要幾千幾億年的時間尺度相比,欽州草原在短短三百年的時間裏縮小了一半的麵積,沙漠如火如荼地侵蝕著原本生機盎然的草原。沙漠中了無生機,成了被新鴻國放棄的土壤。


    直到兩百年前,新鴻國像五百年前的那樣,又一次向南唐國發動了侵略戰爭,卻被早就做足準備,時刻戒備的南唐國打敗,這片草原上的民眾才從新鴻國的殘酷統治下被解救出來。南唐地理位置優渥,國內有多個平原糧倉,對南唐國來說,欽州草原的戰略意義更甚於其能提供的資源,所以南唐國並沒有對欽州草原上的牧民們施加多麽繁重的苛捐雜稅,隻是會定期派使者來草原挑選品種優良的戰馬以購買的方式引進中原軍中。


    隻是,雖然枷鎖已除,千瘡百孔的草原卻很難再恢複如初了。草原再難哺育其上生活著的生靈們,牧民們為了生存也不得不放棄雖然可以保護草原但會降低產量的“輪牧之法”。他們為了生存啃食著草原的血肉骨頭,一步一步將它推向沙漠的深淵。


    木迴風明白了喬麥杏世子在無奈什麽又在痛苦什麽:倉廩足而知榮辱,民眾連吃飽穿暖都成問題,怎麽可能再去遵從會減少產量的“輪牧之法”?但如果不采用“輪牧之法”,草原沙漠化的速度隻會越來越快,牛羊的食物來源將越來越少,草原會走向滅亡,其上的人們也不會安然無恙。前者是對人性使然的無奈,後者是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民族、自己深愛著的這片逐步被拖入深淵的淩遲之痛。


    這是一局走入了死地的棋盤,看似有能力改變的執棋之人才發現自己也隻不過是象棋中被將軍的黑將。


    “現實真是比書上說的複雜了千百倍。”木迴風心想,迷惘的情緒從心底升起,她站起來對喬麥杏世子拱了拱手,說:“是我把問題想得太簡單了,既然這個方法沒用,那我就不繼續打擾世子殿下了。”


    “好,我讓侍衛送送你。”


    在木迴風跟著侍衛離開後,喬麥杏世子在原來的座位上靜默良久,作為部落首領的繼承人,他很少向出自己以外的人吐露心聲,但這一次,他卻鬼使神差地向木迴風說出了自己的煩惱,等迴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全部都說了出去。


    他無奈地用手抵著額頭,心裏產生些微的懊悔,但同時,他又隱隱覺得木迴風不是一個未利用他人弱點作惡的人。


    “木姑娘身上有一股令人願意相信她的氣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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