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儀告別長者,在院中獨自轉悠。那兩個人一如既往,不緊不慢地跟在身後。張儀走至大門,見到有人把守,就踅迴院中,在後花園的林蔭道上來迴踱步。二人見了,也就遠遠站在能夠看到他的地方。


    張儀一邊踱步,一邊迴想近日來的經曆,越想越覺得自己荒唐,最緊要的是對不住荊生。荊生如此仗義,在陘山救出自己不說,更是悉心照料,助他康複。可以看得出,肉鋪裏並不缺少賬房,想是荊生知他囊中窘迫,讓他暫做幾日賬爺,好有借口資助他些盤費。荊生如此待己,自己卻是逞能,首日就職就去酗酒,又於酒醉之後,生出這般荒唐事來。唉,照理說,這一家也算大戶,香女真也不錯,可??如此強拉硬扯,如此不明不白地被人塞入洞房,整個過程毫不顧及當事人的意願,縱使尋常人也難忍受,何況是他張儀?再說,這事兒若是傳揚出去,若讓鬼穀中的幾人知道,尤其是龐涓,還不讓他笑掉大牙?蘇兄、孫兄若是問起,他又如何解釋得清?


    張儀越想越是懊悔,長歎一聲,將頭緩緩靠在樹上。如今人為刀俎,己為魚肉,而這一切又都是他張儀自己在醉酒之後“掙”出來的,真叫他啞巴吃黃連,苦在心裏。


    當然,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關鍵是眼下。此番赴楚,本欲幹出一番大業,這還未及展翅,卻又被這小女子纏上。若是她一直糾纏不休,此生豈不窩囊?


    張儀越想越怕,自忖道:“不!我一定得離開此地!”苦思有頃,心底劃過一道靈光,“有了!”


    有了盤算,張儀神清氣爽,大步迴到他和香女的洞房——一個極是雅致的院落。仆從見他過來,無不鞠躬叫他“姑爺”,他也笑臉相迎,朝他們或點頭,或拱手,態度大變。


    早有婢女告訴香女。


    香女迎出來,揖道:“夫君,您迴來了?”


    張儀朗聲應道:“迴來了。”


    看到張儀與一個時辰前判若兩人,香女笑道:“夫君方才提到此處憋悶,奴家有心陪伴夫君出去走走,正在收拾呢。”


    張儀笑道:“這陣兒不憋悶了。”


    “哦?”香女怔了,“那??夫君不出去了?”


    “老丈既說此地習俗不可分離,在下就不出去了。請問姑娘——”


    香女打斷他,斂神說道:“請夫君莫要再叫奴家‘姑娘’!”


    張儀笑道:“是了是了,既然結親,就該換個稱謂。你說在下該如何稱唿你才是?”


    香女直盯住他:“楚地習俗,叫娘子!”


    “這??”張儀臉上一熱,“這個稱唿還不習慣,在下一時叫不順口,就依你昨夜所言,叫香女吧。”略略一頓,“請問香女,會弈棋否?”


    香女搖頭,模樣略略窘迫。


    “那??”張儀眼珠兒一轉,“會彈琴否?”


    香女又一搖頭,神色尷尬,喃聲道:“夫君若是喜歡這些,奴家??奴家尋人學去。”


    “嗬嗬嗬,”張儀笑道,“學就不必了!琴、棋、詩、畫、蠶、紡、織、繡,皆是中原女子閨中所習,在下以為你也會的,這才問問。你且說說,你喜歡什麽?”


    香女略一遲疑:“劍。”


    “哦,”張儀似也來勁了,“愛劍好哇,在下也曾是個劍癡。”


    “真的?”香女驚喜,跪在地上,閉目對天暗禱幾句,又轉對張儀,“沒想到夫君也是愛劍之人!”


    張儀笑道:“你沒想到的事情多著呢。”


    “夫君說得是。”香女點頭,“夫君是神人,奴家早就看出來了。”


    “哦?”張儀心頭微震,隨口問道,“你看出什麽來了?”


    香女撲哧一笑:“奴家什麽都看出來了。”抽出身上寶劍,遞給張儀,“不說這個,夫君,你說你也會劍,我們這就耍耍。”


    張儀心頭咯噔一下,不好再說什麽,接過劍,掂在手中閃了幾閃,遞還香女:“此為女子之劍,大丈夫焉可耍之?”


    香女笑笑,示意婢女。


    婢女迴房取出一劍,香女接過,雙手呈予張儀:“夫君,請試此劍!”


    張儀唰地抽出,劍氣逼人,伸手一彈,錚然作響,知是劍中絕品,上等吳鉤,不禁脫口讚道:“好一柄吳鉤!”


    “夫君果是知劍!”香女喜道,“幾年前,阿爹花巨資聘請吳地最好的劍師鑄出這對雌雄雙劍,均可削鐵如泥,吹發立斷,堪比幹將、莫邪!奴家取一柄雌劍,這柄雄劍,是阿爹特為夫君備下的!”


    張儀臉上一熱,笑道:“嗬嗬嗬,好劍當有好耍,在下舞給你看!”


    張儀紮下架勢,略一運氣,舞出一路他自幼學會的劍法。


    香女看一時,笑道:“夫君,你的這路劍法,是從何處學來的?”


    張儀收住劍,望著香女:“怎麽,不好看嗎?”


    “夫君這劍,好看是好看,卻是中看不中用。”


    “你且舞來,待在下看看!”


    香女將雌劍舞出一路,果是攻勢淩厲,劍氣逼人。


    張儀早有疑問,趁勢問道:“此劍舞得極是怪異,敢問是何劍法?”


    “家傳劍法,奴家自幼習之。”


    “家傳劍法?”張儀問道,“敢問是何劍法?”


    “這??”香女遲疑有頃,“此劍法名喚公孫劍法,招招奪命,尤其適合近戰。”


    “公孫劍法?”張儀搖頭道,“在下未曾聽說。不過,劍為近戰之器,無論何種套路,隻要適合近戰,俱是上等劍術。敢問香女,你這家傳劍術,可否教予在下?”


    “這個自然。”香女喜道,“奴家既為夫君之人,這路劍法自也屬於夫君!”言罷擺出架勢,“來,夫君,你我可習公孫夫妻劍,一旦練成,雙劍合璧,威力無窮!”


    見她出口就是夫妻,張儀心裏就如吃下個蟲子,卻也無奈,賠笑道:“好好好,就練此劍吧!”


    張儀拿穩劍,擺開架勢。香女走前幾步,手把手地糾正,二人在院中一招一式,你來我往,從上午一直練到下午。香女教得盡心,張儀練得用心,及至天黑時分,竟能初步領悟公孫劍法的精要,舞得有模有樣了。


    天色黑定,二人洗浴畢,熄燈睡去。張儀躺到榻上,換上褻衣,自取一套被褥蓋了。香女略略一怔,欲說什麽,終是嬌羞,也取一套被褥蓋了。


    許是習劍太累,二人躺下不久,各入夢鄉。


    及至三更,張儀睜開眼睛,細聽香女唿吸均勻,知她睡得正熟,將手碰她,渾然不覺。張儀竊喜,悄悄起來,翻身下榻,取過深衣穿上,走至門邊。


    細聽門外,靜寂無聲。張儀悄悄拔下門閂,稍一用力,門開了。張儀大喜,自忖今日這番功夫沒有白費,那位長者必以為他已迴心轉意,不再設防了。


    張儀掩上房門,躡手躡腳走到榻邊,再觀香女,見她仍在熟睡,鼻中發出輕微而又悅耳的小小鼾聲。張儀朝她深鞠一躬,算是別過,轉身再至門邊,打開門,從外麵將門扣死。


    張儀摸出洞房,審視四周,但見殘月朦朧,一切死寂。張儀隱於暗處,朝光亮處扔個石塊,亦無任何動靜,心中大喜,悄悄摸至他白天認準的一道偏門,拉開門閂,躥出門去。


    張儀先是一溜小跑,後是撒腿狂奔,拐過幾處街道,迴身再看,仍無一人追他。


    張儀放下心來,隱入暗處,看準方位,悄悄摸迴自己住處,伸手敲門。


    張儀連敲數聲,裏麵傳出喊聲:“誰呀?”


    張儀聽出是男仆的聲音,又敲幾下,壓低聲音:“快開門,是我!”


    男仆打開房門,見是張儀,驚喜道:“賬——”


    不及他喊出聲來,張儀忙伸手捂住他的嘴巴,閃身進來,順手掩上房門:“噓,別出聲,快,屋裏去!”


    二人摸進屋中。男仆欲點油燈,張儀止住。


    男仆壓低聲音,興奮道:“前日不見賬爺迴來,小的正自著急,胖夥計跑來說,賬爺擂台取勝,被公孫氏招作姑爺了。小的得信,真為賬爺高興,不想賬爺在這半夜三更??”


    想到香女傳他的公孫劍法,張儀問道:“公孫氏是何人?”


    男仆怔道:“賬爺已是他家姑爺,如何連這個也不知道?”


    張儀沉聲責道:“若是知道,賬爺緣何問你?”


    “小的知錯。”男仆賠笑道,“迴稟賬爺,公孫氏乃巨商大賈,楚地無人不知。”


    “曉得了。”張儀點頭,順口又問,“荊先生在嗎?”


    “小的不知。聽人說,他這幾日出遠門了。”


    “這??”張儀怔道,“這可如何是好?”


    “賬爺,您有何事,盡可吩咐小的。”


    “好吧,”張儀也是急了,“賬爺明晨要出城去,你可有辦法?”


    男仆笑道:“賬爺貴為公孫家姑爺,想去何處,何人敢阻?”


    張儀眼珠兒一轉:“實話告訴你吧,賬爺在公孫家闖下大禍,姑爺此番是做不成了。賬爺此來,是想逃出一條命去,本想求荊先生幫忙,不想他??”長歎一聲,“唉,竟是出遠門了,這可如何是好?”


    男仆斂神沉思有頃,抬頭說道:“賬爺放心,掌櫃有恩於小的,今要小的侍奉賬爺,賬爺有難,小的縱使粉身碎骨,也與賬爺同當!”


    張儀極是感動,拱手道:“在下謝過了!”


    “賬爺要謝,就謝荊先生吧!”男仆二話不說,拿出一套衣服,“明日賬爺穿上這個,扮作車夫,晨起時,小的用荊先生的馬車送你出城。守門軍卒若是盤查,小的就說去接荊先生,那些軍卒大多識得荊先生的軺車,必不起疑。”


    “如此甚好!”


    張儀當下收拾行李,脫下身上衣服,將男仆拿出的車夫服飾換上,又將自己原來的衣服塞進包裹,躺在榻上小睡一時,天已大亮,與男仆驅車徑至城門。守城的查過,揮手放行。


    出城走有一程,張儀拿出包裹,換過自己服飾,朝男仆揖道:“在下謝你了。”


    男仆依舊說道:“賬爺要謝,就謝荊先生吧!”


    “你說得是!”張儀連連點頭,“待荊先生迴來,煩請代謝一聲,就說魏人張儀記住他的恩情,來日加倍奉還!”


    “小人一定捎到。”男仆稍作遲疑,問道,“敢問賬爺,要是掌櫃迴來,問起賬爺去向,小的如何迴答?”


    “你可告訴掌櫃,就說賬爺要趕赴越地。”


    “越地?”男仆驚道,“越地遠在數千裏之外,賬爺僅憑兩腿,可要走到何年何月?”


    “唉,”張儀長歎一聲,“能有什麽辦法呢?在下既已淪落至此,走到何時,就算何時了。”


    “賬爺,”男仆想一陣,決然道,“這樣吧,掌櫃這輛車子,你且用去,待掌櫃迴來,小的將此事稟報予他。小的眼力雖笨,卻也看得出來,掌櫃對賬爺甚是看重,知道車子是賬爺借去,想必不會生氣。”


    張儀連連搖頭:“這事如何能成?”


    男仆勸道:“賬爺不必在意。小的跟隨掌櫃多年,知他不重金錢,唯重情義。看賬爺這樣,必不會久居人下,待哪日有所發達,賬爺若是仍能記起今日車馬之贈,不忘掌櫃就是。”


    “也罷,”張儀點頭,“此車可算在下暫時借用,掌櫃之情,他日必報!”


    男仆又從袋裏摸出幾十枚銅幣:“小的貧寒,沒有錢財,這點布幣是小的口中省下來的,賬爺若不嫌棄,一並帶上,權作途中飯資。”


    張儀接過銅幣,握住男仆之手,用力一捏,讚道:“真是義仆!好,這些銅幣,在下收了!”


    男仆朝張儀揖道:“賬爺,時辰不早了,趁天氣晴好,趕路要緊!”


    張儀迴揖一個大禮,跳上車子,揚鞭而去。


    張儀快馬加鞭,疾馳半日,於午時趕至舞陽。


    舞陽已被魏軍奪占。為防楚人,魏兵關閉四門,盤查極嚴。張儀繞過城門,正東而去,沿汝水南岸的官道直奔上蔡。


    驅馳二十餘裏,張儀肚中饑餓,再看那馬,也似疲累,遂放慢車速,瞄向路邊,走不多時,望見前麵有一客棧。張儀大喜,催馬過去。


    聞得車馬聲響,早有小廝迎出,接過馬韁,將車趕入後院馬廄。


    張儀大步入店,打眼一看,店中並無他人,隻有一位頭戴氈帽的白衣後生席坐幾前,顯然也是食客。


    張儀餓極了,尋個席位坐下,衝小二朗聲叫道:“小二,來客人嘍!”


    小二瞧他一眼,動也未動。


    張儀一則擺脫了危機,二則又有飯吃,心情正好,對小二的冷淡不以為意,嗬嗬樂道:“小二,聽好了,來四碟小菜,一壇老酒??”話剛出口,似又想起什麽,改口,“不不不,老酒不要了。若再喝醉,不定又會惹出何事!”


    前麵幾前的白衣後生忍俊不禁,撲哧一聲笑出來。


    張儀聽見,朝對方微微一笑,拱手道:“小夥子,你莫要嘲笑,若有種氣,你就過來,在下與你一人一壇,管叫你服服帖帖!”


    白衣後生原本側身坐著,聽完此話,幹脆斜給他一個背脊。恰在此時,一陣微風吹過,張儀嗅到一股熟悉的幽香,深吸數下,自語道:“咦,真是怪了,此地緣何也有那種香味?”摳摳鼻子,“嗯,想是這鼻子受驚了!”


    那後生聽得真切,撲哧又是一笑。


    張儀叫道:“小兄弟,甭再笑了,扭過來,在下與你嘮嘮!”


    白衣後生紋絲未動,也不睬他。


    張儀被晾了,正欲發話,小二走出來,端著滿滿一托盤菜肴,一碟又一碟地擺在後生幾案上,完畢轉身離去。


    張儀肚中正饑,嗅到香味,咽口唾沫,見小二複提一壇老酒,再次走到後生跟前,將壇子放下,擺好兩隻酒爵,撕開壇口封條,斟滿酒,反身複站於櫃台邊上。


    又候一時,見小二依舊不動,張儀急了,大聲叫道:“小二,快上菜來!”


    小二依舊站在那兒,呆呆地望著他,似是沒有聽見。


    張儀震幾大叫:“小二,聾了嗎?快上菜來!”


    小二依舊沒有反應。


    張儀震怒,白衣後生將頭上帽子朝下輕輕一拉,端起酒爵,輕聲說道:“這位仁兄,還是省點力氣吧,小二是聾子,聽不到。”


    張儀急道:“那??店家呢?”


    “店家出去了。”


    小二是個聾子,店家又不在,看這樣子,自己的菜肴一時半晌難以做出。欲待離去,一路上不知何處才有客棧,加之肚中實在饑餓難耐。


    張儀正自無奈,那後生道:“仁兄若不介意,在下請你小酌一爵如何?”


    張儀瞧瞧後生幾案上的滿桌菜肴和老酒,眼珠兒一轉,嗬嗬笑道:“小兄弟,你一人點下這麽多菜,想也吃不完。這樣吧,這案酒菜,錢由我出,算是我請你的!”


    這樣說著,張儀心裏有了底氣,起身徑走過來,在後生對麵大大咧咧地並膝坐下,端起早已倒滿的酒爵:“來來來,小兄弟,在下請你了!”


    那後生端起酒爵,抬起頭來,看著他微微一笑:“仁兄請!”


    張儀舉起的酒爵刹那間懸在空中,表情如同凝結一般,因為坐在他對麵的不是別人,竟是女扮男裝的香女!


    好半天,張儀終於結巴出來:“是??是你!”


    香女火一樣的目光直盯住他,小嘴一噘,改用女聲道:“就憑你身上那幾枚銅幣,”撲哧一笑,將酒爵緩緩舉至唇邊,“還是奴家請你吧。夫君,幹!”


    張儀哪裏幹得下去,手中的酒爵“啪”一聲落地。


    香女從地上撿起酒爵,倒酒衝衝,再次斟滿,雙手遞予張儀:“夫君,來,奴家敬你。”


    張儀總算緩過神來,盯住她問道:“你??你怎麽到這兒的?”


    香女笑道:“阿爹說過,按照楚地習慣,大婚之時,夫妻在三日之內,須臾不可分離。夫君與奴家大婚未過三日,夫君遠行,奴家焉敢不從?”


    “這麽說來,”張儀震驚,“你??你一直跟在身後?”


    香女搖頭:“不是身後,是身前!”


    “身前?”張儀更是詫異,“這??這怎麽可能呢?”


    香女微微一笑:“奴家隻知不可與夫君有須臾分離,至於身後身前,夫君何必較真?”


    “唉,”張儀長歎一聲,舉起酒爵,“說得也是。來來來,在下服了。幹!”


    二人喝過幾爵,匆匆填飽肚子,香女招手,早有仆從套上一輛駟馬大車候於店外。二人跳上大車,馭手也不問話,催馬揚鞭,疾馳而去。


    走有一程,馬車拐南,及至天晚,馳入一片山地,但見道路崎嶇,峰迴路轉,隻無一處人煙。


    張儀眼望車窗外麵,越看越是驚異,抬頭問道:“香女,你??這是去哪兒?”


    “去夫君想去的地方。”


    張儀揶揄她道:“你知在下欲去何處嗎?”


    香女又是一笑:“夫君欲去越地,說確切一點,夫君欲去琅琊,是嗎?”


    張儀大驚:“你怎麽知道?”


    香女又是一笑:“奴家非但知道夫君欲去越地,還知道夫君欲見越王,幹一番人生大業!”


    張儀略一沉思,緩緩問道:“是在下酒後所言嗎?”


    香女搖頭,淡淡笑道:“夫君,新婚那夜,你要奴家知你心事,知你為何而喜,為何而悲。奴家今日知了,夫君卻又妄加猜測。”


    張儀大怔,抬頭望著香女,實在惶惑,一字一頓道:“香女,在下問你,你究竟是何人,從實說來!”


    香女撲哧一笑,歪頭望著張儀,反問他道:“你是奴家夫君,你說奴家能是何人?”


    張儀張口結舌,正自無奈,馬車已轉入一條空穀,一陣疾馳之後,來到一處山寨。早有人打開寨門,馬車直馳而入,在一處龐大的院門前麵停下。


    香女率先跳下車子,望著驚疑不定的張儀:“夫君,天色已晚,請於此處留宿一夜,明日再走不遲。”


    張儀四處一望,怔道:“此是何處?”


    “夫君下來就知道了。”


    張儀跳下車子,舉目四顧,在昏暗的天光映襯下,隱約看到院門的匾額上寫著“嵖岈山吳王寨”幾字,正自思忖,香女過來,挽上他的胳膊:“夫君,請!”


    張儀別無選擇,隻好跟從香女走進院門。連過幾道門檻,二人步入一進院子,但見裏麵燈火輝煌,院中豎槍般站著二十幾條漢子。


    張儀不無狐疑地跟著香女步入大廳,進得廳門,目瞪口呆,因為坐在幾前主位的不是別人,正是香女的阿爹!


    香女跪下叩道:“香女叩見阿爹!”


    長者點頭,和藹地望著張儀。


    香女扯他一把。張儀迴過神來,兩手一拱,揖道:“晚生見過老丈!”


    長者微微一笑,伸手禮讓:“賢婿請坐!”


    張儀拱手謝過,走至客席,坐下。香女緊跟過去,坐他旁邊。


    長者望一眼張儀:“聽說賢婿欲至越地,有何大事,能否言於老朽?”


    張儀看看長者,再看一眼香女,暗自忖思:“看來,不說實話,斷難脫身。再說,此老既以女兒嫁我,想也無意害我。”遂欠欠身子,拱手揖道,“晚生姓張名儀,魏邦人氏,師從雲夢山鬼穀先生。近日出山,是想遊說越王,促使他成就一樁大業!”


    “嗬嗬嗬,”長者樂了,“小女眼光不錯,賢婿果然胸懷大誌。隻是??老朽有一惑,尚需請教賢婿。”


    “老丈請講,晚生知無不言。”


    “鬼穀先生大名,老朽早有耳聞。賢婿既為鬼穀先生高徒,自當輔佐天下英主,為何卻要明珠暗投,遠去蠻夷之邦,遊說一個不識時務的越王呢?”


    張儀遲疑一下,欲言又止。


    長者揮手,除香女之外,眾皆退出。


    長者望向張儀,緩緩說道:“這兒沒有外人,賢婿隻管講來。”


    想到方才看到的吳王寨幾字,張儀忖知長者或與吳國有關,而吳早已滅國,想必不會對他有所阻礙,決定托出實情,便拱手道:“晚生以為,未來天下,或歸於楚,或歸於秦,必成一統。儀雖不才,有誌輔助楚王成此帝業。眼下而言,楚國心腹之患,當是越人。越人自吞吳之後,盤踞東部沿海,漸成勢力。越人以大山、沼澤為屏障,以大海為背依,神出鬼沒,屢屢侵擾楚地,防不勝防,除之不易。越患不除,楚必後方不穩。後方不穩,楚北圖中原之心必懈,大業難成。儀去越地,實欲誘虎出山,一舉除之!”


    長者二目放光,但又迅速閉上,兩手因過分激動而微微顫抖。香女更是激動萬分,摸過張儀之手,用力捏住。許是香女用力過大,張儀疼得差點兒叫出聲來。香女覺出,心疼不已,忙又輕輕搓揉。


    張儀無法擺脫她,正自窘迫,長者已經鎮定下來,朝他微微點頭,淡淡笑道:“賢婿所言,高屋建瓴,切中實際,確為天下大才。老朽仍有一問求教賢婿。”


    “老丈請講。”


    “此行既為誘虎出山,賢婿可知此虎?”


    “這??”張儀語塞。


    長者又道:“賢婿此去,當是與虎謀皮。既要與虎謀,賢婿自要知曉此虎,知它來自何處,長於何方,年齡幾何,是胖是瘦,是剛是柔,齒有幾顆,齒長幾許,爪有幾多,爪長幾許,威於何處,弱於何點??”頓住話頭,目視張儀。


    張儀震驚,因長者所言,竟與鬼穀先生近日所授的揣摩之術暗合。近幾日來,他的精力全都耗在招親與逃婚之事上,如何謀越,正是他的下一步盤算。


    見長者目光仍在盯他,張儀似有所動,揖道:“聽老丈言語,想必知曉此虎了!”


    “是的,”長者點頭,“老朽與此虎的確有些瓜葛,觀他多時了。賢婿此去謀他,老朽或能施以援手。”


    “太好了!”張儀拱手,“晚生煩請老丈指點!”


    張儀的興致完全被長者調動起來,正欲傾身以聽,長者卻扭頭看看滴漏,拱手道:“夜已深了,賢婿昨夜沒有睡好,今又奔波一日,鞍馬勞頓,想必累了,早點歇息吧!”說罷顧自起身,走向內室。


    張儀微怔,起身揖道:“晚生恭送老丈!”


    外麵有人進來,侍候張儀、香女用餐,洗浴。


    是夜,張儀一則太累,二則有太多的謎團待解,再無心思琢磨逃跑之事,早早就與香女入房歇了。


    張儀走至榻前,見錦緞下麵,香女已是玉體橫陳,滿屋生香,心中大動,踟躕有頃,仍舊抱過一床緞被,將枕頭移至另一端,兀自睡了。


    黎明時分,張儀夢到山花爛漫,遍野芬芳,玉蟬兒翩翩走來,二人采花追蝶,嬉戲取樂。玉蟬兒似是熱了,脫去身上白紗,在一片草地上躺下。看到玉蟬兒赤身裸體,張儀轉身,閉眼,正欲避開,忽然聽到玉蟬兒顫顫的聲音:“張公子,你到哪兒去?”


    張儀欲走不能,欲迴頭不敢,心兒突突狂跳,口中喃道:“我??我??”


    玉蟬兒微微笑道:“張公子,不會是嫌棄奴家吧?”


    張儀既不敢說話,又不敢睜眼去看,隻好緊閉兩眼,一步一步後退。正退之中,張儀突然感到身上一股暖熱,原是玉蟬兒不知何時貼上身來,在他耳邊道:“張公子,你??喜歡蟬兒嗎?”


    張儀喃喃道:“喜??喜歡!”


    “既然喜歡,還等什麽?”


    張儀再也忍受不住,將玉蟬兒一把抱住,正欲成就好事,玉蟬兒忽地將他推開,披上白紗,飄然遠去。


    張儀急了,撒腿追上,將她緊緊摟住,口中喃喃叫道:“蟬兒??蟬兒??”


    正叫之時,夢卻醒了。


    張儀感覺有異,打個驚愣,見自己緊緊摟著的卻是香女。原來,香女不知何時也搬過枕頭,熟睡在他身邊。


    見自己這般熊樣,張儀羞紅滿麵,正自尷尬,香女醒來,臉色緋紅,埋頭拱進他的懷裏,嬌顫一聲:“夫君??”


    張儀欲再抽迴胳膊,卻發現自己的肢體竟然不聽使喚了。


    美時苦短。張儀、香女顧自纏綿,竟是起得遲了。洗漱剛畢,二人就被傳至廳堂。長者端坐幾前,似已候得久了。


    張儀、香女疾步趨前。


    香女愛澤新沐,一臉甜蜜,跪地叩道:“香女叩見阿爹!”又扯一把張儀。


    張儀遲疑一下,跪地叩道:“晚生張儀叩見老丈!”


    長者微微一笑,伸手道:“賢婿請坐!”


    二人坐下,長者兩眼盯視張儀,甚久,點頭說道:“賢婿昨晚言及天下大勢、此生壯誌,老朽歎服。賢婿胸懷天下,為天下而謀楚,為楚而謀越,更令老朽汗顏。”


    張儀拱手:“老丈偏愛,晚生謝了。老丈褒獎之言,晚生愧不敢當。”


    “嗬嗬嗬,”長者笑出幾聲,“老朽這是愛才,不是偏愛!”話鋒一轉,直入主題,“賢婿此去謀越,當須先知越人。”


    “請老丈教我!”


    長者侃侃言道:“勾踐滅吳之後,領大兵北上入淮,與晉、齊三戰而勝之,周王使人賜勾踐胙肉,命其為伯(bà,通霸)。勾踐屢勝,野心膨脹,欲霸天下,遂兵臨泗上,與齊人複戰於徐州,大勝之。勾踐乘勝追入齊地,大兵攻至臨淄,卻遭慘敗。勾踐引兵退據琅琊,以大海為依托,與齊人對峙。勾踐本欲複仇,不想卻生病身死,越亦因之勢衰。其子與夷引兵南迴,傳位數世,偏安東南,再無北上爭霸之心。諸咎之亂後,越人三弑其君,太子搜不敢為君,躲於丹坑,越人點燃艾蒿熏他,逼他出來做王,是謂越王無顓(zhuā


    )。無顓為王,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未過幾年,憂懼交加而死,其弟繼位,是謂無疆。無疆繼位二十二年,勵精圖治,越國大治。數年前,楚大夫賁成因家族瑣事得罪昭氏,滿門遭誅,賁成奔越。賁成才華橫溢,劍術高超,甚受無疆寵愛,用為上將軍。賁成得誌,自比子胥,欲佐無疆成就大業。無疆得賁成後野心**,欲圖先王勾踐未竟之業,稱霸中原??”


    張儀撲哧一笑:“嗬,這對君臣,一個追比勾踐,一個自比子胥,倒也成趣!”略頓一頓,似又想起什麽,恍然有悟,“難怪越人陳兵琅琊,原來如此!”


    “是的,”長者點頭,“除賁成之外,無疆身邊另有二人也很了得,一是倫琪,二是阮應龍。倫琪是越國高士,博古通今,謀事周全,被無疆拜為國師,言聽計從,大小國策,皆由他出。阮應龍出身於甬東漁家,外號海蛟,極通水性,精於舟戰,無疆拜他為甬東舟師主帥。賁成本欲引越人伐楚,倫琪、阮應龍卻力主伐齊,無疆最終聽從二人之見,決定先伐齊,後伐楚,以踐先王之誌。賁成拗不過眾人,隻得與越王引兵伐齊。”


    張儀怦然心動,深思有頃,抬頭問道:“請問老丈,無疆威於何處?”


    “無疆完全不同於其兄長無顓。在內,他天賦異稟,少有雄心,讀書甚多,智勇兼具,知人善任,體恤部眾,自繼位以來,越人莫不服他。即使賁成、倫琪諸人,也對他深懷敬意,願意為他效忠。在外,他天生神力,精通劍術,堪稱天下第一劍士,有萬夫不當之勇!”


    “他又弱於何處?”


    “在內,不識時務;在外,天生劍癡。”


    張儀圓睜兩眼:“請老丈詳解!”


    長者侃侃言道:“中原已入戰國,此人仍做春秋爭霸之夢,當是刻舟求劍,不識時務。此人視劍如命,癡迷技擊。無論何術,一旦入癡,耳目必為所障。”


    張儀不可置信地望著長者,半晌方道:“老丈所言,晚生歎服。依老丈見識,定是世間高人。晚生冒昧,敢問老丈是何方高士?”


    長者擺手:“‘高士’二字,老朽愧不敢當。”緩緩起身,“賢婿若想知曉老朽,請隨我來!”說罷出門率先走去。


    張儀略怔一下,與香女一並起身,緊隨於後。


    二人跟從長者左拐右轉,來到一處院落。張儀打眼一看,知是家廟。


    三人走進廟堂,見堂中擺著一排幾案,案上供著一排靈位。張儀的目光聚向最中間的靈牌,上麵赫然寫著“公孫雄”三字。


    張儀頓有所悟,再看香女,見她已在牌位前麵緩緩跪下。


    “賢婿,”長者跨前一步,跪於中間,對張儀道,“你也跪下吧!”


    張儀上前,在長者另一側跪下。


    三人各拜幾拜,長者抬頭望著靈位,緩緩說道:“賢婿可知公孫雄否?”


    “聽說過。”張儀點頭,“當年越王勾踐將吳王夫差困於姑蘇台,吳國大夫公孫雄肉袒膝行,在越王跟前為吳王求和。”


    “是的,”長者淚水流出,“老朽名叫公孫蛭,牌上之人是老朽先祖。先祖自辱己身,肉袒膝行三百丈,鮮血滴染重重石階,見者莫不淚出。先祖一路跪至越王麵前,勾踐視而不見,斷然不從。先祖不忍再見吳王,徑至太湖,入水剖腹自殺。吳王**於姑蘇台後,先祖長子、次子,就是旁邊二位,公孫讚、公孫策,為報國恨家仇,密謀行刺越王,不想越王防護甚密,二人壯誌未酬,舉家受誅。再邊上一位,就是先祖的第三子,也即老朽曾祖,聞訊出逃。曾祖隱姓埋名,以屠狗為業,經營幾代,在楚置下產業。及至老朽,幾經輾轉,見此山險峻,遂在此地營建此寨,招賢納士,結交豪傑,圖謀雪恥複國。隻是??幾十年來,始終未得機緣。今遇賢婿,實乃蒼天有眼哪!”


    張儀納頭拜道:“晚生不知前輩是英雄後人,失禮之處,還望恕罪!”


    “賢婿莫要自責。老朽不問賢婿是否情願,即按吳人習俗,強擇為婿,已是失禮在先。老朽膝下並無子嗣,唯此一女,名喚公孫燕,乳名燕子,因生來體香,老朽喚她香女,還望賢婿不棄。”


    張儀臉上一熱,垂下頭去。


    公孫蛭抬頭望向公孫雄的靈位,沉聲禱告:“先祖在上,不孝玄孫蛭自知人事,家恨國仇,不敢有一日忘卻。之所以夙願未償,皆因機緣未到。今得賢婿,聞賢婿大誌,蛭知複國雪恥之日,近在咫尺了!”伸出兩手,一手撫摸張儀,一手撫摸香女,“賢婿,香女,來,你們行將圖謀大事,在此一並叩拜,祈求列祖列宗護佑你們壯誌得酬,夫妻和合!”


    公孫蛭後退一步。


    香女扯一下張儀,二人攏在一處,麵對一長排靈位,從公孫雄開始,挨個叩拜。


    叩拜畢,公孫蛭又道:“賢婿,請至前廳敘話。”說罷頭前走去。


    三人來到前廳,公孫蛭坐於主席。張儀進來,正自遲疑,香女扯他一把,雙雙跪下。


    香女叩道:“香女叩見阿爹!”


    張儀叩道:“晚生叩見前輩!”


    香女以肘頂他,小聲:“叫嶽丈!”


    張儀臉上一熱,再拜三拜,垂頭:“晚生張儀叩見嶽??嶽丈大人!”


    公孫蛭微微一笑:“賢婿請起。”


    二人入席坐下。


    公孫蛭緩緩說道:“老朽在楚多少有些經營。賢婿欲謀大事,老朽別無他物,唯有薄財千金,或對賢婿有用。”


    “千金?”張儀驚愕,看向香女。


    公孫蛭卻似沒有看見,語速不緊不慢:“老朽另有勇士百名,俱習公孫劍法,皆能以一敵百,堪稱一流高手,也一並予你。”


    張儀問道:“何為公孫劍法?”


    “就是同歸於盡之術。公孫後人為報國仇,特創此種劍術,伺機刺殺越王。凡習此劍者,俱是死國之士,賢婿即使讓他們赴湯履刃,他們也不眨一眼!”


    張儀倒吸一口冷氣,拱手揖道:“小婿謝嶽丈大人!”


    “賢婿不忙致謝,”公孫蛭擺手,“此去越地,另有一人你不可不帶。”


    “何人?”


    “你認識他呢。”公孫蛭微微一笑,輕輕擊掌,一人應聲而入。


    張儀目瞪口呆,因為來者不是別個,竟是荊生!


    荊生走到公孫蛭跟前,跪地三拜:“老奴荊生叩見先生!”


    公孫蛭指向張儀:“你的朋友來了。”


    荊生轉向張儀,亦拜三拜:“荊生叩見姑爺!”


    於張儀而言,前麵發生的一切,在這瞬間明朗過來。


    “唉,”張儀長歎一聲,不無歎服地朝荊生拱手揖道,“荊兄設得好局,一環接一環,環環相扣,在下服了!”


    荊生略顯尷尬,拱手:“荊生有所得罪,還望姑爺包涵。”


    “何來得罪之說?”張儀拱手迴禮,“荊兄大恩,在下早已銘刻於心,就在昨夜,還在睡夢中念叨如何報恩呢。”


    荊生再叩:“姑爺莫要取笑,荊生已知罪了!”


    “嗬嗬嗬,”公孫蛭輕笑幾聲,“一切都已過去。荊生,你準備一下,帶人跟從姑爺、小燕子前往琅琊,唯聽姑爺吩咐。”


    “荊生領命!”


    “賢婿,”公孫蛭轉對張儀,“老朽老了,不堪驅馳。荊生跟從老朽多年,甚是可靠。他雖生長於荊,卻是越人,熟悉越語越情,當可助你一臂之力。”


    張儀拱手:“謝嶽丈大人!”略頓,轉向荊生,“荊兄,在下需要一些有關吳鉤、越劍方麵的冊籍,還有吳越風土民情及爭鬥細情。”


    荊生應道:“荊生已經備下了,裝滿一車,姑爺可隨時審閱。”


    越國大軍如螻蟻般越聚越多,琅琊台周邊幾十裏,清一色全是越人的營帳。


    齊威王震驚,征集各邑守軍、蒼頭逾十萬眾前往南長城布防,同時擺駕田忌府,求拜田忌掛帥。


    黃池戰後,田忌遭龐涓羞辱,顏麵盡失,遂辭去軍職,賦閑在家,日日種菜釣魚。齊威王懇求多時,田忌起初不肯,後來表示隻出任副將,由太子辟疆掛帥,田嬰籌措輜重。威王準允,但吩咐辟疆一切皆聽田忌。


    之後數日,田辟疆、田嬰陪同田忌巡視長城防務。


    初春的海邊,乍暖還寒。離琅琊山不遠處,高約數丈、寬約丈許的齊長城自此向西,綿延百餘裏,每隔一丈,就有一個垛口,每個垛口後各伏五名齊兵。


    烽火台上,一個軍尉與十幾個兵士安裝連弩,見主將幾個過來,跪候恭迎。


    田忌走向連弩,轉問軍尉:“此弩可發矢多少?”


    “迴稟將軍,”軍尉應道,“此弩可連發十矢,百步透物!”


    田忌細審有頃,從一個兵卒手中取出盾牌,遞給軍尉,手指牆下:“將此盾牌插於一百步處,試射此弩!”


    軍尉接過盾牌,交給一名兵士。兵士係根繩索,飛身下牆,前行百步,插下盾牌,尋處躲起。軍尉親自操弩,瞄準盾牌,嗖嗖十響,十矢於眨眼間射出,有八矢中靶。那兵士取過盾牌,吊上城牆,田忌驗看,八支利箭均沒矢而入。


    眾人驚歎。


    辟疆大喜,轉對身後參將:“吩咐工匠趕造連弩,每一垛口配連弩一套,矢三百支!”


    參將應道:“末將遵命!”


    “嗬嗬嗬,”田嬰樂得合不攏嘴,捋須笑道,“越人精於技擊,勇蠻敢死,常常袒胸露臂,少有盔甲。我有強弓勁弩,居高臨下,以逸待勞,縱使他有千軍萬馬,也是枉死!”


    “迴稟殿下,”田忌微微一笑,轉對辟疆,“越人未必這麽傻,人人光膀挺胸,等候我們射殺!”


    辟疆、田嬰俱是一怔。


    田忌看向遠處的琅琊山,緩緩說道:“據臣所知,越人真正厲害的是其舟師。舟師遊弋於大海之上,可以隨時隨處登陸。如果我們隻在此處守備,就與守株待兔一般無二。”又手指大海,“我東臨大海,海岸綿長,越人舟師若是船載陸師由他處登陸,而我卻將重兵空守於此,越人豈不長驅直入?”


    辟疆、田嬰相視。


    田忌又道:“越人不比三晉,皆勇蠻善戰,輕生樂死,極難對付。昔日勾踐三戰晉師,三敗之,天下震恐,周室送胙,勾踐遂霸天下。後來勾踐伐我失利,霸業受阻,齊、越芥蒂由此而始。勾踐盛怒之下移都琅琊,欲雪此恥。不想天不假年,勾踐因病歸天,越勢方衰。無疆總結勾踐失利教訓,近年來大力擴建甬東水師,目的隻有一個,就是由海路伐我。據臣所知,無疆此番伐我,共引大軍二十一萬,其中甬東水師就占十萬!”略頓一頓,“越人若是水陸並進,我將陷入一場苦戰,防不勝防啊。”


    辟疆震驚:“若此,如何是好?”


    田忌搖頭,半晌方道:“眼下尚無良策,唯有奏報我王,詔告臣民,各城邑協防,全民皆戰,並於沿海緊要處設置哨探,越人從哪兒登陸,就從哪兒截擊!”


    “這??”辟疆急道,“要是這麽打仗,豈不是讓他們耗垮了嗎?”


    田忌點頭道:“這也正是臣憂慮之處!不過,我們是在家門口耗,越人是在海上耗,不定誰耗垮誰呢!”


    琅琊半島狀如**,緊靠齊國南長城腳下。百年之前,越王勾踐伐齊失利,引兵東下,屯大兵於**,在此興建陪都,名喚琅琊,另遷越人十萬移居於此,準備伐齊。齊公亦引大兵數萬與他對壘,在琅琊城北三十裏處構築長城。勾踐大業未成身先死,幾任越王圖謀伐齊複仇,均將此城定為越國正都。諸咎之亂後,越勢大衰,都城南移會稽,此處重新淪為陪都,日漸沒落,直至無疆繼位,用隱人倫琪為國師,國複大治。


    經過十幾年複興,無疆看到國勢日強,複將都城迴遷琅琊,借助**的突起地勢,用巨石修築一個高三十二仞、周邊各五百仞的巨型方台,名之曰琅琊台。此台落成之後,無疆甚是喜愛,從琅琊城的宮中搬出,日夜住在台上,早晚俯瞰大海,聽風聲濤聲,觀潮起潮落。與他朝夕相伴的,除去幾名王妃、宮娥之外,就是來自各國的數十名超一流劍士。


    越人愛劍,無疆尤甚,似乎他就是為劍而生的,自三歲起就是劍迷,年歲越長,愛劍越熾,漸漸成為一代劍癡。上有好者,下必甚焉,越國朝堂漸漸成為天下劍客的聚集地。倫琪也是無疆在深山訪劍時結識的,曾助無疆訪得名劍泰阿,二人結作知友,倫琪亦不再隱居,出山助無疆治理越國。


    說起倫琪,不得不說其先祖文種。越王勾踐時,文種與範蠡皆為楚人,文種得仕於宛,為宛城令,結識宛地才人範蠡,慕其才具,在其勸說下棄官赴越,輔佐勾踐複國滅吳。勾踐在功成後狂妄自大,範蠡留給文種“高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之句後泛舟江湖,文種戀棧留任,被越王賜死。文種後人逃至深山,換名更姓,至倫琪已是第七代。倫琪本有家學,自幼飽讀經書,抱負遠大,後又得遇異人,得學鑄劍之術,也因此而結緣越王。


    見越王如此愛劍,倫琪突發奇想,決定以劍治國。出山第二年,倫琪鼓勵越王移都琅琊,在海邊建築高台,這就是琅琊台,向天下廣發英雄帖,招募天下劍士登台論劍。


    無疆果然喝彩。


    倫琪的構想是通過高台論劍招募勇士,圖謀大業。無疆自比勾踐,倫琪的大業就是輔佐無疆,完成勾踐的未竟之業。


    在這對君臣的熱心經營下,不消幾年,劍壇在越地各個城邑如雨後春筍般湧現,佩劍漸成富家男兒標配,鑄劍業再次成為越人的重大產業。以劍會友、比試劍藝成為越地時尚,由劍引發的尚武之風刮遍越山越水。


    為此,倫琪又製訂出一係列的論劍規則,越地重要城邑可舉辦劍壇,所有劍壇每月逢五開壇,每壇三場,上午為辰時開始,下午為申時開始。辰時的叫“早場”,申時的叫“晚場”。每場比賽一組,每組限定二十四人,參戰者須在前一日搶到名額並支付兩枚“戈幣”。比賽采取淘汰製,交戰雙方持竹劍對敵,劍尖裹白布,布裏裝白灰,並將身體劃為若幹區域,給不同區域定下不同點數,比賽結束數白點,以中劍點數少者為勝。每場比賽賽完一組,早、晚場最後勝出的二人在當日戌時決戰,是謂“夜場”。“夜場”為真劍對決,是謂“生死之戰”,敗者非死即殘,全身而退者幾乎為零,最是扣人心弦。


    在各地決出的最終勝出者可前往琅琊,登琅琊台劍廳比試劍藝,優勝者可被越王封為國劍手,或護佑越王,或拜將軍,下派各地,統領越軍。


    這日上午,與往常一樣,越王無疆端坐於能夠俯瞰大海的擊劍廳中,觀摩來自各地的劍手擊劍。陪坐的是國師倫琪、上將軍賁成、上大夫呂棕三位重臣。


    最先上場的是位黑衣劍士。他走到台上,擺出一個姿勢。音樂聲起,黑衣劍士緩緩舞動手中寶劍。音樂由慢而快,劍士手中的寶劍亦由慢而快,不一時,但見劍光,不見人影。眾人齊聲喝彩。


    黑衣劍士舞完一曲,亮相。


    無疆緩緩鼓掌:“好好好,舞得不錯!”眼睛瞄向眾劍士,“諸位劍士,誰可勝之?”


    一名藍衣劍士應聲而出。


    二人見過禮,擺勢互繞幾圈,各顯手段,你一招,我一式,乒乒乓乓,叮叮當當,殺得不可開交。兩人鬥有數十迴合,藍衣劍士尋個破綻,一劍刺中黑衣劍士胸部,黑衣劍士連一聲慘叫也未發出,倒地而死。


    藍衣劍士作勢亮相,眾劍士齊出一聲喝彩,無疆震幾大叫:“好劍,好劍!”


    倫琪擺手,候於一側的軍卒跑步過去,將黑衣劍士的屍體拖走,另有兵士拿過拖把,將地上的汙血擦淨。


    無疆望向眾劍士:“誰可勝之?”


    一名皂衣劍士應聲而出,隻三迴合,將藍衣劍士刺倒於地。一番更大的喝彩之後,藍衣劍士被拖走,皂衣劍士得勝亮相。接著挑戰的是紫衣劍士,不過兩個迴合,反被皂衣劍士削斷拿劍的胳膊。紫衣劍士用左手拾起寶劍,大叫一聲,插入自己腹部,倒地而死。


    皂衣劍士連勝二人,再次擺勢亮相。


    一名青衣劍士忽地站起,正欲出戰,無疆興起,抽出寶劍,用手指略彈幾彈,嗬嗬笑出幾聲。


    眾劍士知道越王要出戰了,麵麵相覷。皂衣劍士跪於地上,朝無疆連拜三拜。無疆將劍插迴鞘中,緩緩站起,抬手示意,但聽嗖嗖兩聲,他身後飄出兩位侍服美女,於眨眼間脫去王袍,摘下王冠,現出一身緊身劍服。


    越王微微一笑,撩腿邁入廳中,大手一揮,樂手再次奏起劍樂。


    越王走至皂衣劍士前麵:“壯士請起!”


    皂衣劍士再拜謝過,起身拿劍,擺出姿勢。


    無疆扭頭轉向眾劍士,連點三人,轉對青衣劍士,笑道:“還有你,你們四人,都上來,寡人陪你們練練!”


    四位劍士不敢怠慢,一齊站起,外加皂衣劍士,共是五人,齊朝越王數拜,各自抽劍。


    無疆笑道:“你們五人,一起上吧!”


    五人圍著無疆,開始轉圈。


    無疆兩眼眯起,手按劍柄,目光微閉,兩腳微微移動,在音樂奏至酣暢之處時,陡然出劍,但見白光幾閃,隻聽嘭嘭嚓嚓幾聲,五柄寶劍全被削斷,五位劍士卻安然無恙。


    音樂戛然而止。


    眾劍士驚異之餘,無不喝彩。


    五位劍士納地拜道:“謝大王劍下留情!”


    “哈哈哈哈,”無疆長笑幾聲,親手將五人扶起,“壯士請起!”走迴幾案,轉對候立於側的司劍吏,“五位壯士各賞三十金,其他壯士各賞十金!”略頓,“方才三位殉身劍士,仍循常例,以烈士之禮厚葬,有家室者撫恤五十金,免三十年賦役!”


    眾劍士叩地謝恩。


    一名軍尉急奔上台,叩道:“報,阮將軍覲見!”


    無疆大喜,急道:“快請!”轉對眾劍士,“你們退下!”


    眾劍士拜退。


    不一會兒,一身戎裝的甬東舟師主帥阮應龍跨步登台,走至無疆跟前,叩道:“末將叩見大王!”


    無疆笑眯眯地望著他,手指旁邊席位:“阮將軍免禮!請坐!”


    阮應龍走至席前,並膝坐下。


    無疆笑道:“寡人候你多日了。幾時到的?”


    “末將剛到。”


    “舟師到齊了?”


    “迴稟大王,”阮應龍點頭,“大越舟師全部到齊,共有戰船千二百艘,其中可載五百將士的大船一百艘,可載二百將士的中船二百艘,可載一百人的小船五百艘,餘為糧草船隻。”


    “好!”無疆掃視眾臣一眼,“諸位愛卿,陸師、舟師全部到齊,如何伐齊,還請諸位各獻良策!”略頓一下,眼睛瞄向上將軍賁成,“上將軍,你是主將,可先說說!”


    “迴稟大王,”賁成拱手,“臣以為,我可兵分三路:一路正麵佯攻長城,吸引齊軍注意;另一路借道魯境,沿泰山南側秘密西插,繞過平陰長城,從長城背後由西而東,夾擊齊軍;第三路為舟師,從海路進攻,也繞過長城,由安陵附近淺灘登陸,由東向西夾擊齊軍,將齊國三軍分割包圍於長城一線,迫其投降!”


    “很好,”無疆點點頭,轉向阮應龍,“阮將軍,你是副將,也說說!”


    阮應龍拱手道:“迴稟大王,末將以為,對付齊人,當以舟師為主,陸師為輔!”


    “哦?”無疆身體前傾,“請愛卿詳言!”


    阮應龍侃侃言道:“齊有長城,居高臨下,易守難攻,且有重兵設防,是以末將讚成賁將軍所言,以佯攻為主。我舟師雄霸天下,齊幾無舟師可與我戰,而海岸綿長,防不勝防。大王請看,”隨手抓起一根木枝,在地上簡單畫出東萊半島的海岸線,手指渤海灣,“我舟師隻要繞過東萊半島,直插這兒,就是萊州灣,在濟水灣登陸,不消一日工夫,就可直插臨淄。齊軍大部分在南長城一線與我陸師對峙,臨淄必虛,我以實搗虛,戰必勝!”


    無疆盯牢阮應龍畫出的圖案,重重點頭:“嗯,愛卿所言有理。”望向倫琪、上大夫呂棕,沉思有頃,“賁愛卿主張以陸師為主,舟師為輔,兵分三路,前後夾擊齊長城,殲滅齊軍主力;阮愛卿主張以舟師為主,陸師為輔,由海路直逼臨淄,使齊人防不勝防。兩位愛卿意下如何?”


    呂棕拱手應道:“近百年來,齊師賴以拒我的正是這道長城。臣讚同賁將軍所言,南北夾攻,使長城形同虛設。長城一旦無存,齊欲不降,難矣哉!”


    無疆轉向倫琪:“國師意下如何?”


    “迴稟大王,”倫琪應道,“老臣以為,阮將軍所言為揚我所長,攻敵所短,當是製齊上策!”


    無疆閉目沉思有頃,決斷道:“就依阮將軍所言!”掃一眼眾臣,“諸位聽旨!”


    眾臣出席叩道:“臣候旨!”


    無疆朗聲說道:“寡人意決,此番伐齊,賁愛卿、阮愛卿兵分兩路,以舟師十萬為主攻,沿海路直取臨淄;陸師十一萬為輔攻,南北合擊,包剿長城,擊垮齊軍主力,以報先王徐州之辱!”


    眾臣齊道:“臣領旨!”


    無疆望向倫琪:“老愛卿,依你之見,何日起兵為宜?”


    倫琪屈指掐算:“三日後起兵為宜!”


    “好,”無疆點頭,“就這樣定下,自今日算起,第四日辰時起兵!”


    “大王,臣以為不可!”阮應龍急道。


    無疆望向阮應龍:“請愛卿詳言!”


    “臣夜觀天象,三日之後海上必起大風,不宜出航!”


    “這??”無疆眉頭一皺,“以愛卿之言,何日可以出航?”


    “旬日之後。”


    “就這麽定吧,”無疆大手又是一揮,“旬日之後,待大風起過,大軍祭旗伐齊!”略頓一下,“諸位愛卿,分頭備戰去吧!”


    上大夫呂棕信步走下琅琊台。仆從望見,駕車過來,候於道旁。


    呂棕跨下最後一階,正欲走向軺車,有人叫道:“呂大人留步!”


    呂棕扭頭見是荊生,不無驚喜:“荊先生!”


    荊生揖道:“草民荊生見過呂大人!”


    “嗬嗬嗬,”呂棕迴揖,“多年沒有見到你了,聽人說,你們的生意越做越大呀!”


    荊生淡淡笑道:“托呂大人的福,生意還好。”


    呂棕直入主題:“荊先生是百忙之人,無事不登門,這不遠千裏來此荒蠻,可有大事?”


    “呂大人爽直,草民也就不打彎了。與草民同來的還有兩個人,想見大人一麵,望大人賞臉!”


    “哦?”呂棕怔道,“是何人欲見在下?”


    荊生近前一步,悄聲:“一個是我家姑娘,另一個是我家姑爺。”


    “好好好,”呂棕迭聲笑道,“小燕子登門,在下請還請不到呢!人在哪兒,快帶我去。”


    荊生指著旁邊一輛車子:“呂大人,請!”


    呂棕朝自己的車夫揚手:“你先迴吧,告訴夫人,就說本公有事,晚些辰光迴去。”


    呂棕與荊生馳至附近一家客棧,進入一個雅致的越式庭院。


    聽到腳步聲響,張儀、香女迎出。


    荊生指著二人道:“呂大人,這位是姑爺,張子,這位是燕子姑娘。”


    張儀、香女同揖:“張儀(公孫燕)見過呂大人!”


    呂棕迴揖:“呂棕見過姑爺、姑娘!”看向香女,“小燕子,幾年沒見,長成大人嘍!”


    香女嬌嗔道:“上次見呂大人,是在郢都,後來聽說你到越地來了,沒想到呢!”


    “嗬嗬嗬,”呂棕笑著比了個手勢,“那時你才這麽高!”


    眾人皆笑起來。


    荊生伸手禮讓:“呂大人,請!”


    呂棕點頭,與張儀、香女一道走入廳中,分賓主坐了。


    呂棕望著香女:“燕子姑娘,令尊可好?”


    香女笑道:“家父還好,謝呂大人掛念。”言畢從幾案下取出一隻錦盒,“臨行之際,家父特別叮嚀晚輩,要晚輩將這個呈送大人。”邊說邊兩手呈上,“請大人笑納。”


    呂棕接過錦盒,小心翼翼地打開,現出一雙乳玉環佩,質地純美,工藝精良。呂棕自是識貨,合上錦盒,揖道:“如此貴重之物,在下何能承受?”


    香女迴揖道:“此為家父心意,呂大人不必客氣。”又轉望荊生。


    荊生走到一側,搬過一隻小禮箱,擺在呂棕麵前。


    香女手指禮箱,微微笑道:“也請呂大人高抬貴手,打開此箱。”


    呂棕打開箱子,見是一小箱黃金。


    香女瞄一眼張儀。


    張儀拱手道:“呂大人,此為黃金一百兩,是在下與夫人的共同心意,禮薄情重,也望大人不棄!”


    “這??”呂棕遲疑一下,“既為姑爺、姑娘大禮,呂棕就不客氣了!”緩緩合上箱蓋,“聽聞姑爺是中原名士,此番光臨僻壤,可有驅用呂棕之處?”


    張儀抱拳:“呂大人真是爽快!不瞞大人,在下在中原時,聽聞大王天賦異相,甚想一睹為快,還望大人成全!”


    “天賦異相?”呂棕略感詫異,“敢問姑爺,大王有何異相?”


    “聽中原士子說,大王身高兩丈,臂長如猿,大耳垂肩,雙目如鈴,聲若驚雷,麵若赤銅,力拔楊柳,劍遏飛雲——”


    張儀未及說完,呂棕已是笑得說不出話來,香女、荊生似也沒有料到張儀說出此語,竟是怔了,相視。


    呂棕笑過一陣,指張儀道:“這這這??這樣的傳聞,姑爺竟也信了?”


    “哦?”張儀故作一怔,“難道傳聞有不實之處?”


    “不實,不實,”呂棕連連搖頭,“在下跟從大王多年,未曾見過大王是那般模樣。”


    張儀急問:“敢問大人,大王是何模樣?”


    “不瞞姑爺,”呂棕笑道,“大王就跟你我一樣,音容笑貌,俱是尋常,何來姑爺所說的那般異相?”


    “這??”張儀不可置信地盯住呂棕,“不可能吧?”


    “嗬嗬嗬,”呂棕又是一笑,語氣鄭重,“大王沒有異相,在下向姑爺保證!”


    “呂大人,”張儀沉思有頃,抬頭,“常言道,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在下聽到這些傳聞,本也不信,與那幫士子爭執,他們反笑在下孤陋寡聞。在下賭氣,不辭勞苦地跋涉千裏,為的就是一睹大王風采,還望呂大人成全。”


    “這??”呂棕撓撓頭皮,“若是為此引見大王,遭眾人恥笑不說,在下也必因此而受大王責罵。”


    “嗯,”張儀點頭,“大人說得是。若是不提此事,大人能否引見?”


    呂棕悶頭想有一時,搖頭:“不瞞姑爺,眼下大軍征伐在即,大王日理萬機,沒有閑心召見姑爺!”


    “這??”張儀起身,在廳中連轉幾圈,迴至幾前坐下,“在下性直、務真,此番專為拜見大王而來,若是不見大王一麵,迴到中原,那班士子再問此事,叫在下如何迴答?”略頓一頓,朝呂棕又是一揖,“呂大人,在下既然來了,萬不可空手而迴。此事於大王是小事一樁,於在下卻關係重大,還望大人成全。”


    見張儀這般執著,呂棕又瞄一眼禮箱,遲疑有頃,拱手道:“姑爺真要想見大王,在下倒有一計。”


    張儀大喜:“大人請講!”


    “姑爺知劍否?”


    張儀點頭:“略知一二。”


    “大王嗜劍如命,姑爺若是與大王談劍,大王或可準允。”


    “如此甚好!”張儀喜道,“你就對大王說,中原第一劍士張儀求見。”


    “第一劍士?”呂棕震驚,轉向香女、荊生,見二人也是不無驚愕,遂抱拳道,“姑爺,這??”


    張儀微微一笑,抱拳還禮:“呂大人,難道您信不過在下?”


    “好吧,”呂棕點頭,“姑爺定要這麽說,在下遵命就是。”


    呂棕拱手作別。


    張儀努嘴,荊生提起箱子,與張儀、香女一道送呂棕出來,將箱子放上軺車,扶呂棕上去。


    呂棕迴身,拱手別過,轔轔而去。


    看到軺車走遠,香女急轉身來,花容失色,對張儀道:“夫君,你如何敢在無疆麵前自稱中原第一劍士?”


    張儀笑道:“不這樣說,他怎肯見我?”


    “夫君,”香女淚水流出,“可你這麽說,就活不成了!”


    “哈哈哈哈,”張儀長笑數聲,伸出舌頭,指它道,“放心吧,香女,隻要越王不割這個,在下就會毫發無損。”


    見他這般托大,香女怔了。


    翌日午後,呂棕趕來,喜滋滋道:“姑爺,事兒辦妥了。大王聽聞姑爺是中原第一劍士,迫不及待地叫在下召請您!”


    香女臉色煞白,扯住張儀衣角。


    張儀卻不睬她,朝呂棕拱手:“謝大人了!”又移開香女的手,袍角一提,徑出門去,踏上呂棕的軺車,轉對香女,“你哪兒也不必去,隻在此處候著,待我見過大王,觀他有無異相之後,與你返迴中原。”


    香女蒙了,隻是呆呆地站著,圓睜兩眼,看著馬車轔轔遠去。


    香女似乎是陡然醒過來,四顧不見荊生,急叫:“荊叔——”


    琅琊台上布滿越兵,槍刀林立,氣氛森嚴,彩旗飄飄。


    呂棕與張儀踏上一級又一級石階,走到台頂,向東拐入擊劍廳,遠遠望見越王無疆端坐於主位,國師倫琪、上將軍賁成、副將阮應龍侍坐,數十名劍士分為四排,席坐於擊劍廳的另一端。無疆身著劍服,擺出要與中原高手一決高下的架勢。上將軍賁成、舟師主帥阮應龍也都身穿劍服,麵色凝重,如臨大敵。唯有國師倫琪依舊素袍裹身,表情釋然。


    呂棕與張儀走到廳外。


    呂棕示意,張儀止步。


    呂棕進廳,跪地叩道:“啟奏大王,中原劍士張儀求見!”


    無疆抬手:“宣張儀覲見!”


    張儀步入擊劍廳,在大廳正中站定,拱手道:“中原劍士張儀見過大王!”


    跪在地下的呂棕急了,扯一下張儀袍角,小聲道:“張子,快拜大王!”


    張儀卻似沒有聽見,依舊昂首挺立於廳。


    賁成、阮應龍見張儀無禮,正欲喝叫,無疆微微一笑,拱手還過一揖:“越國劍士無疆見過張子!”又手指旁邊客席,“張子請坐。”


    張儀拱手謝過,徐徐走至越王身邊客位,席坐,雙目微閉,現出在猴望尖打坐時修來的本領,氣沉丹田,靜若臥兔,勢若山頂懸石。


    無疆見他現出這般功夫,內中一震,眯起眼睛,將他上下左右又是一番打量,知是遇到勁敵,拱手讚道:“好氣度!”略略一頓,“張子光臨越地,可有教我之處?”


    張儀拱手還禮:“聽聞大王好劍,儀慕名而來。”


    無疆想聽的就是劍字,喜道:“無疆有緣得會中原第一劍士,實乃此生大幸!敢問張子,用劍之時,以何製勝?”


    張儀雙唇微動:“不動則已,動則十步無生。不行則已,行則千裏無阻。”


    眾人聞言大駭,皆將目光轉向劍廳,估算距離。


    劍廳雖大,方圓不過二十步。如果張儀站在中央,前後左右無非十步。若是十步無生,這個廳中竟是無一處可躲。


    無疆也是一震,拱手道:“果真如此,張子之劍當是天下無雙了!”略略一頓,“敢問張子,動與不動,可有玄妙?”


    “並無玄妙,後發先至而已。”


    越人劍術,無不強調先發製人,此人用劍,卻是後發而先至,所有劍士盡皆蒙了。即使賁成、阮應龍這樣的一流高手,也是麵麵相覷。試想,倘若劍術真的練至這般境界,誰敢在此人麵前率先出劍?


    張儀睜眼,環視眾人一眼,見他們麵現懼色,微微一笑,轉對無疆道:“儀聞大王劍術高深,甚想與大王切磋。”


    無疆麵色微變,觀張子沒穿劍服,身上亦無佩劍,眉頭一動,拱手說道:“張子千裏趕赴越地,一路勞頓,請迴館驛暫歇三日。待三日過後,張子可穿好劍服,再來此處,無疆親向張子討教。”


    張儀迴揖:“一言為定!”言畢一個轉身,虎虎生風,大步離廳。


    琅琊台下,遠遠望見張儀步下台階,香女飛撲過來,緊緊摟住他,泣道:“夫君??”


    荊生亦跟過來,瞄一眼不遠處的越兵,急道:“姑爺,姑娘,此地不可久留,快迴客棧!”


    三人上車,馳至客棧,張儀將麵見無疆的經過概要講述一遍,又指著自己的士子衣冠笑對荊生道:“荊兄,在下方才本欲比試,越王卻以在下未穿劍服為由,將比劍時辰推至三日之後。在下想,既然越王嫌棄這套衣冠,就請荊兄趕製一套像模像樣的劍服。”


    香女震驚:“夫君,你??還要比劍?”


    “是呀,”張儀應道,“既已答應人家,不比如何能行?”


    荊生遲疑一下,轉向張儀:“姑爺,請聽荊生一言。”


    “請講。”


    “無疆劍術甚精,據荊生所知,吳越之地能與他匹敵的唯有一人,就是賁成。他之所以敬重賁成,拜他為上將軍,皆因於此。主公早欲刺殺無疆,也因此人劍術高超,身邊更有賁成、阮應龍及眾多一流劍士,是以遲遲未動。”


    張儀似有所悟:“在下明白了,所謂公孫劍法,原是為此來著。”


    “是的,”荊生點頭,“公孫劍法俱是死招,無論何等高手,隻要求生,就不是對手。越王無疆今日之所以未與姑爺當場比劍,就是因他有求生之心。”


    “這話是了。”張儀讚賞道,“隻要是人,隻要不被逼入死地,任誰都有求生之心。”又轉對香女,“如此看來,咱家的公孫劍法甚好,你我這就抓緊時間,速速習練,屆時比武,興許在下還能勝他一招半式。”


    “夫君,”香女泣道,“你??莫說是練三日,縱使習練三年,也不是無疆的對手啊。”


    “好吧,”張儀做個苦臉,雙手一攤,“既然練也無用,咱就不練了。”走到裏屋,取出一把琴來,“來來來,你不是嚷著要學琴嗎,趁還有三日,在下教你習琴。”


    香女怔了。僅此幾日,她與夫君之間已經逆轉,張儀的每一個舉止,任她多麽聰慧,竟也看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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