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綿長,杭州城河坊街上,酒肆林立。一身穿藏青色錦袍的男子,胡須邋遢,正鄰水獨坐。桌上的酒已上了兩大壇,男子臉上已浮起淡淡的紅暈,稍稍掩蓋了其兩眼下的大片烏青。


    不遠處的台子上,一位老者正拍案危坐,手執青扇,侃侃而談。


    “人說錢財乃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縱使累身金銀,通天富貴,一朝遇厄,枉赴東流。話說前朝湖州有一小貨郎,日日走街串巷,販賣芽糖。這小貨郎,人長得俊,腦子也靈光,多年後得一員外爺的青睞,入府做了前院買辦。人說這福氣要來,擋也擋不住。員外爺多年無子,竟老年得女,甚是疼愛,欲為其招婿入贅。此女誰人不嫁,偏愛小貨郎,自此無親無故的小貨郎得美眷入懷,家纏萬貫,真真是有福之人。小貨郎本就聰慧,又得家翁相助,多年後竟成就一番大事業,轉身成為湖州第一首富。家有嬌妻,膝下幼子,人生頗為美滿。”


    老者手中木櫛一頓,得空喝茶潤嗓,片刻間就有人嚷嚷:“這小貨郎福氣真是好啊!那後來如何了?”


    “後來啊…話說世間萬事,變幻無常,一場水患引發湖州成立瘟疫肆虐。小貨郎和發妻感念百姓疾苦,出銀賑災,親自派米派藥,當真是菩薩心腸。可惜啊…老天竟也有力不從心之際,小貨郎畢竟有些年歲,終日為疫情奔波,感染瘟疫。最為可恨的是,一人得病,全家遭殃,家中幼子也未能幸免。隻留下發妻終日以淚洗麵,最後一把火將萬貫財富付之一炬,葬身火海。”


    眾人皆露悲切之色,唏噓之聲不絕於耳。雖為前朝舊事,或也有杜撰之嫌,可聽者心痛,無不惋惜。這時,酒肆中又有聲音揚起。


    “這老天爺啊,有時候怕有喝醉酒的時候。好人未必都有好報的。且不說遠的,就說咱們這杭州城裏童叟無欺的秦家,不也是樹倒眾人推麽。”


    “是啊,聽聞那秦老太爺也是泥腿子出身,辛苦攢下一份家業,本以為能在兒子手上發揚光大。怎可知天不遂人願,竟遭遇那些個不要命的無良劫匪,活活去了一條性命。”


    “這還不算呢,本以為同去的秦大爺有幸留了性命,結果摔下懸崖廢了身子,才二十幾歲的光景卻成了癱子。秦家也真是命運多舛呐…”


    “最可恨的是那些個平日裏素來與秦家交好的,一到人家遇到難處,竟個個躲了起來,世態炎涼可見一斑。尤其是那些個,自己不願意冒險跑生意,明著說是合股,暗地裏就是揩油的,一出事就跑到秦家張口要錢。聽說那秦家老太太也曾是當家一把好手,可終究敵不過這些貪婪之人,活活給氣死了。如此一來,秦家上下死的死,殘的殘,可憐壞了。”


    酒肆裏原本就是各色人等匯集之所,裏麵不乏有些與上門逼債之流有所瓜葛的,聽完那人的唾棄,臉上訕訕,紛紛低頭不作聲,充耳不聞。


    “好在秦家還有個外嫁的孫女,聽說從小聰慧伶俐,以前也是幫著家裏打點生意的。一聽母家出事,二話不說就千裏趕迴。那姑娘也就十六七的模樣,看著弱小,聽說腰板子硬挺的很。自打她一迴來,秦家也算有了個能說話的,那些上門要債的也不敢肆意汙蔑,落井下石。隻可惜啊,這次損失太大,再大的能耐也隻能變賣家產,連秦家老宅最後也沒保不住。”


    這時角落裏有個男子沙啞著聲音,提出疑問:“不是說那秦家姑娘嫁了個京城裏的侯爺麽,怎麽還會被欺負至此?”


    馬上就有人應和:“你也不想想,那侯爺願意娶個異地商戶之女為妻,門不當戶不對的,想來也是有些隱疾或者別的不可與人道來的問題。再說了,秦家出那麽大的事,都一個多月了,你可見京裏有人可來說上過一句?”


    眾人一聽這分析,紛紛點頭:“是啊,是啊…那些個權貴又怎會高看咱們商戶一眼呢…”


    鄰水而坐的男子側轉著身子,仿佛未曾注意到這堂內的熙熙攘攘。可手中的杯盞,已生生被他捏碎落地。他隨手抄起桌上的酒壇子,咕嚕嚕地往自己嘴巴裏灌。眼疾手快的小二正要上前收拾那碎了一地的渣子,可瞧見他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樣,又往後挪了挪步子,始終未曾上前。


    街上的更夫已瞧過了二更梆子,坊間的酒肆陸續收起了門麵。男子依然坐著,絲毫沒有想要挪動的意思。守夜的掌櫃和小二對視了一眼,壯著膽子蹭到男子的身旁。正想開口勸退男子,隻見轟然一下,男子側身倒地。二人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嚇壞了膽,小二小心翼翼地去碰了碰男子的鼻息。好在,人還有氣。瞧他雖為人邋遢,可那一身錦袍,足見其富貴身份。要是這等人,醉死當場,這可萬萬是說不清的了。


    正當掌櫃和小二想把人拖起來扔出去時,隔岸有二人踏水而來,一把逼退掌櫃和小二。飛身丟下一錠銀子後,將男子扛了迴去。


    次日清晨,秦家大門口,赫然立著三匹高頭大馬。


    “主子,豫章王口信,命你盡快趕赴京城。”


    “主子,老尚書也特命我來傳信,讓你立刻動身迴京,否則副將之位難保。”


    站在門口的謝玘看著早已沒有匾額的“秦家”,一切都恍若隔世,淡淡地說道:“知道了。”任誰都聽出了他口中的無奈和傷感,隻是破風和承影未曾想到,他們心冷如鐵的主子,有一日竟然會…


    南方的晨露濃重,如同他心間的憂愁一層疊著一層,久久不能散去。阿暖,為何你出事卻不願讓我這個丈夫相助,寧可與我分離,獨自承擔。


    也對,我這樣的人,本就不配得到你的信任。更不配讓你傾慕付出。可是,阿暖,我後悔了,真的後悔了…


    糊塗了這些時日,終於開了竅。謝玘這才明白,自己所謂的冷靜自持,顧全大局,都是一場糊塗。可明白了又如何,正如那說書老者所言,世事無常,本已在手的珍珠,錯看成了魚目。等到悔悟之時,卻已人去樓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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