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寧靜致遠的畫麵終究不能長遠,安心寧神的夢境,最後還是要切換迴血腥扭曲的“幻想”。


    不知過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從睡夢中醒來,身體中並不富足的脂肪,被迫分解,補充了一點寶貴的體力。饑餓感暫且消失,除了雙腿有些酸痛,全身性的疲憊也稍稍好轉,在下一次倒下之前,又可以再掙紮一會了。


    雙目迷離中,我摸索著抓住浴缸邊緣,慢慢站起身來。眨巴了兩眼,發現手臂,手腕上並沒有令人不適的汙穢,不止如此,空氣似乎也清新了一些。


    我揚起一些清水,簡單擦拭了一下麵龐,然後不是背起書包去趕早讀,而是繼續麵對那紅色的世界。


    但和昨天有些不同,等我清醒一點之後,驚異地發現腳邊不知何時,出現了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事物——潔白鮮嫩的花,從我的腳下一路盛放到教堂。再仔細看了一眼花叢的軌跡,很明顯那就是我昨天走過的路徑。


    剛開始還會覺得是腦子徹底壞了,但等我半蹲下來,親手觸碰到它後,才確信那真的是切實存在的奇跡。沒去考慮它們如何來的,我隻是怔怔得望著,望著那黑暗裏唯一的光。


    這種花有著四瓣細長,挺俏的花瓣,從底部草綠色漸變為純白色。中間是細長的淡黃色花蕊,花蕊根部則是紅粉色的,與那令人驚懼的血肉猩紅不同,那是鮮豔亮麗,頗具生機的紅。在那紅粉色周邊,是一些晶瑩剔透的水珠,像是花蜜或是露水。


    花莖細長光滑,沒有枝葉,也是鮮亮的草綠色。再往下,沒有接近根部的粗細變化,由於它生長於血肉之中,也就不用去考慮它的根部究竟是什麽。從這裏的環境來看,如果將它拔起來,十有八九連根帶起的是什麽腸道,經脈之類的...


    我小心地折下一朵,放在鼻子前,令人欣喜的是,它散發出一股淺淡卻清新的香氣,空氣中的清新感也得益於此。由於這種清香,我不禁舔了一下花瓣表麵,讓人大喜過望的是,味覺評判那是一種甜味。


    在這個糟糕透頂的世界,嚐到的第一種味道居然是甜味,這絕對算得上是幸福了。沒有考慮太多,我直接把整朵花塞進嘴中,邊咀嚼邊摘一些新的。


    口感像是那種比較柔軟的餐巾紙,隻不過它的汁水比較豐富,嚼久了還越來越甜,總體算不上好吃,但足以下咽。碳水含量之類的也不用考慮,那空空如也的胃部,已經是隨便塞進什麽都可以接受了。


    值得一提的是,那類似花蜜的東西確實比較甘甜,花蕊的口感也比較細膩,如果交給經驗豐富的廚師,說不定還能做成什麽精致的餐後甜點。但如果要賣出去的話,顯然不能讓顧客知道原材料的產地。


    不過仔細想來,雖然它們生長於血肉之上,算是汙穢的產物,可這又如何,我們所能見到的,生機盎然的樹木花草,不也是生長在千百萬年來逝去的屍骸之上的嗎?


    無非是中間過程的區別罷了。隻要吃進嘴裏的東西是健康安全的,怎麽來的這一問題,在“暗麵”裏最好不要操心。


    我迅速地吃掉周邊的花朵,可用它來填飽肚子的確不太現實,直到我被甜味膩到,肚子也沒什麽反應,看著周圍一圈猩紅地麵上的短短花莖,無奈結束了進食。說起來,能在如此惡劣的就餐環境下吃得有滋有味,也算別樣的人生體驗了。


    勉強算是充饑之後,我接著用手捧點水,想要清除一下嘴裏殘留的甜膩。在手掌碰到清水之後不久,粘在手背上的殘餘花瓣忽然開始發熱,水體由此蕩起陣陣漣漪,並向外散發出綠光。


    我慌亂的將花瓣拿出,但“反應”已經無法中止。真的沒法想到,這個儀式的觸發條件如此的簡單。


    本來普通的漣漪隨後一次次加強,再然後水體順時針螺旋起來,周邊的花朵也無風自舞,空氣裏滿是“甜蜜”的味道。


    我本能地害怕這個莫名其妙的儀式去召喚什麽不可名狀的存在,但也意識到,無論是什麽詭異的力量驅動著這一切,這都是一個難能可貴的新變化。


    比起在沒有指引的血腥大地裏成灰作土,守著新的變化顯然是更好的選擇。所以我沒有逃跑,隻是緊張地看著,稍微期望自己不要悲催地直麵古神。


    旋渦的轉速愈發瘋狂,周邊的花瓣脫離花莖,也繞著浴缸肆意紛飛。當風中淩亂的我不得不開始考慮逃跑時,浴缸內的旋渦基本轉變成了龍卷風的中心,對身處其外的我也展現出了強大的吸力。


    剛後退兩步,這股吸力就加強到能把人掀飛的程度,毫不留情地將我卷入渦流之中。


    起初,強烈的旋轉讓我幾近昏厥,但很快,旋轉的力量就幾乎消失不見,緊接著,是重力的急速顛倒,我也是在那一瞬想起了什麽,趕忙捂住了口鼻。


    如我所料,顛倒過後,我又迴到了來時的那個浴缸內。不同的是,那些令人作嘔的血肉,已經變成了帶著芳香的清水,而芳香的來源,便是一浴缸的四瓣花。讓我一時不知道自己是人迴來了,還是浴缸帶著我一起傳送走了。


    兩個等候多時的特遣隊員並不多言,他倆一左一右,將我粗暴地拉起,然後馬不停蹄地向外趕去。


    這時我才發現,四周的牆壁爬滿了綠色的枝葉,那些講台狀儀器,也散發出強烈的黑色光芒。在我滿頭問號,懷疑自己闖了大禍時,他倆已經帶我出了房間,來到1225麵前。


    “帶他走。”1225瞅了我一眼,就吩咐他們繼續扛著我離開,根本不給我任何的提問時間。


    向外遁去的過程中,我發現來時比較冷清的過道,變得十分“熱鬧”。除了加起來好幾十個各司其職的警衛,特遣隊員,還有爬滿牆壁,緩慢扭動的綠色枝葉,以及地麵角落裏,緩緩流動的紅色液體,這些東西在瘋狂閃動的應急燈光下,生動展現了一個危機到來時的複雜場麵。


    並沒有給我細看的機會,厚重的隔斷門迅速落下,然後是第二道,第三道隔斷門在我們離開後隨即關閉。


    我聳拉著身子,雙手自然垂落在隊員的肩上,視線迷離地向前,看水滴從發梢一滴一滴掉落,發自內心的無力感在一聲聲循環地警報聲中愈發強烈——明明自己也沒做什麽,純在那裏挨受精神鞭撻,結果什麽也沒貢獻就算了,還不小心捅了大簍子。


    “砰砰砰——”刺耳的槍聲壓過警報聲,從他們的前方,我視線的後方傳來,打斷了我的自怨自艾。扭頭望去,幾個樹叢在往這邊迅速移動,在其身後的,是被枝葉覆蓋,顯然失去理智的普通警衛。


    他們兩個邊跑邊用槍火開路,當然,普通的金屬子彈對於那些樹叢寄生物是毫無辦法,他們所用的,是一種擊中目標會散發出紅色煙霧的子彈。雖然不確定有沒有真正傷害到它們,但至少顯著地減緩了它們的行動。


    來到接近門禁的另一個轉角,兩邊湧來的樹叢已經超過了他倆的能力範圍。雪上加霜的是,那個開路的主力隊員,左腿上不知何時已經有綠色藤蔓爬出。


    “我斷後,你走。”迫不得已,他蹲下身子,掏出一把匕首插入左腿,然後從身後拿下一個榴彈炮一樣的東西,開始組裝。很難想象,他在從容不迫地完成這些動作時的表情如何,比起我的自我欺騙,他那是真的英勇無畏。


    沒有“好兄弟,一起走”的戲碼發生,扛著我的那位收起槍,直接向前衝去。


    “捂住口鼻!”他的話音未落,一發炮彈就從我的身邊唿嘯而過。沒有多麽轟鳴的聲響,有些炙熱的紅色煙氣在我倆前方發散開來,


    他帶我徑直衝入煙霧中,我不得不閉上眼睛。緊接著,第二發,第三發炮響,同樣精準地從我的身側飛過,在前方爆散,壓製住那些瘋狂的樹叢。


    在另一邊留守警衛的壓製下,我們順利到達了門禁處。隨著隔斷門的落下,那些混亂的樹叢從我的視野中消失,那位開路的隊員,也沒有可能和我們會合了。


    甚至來不及感傷,與門禁處警衛交談了幾句的特遣隊員,又開始帶著我往前奔去,看警衛們的神態,和陸續往這邊趕來的人員,那裏也不是安全的地方。


    爬上樓梯,x,y開頭的普通收容區,也是警聲大作,平時隨處可見的警衛,現在也是身跡難尋,大多應該是被派去那邊幫忙了。如果是幾天前,我這種時候應該會盤算著怎麽逃出基金會,隻可惜時過境遷,既沒有這個體力,也沒有這份心思了。


    看形勢似乎好轉,我剛準備向隊員大哥詢問一些信息時,意外又發生了。他似乎被什麽絆倒了,連帶我一起,在慣性的驅使下,結實地摔在地上。


    我及時受身,損傷還可以接受,可那位大哥情況就麻煩得多,以他的體格,摔這麽一下可能啥事也沒,但那些從他褲腿鑽出,往上攀附的枝葉,正逐漸侵蝕著他的生命。


    “槍,槍,快...”他的聲音明顯已經開始顫抖,動作也開始扭曲,我迅速反應過來,拿過在我腳邊不遠處的步槍,照我腦海中的印象,擺好姿勢,對著那些枝葉開槍。


    “砰——砰——砰——”


    在如此慌張的情況下第一次用槍,顯然沒什麽好結果。由於槍支的後坐力,我隻能一發一發地擊發,子彈的落點和我瞄準的地方偏差極大,但好在煙霧的範圍較大,勉強算是有用。


    剛開始,腿部枝葉蔓延的速度的確大幅減緩,但當他的胸部衣服被撕開裂口,枝葉從裏麵冒出的時候,我就知道感染已經控製不住了。


    “用...用...這個。”他努力地搶奪手臂的控製權,艱難地取下腰間手槍,推開保險,掙紮著扔向我這邊。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手槍,一時有些難以接受。


    不用他說我也明白,普通的子彈顯然對那些枝葉無用,但對於肉體凡軀,一顆小小的子彈,便足以致命。


    “快.....”他那顫抖的語氣中似乎還帶著乞求,那是一個戰士,誠摯的懇求。


    我把步槍扔到一邊,迅速從地上拿起手槍,對準他裸露的胸口。我知道我需要在他意識被完全侵占前開槍,可當手指扣上扳機,雙手就止不住地開始顫抖,食指根本無力按下扳機。


    “我...我...”


    我的嘴唇顫抖著,冷汗從臉龐滑過。


    我能做到,我能做到,他在懇求我,他相信我.......我不停地給自己下指令,就像強迫自己接受血腥的世界一樣,可是這又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情況。


    也許有些窮兇極惡的初中生就能毫不在乎地對同學痛下殺手,但對於一個奉公守法這麽多年的普通人,真的很難去輕易結束別人的生命,即使他飽受痛苦,即使他命不久矣.......


    最後我閉上眼,不願見證子彈穿入胸膛的那一瞬。


    “謝.......謝...”他的感謝,如同雙手一般,幫我扶穩了槍口。


    晚安,好眠。


    “嘭——”


    “嘭——”


    “嘭——”


    三聲槍響後,我又達成了一個“小眾成就”。


    我緩緩睜眼,接受事實。他的頭盔已經被枝葉腐蝕大半,露出的嘴角,正緩緩流出鮮血,但在這之前,他留下了一個,安然的笑容。


    他的肩上,有幾片從我身上掉落的綠白色花瓣,依舊鮮活豔麗,也算是,一種祭奠。


    “滋滋....0307!滋滋..滋..0307!滋滋...”


    還是連默哀的時間都沒有,耳邊又傳來雜音很多的電子女聲,耳機還能工作是我沒有想到的。


    “前方左轉第一間房門權限已對你開放,盡快前去避難。”我從斷斷續續的語音中獲得了這些信息。


    本來精神恍惚的我還在原地無動於衷,可麵前的枝葉察覺宿主生機開始散去之後,轉而又朝我這邊蔓延過來,求生的本能驅動身體慌忙地轉身離去。


    “左轉........第一間。”我麻利地開門,關門,開門,關門,然後背靠著關閉的房門,大口地吸氣,唿氣。


    我的雙手仍然在不受控製地顫抖,看著左手上那黑色,冷冽的手槍,似乎還能感受到,從槍口傳來的溫熱正在一點一點消失,那也是,生命的流逝。


    我的麵前,傳來一點聲響,房間的主人正向我走來,可能是慈祥的老人,也可能還是什麽血肉模糊的東西。我沒去在意,是什麽都可以,反正自己沒氣力,沒精神再逃跑了。


    當身前的光被擋住,我才抬頭望向上方,在視線交匯的那一瞬,我切實的明白了什麽叫做整個世界都安靜了——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整個世界都隻剩下她。或者說,因為她的到來,我那已經漆黑一片的世界,突然又出現了繽紛色彩。


    如果說,四瓣花是那個血腥世界的奇跡,那麽她,就是整個人間,乃至宇宙,從古至今,從今往後,至善至美,至真至純的存在。


    嗯,她是整個世界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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