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穴山,萬靈堂。


    斜陽時燦燦,蒼狗披金衣,雙影橫斜映水上,破繭彩蝶亭內尋茶香。


    堂主為對麵的老翁倒上一杯熱茶:“紫微星君,請!”


    年老模樣的紫微星君端起茶盞,淺淺地品了一口,莞爾:“一個故事換好茶,值。”


    “所以,故事裏的那名小神,雖有意讓自己的父親錯過命定露水姻緣,還以命換命的了結此生,卻也並不能終止自己那循環不止的輪迴?”堂主捋了捋自己花白的長胡須,若有所思的問道。


    紫微星君放下茶盞,意猶未盡地望著西潛餘暉:“其實,有位神明曾暗示過她,前世人於她而言才是至關重要的存在。”


    【“記住,如果清歌不死,你將不複存在。”】


    這是溪辭走進時幻鏡時,紫微星君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來世是否有她,是由清歌的生死來決定的。


    “所以……這與她父親的姻緣無關?”堂主眉頭微蹙,不由得在心裏暗自慶幸門下沒有那麽笨的弟子,殊不知這位妖神在他的世界出現過。


    紫微星君晦澀不明的“嗯”了一聲,用眼神示意堂主給自己倒茶,堂主意會的拿茶壺給他的茶盞滿上:“那她這一遭,不是白來了?”


    “自然不算白來,她的前世若是有不測,正好改變了她來世的出身,也算是擺脫了這世情的拆湊。”紫微星君迴想起她當時軟語又還休的模樣,卻也慶幸她做出了這樣的選擇。


    堂主聞言,似乎也想出了個中緣由:“也對,隻有跳出五行外,不在三界中,才能徹底終結六道輪迴之苦,她雖悟錯了輪迴閉環的奧義,但也算做了幾樁善事。”


    紫微星君看向他,眸色茫然間,似是而非道:“隻不過……將她的結局移迴到初見,竟無處可追究,似是夢醒化烏有”


    “萬般皆是命,世人皆過客,前塵之事慎思量,為何凡人常說春宵一刻值千金,或許所有曲折隻為來世相遇的那一刻罷了。”堂主瞥了眼封有時幻鏡的掌心,抬眸與其談笑風生道。


    紫微星君聞言愣了愣,旋即粲然一笑:“哈哈,堂主說的是。”


    這時,一隻九尾玄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竄到了堂主衣擺下。


    “秋野~”鳳陽上神左顧右盼的向亭子這邊走來,看到堂主與紫微星君都在,便興衝衝的上前。


    “鳳陽上神。”紫微星君對他莞爾點頭。


    “鳳陽上神。”堂主一見到他,神色頗有些僵硬,卻又不得不笑靨相對,想來平日被叨擾得不輕。


    鳳陽笑眯眯地對他們點點頭,拱手:“堂主,紫微星君。”


    說罷,他口幹舌燥地給自己連倒兩杯茶,一飲而盡後莞爾問道:“二位如此雅興,可有見到我的小狐狸?”


    紫微眉梢微挑,饒有興趣地看向堂主,隻見堂主麵露難為之色,用眼神暗示鳳陽自己衣擺之下有他要找的。


    鳳陽上神意會一笑,將九尾玄狐從堂主衣擺下拖出,接著“嘭”地一聲,玄狐化為一名俊美妖冶的男子,怒吼地往迴走道:“都怪你,把我的桃花運都趕走了!”


    “哎呀,秋野~桃花運有什麽好的,隨我雲遊四海豈不快哉?”鳳陽上神笑盈盈地一路哄著他。


    秋野不悅甩開他搭上來手:“滾開,你這張臉我都看膩了!”


    “那我每天都給你變個不一樣的,如何?”說著,鳳陽上神轉身變成了個嬌俏的小姑娘。


    秋野見狀,一陣惡寒,旋即再次逃跑,鳳陽不亦樂乎地繼續追上:“秋野~等等我~”


    看著他們來去匆匆的背影,紫微星君饒有興趣地問道:“他們看起來,還真是其樂融融呀。”


    “老夫可欣賞不來。”堂主忙搖頭擺手。


    在神鳥一族,鳳陽上神的庇佑下,秋野也算是萬靈堂的半個弟子。


    紫微星君微微仰頭,望著將日輪取而代之的皓月,輕聲問道:“天君將要羽化歸虛無,南修殿下繼九重天之主,你可有為新君準備厚禮?”


    “嗯……九重天正是用人之際,門下弟子也正愁未能位列仙班,所以我打算送幾名弟子上去給他們幹活。”堂主一本正經地迴答道,隨後又問他:“你又準備了什麽?”


    “我?嗬嗬……自然也是份一舉兩得的大禮。”紫微星君晦澀不明地莞爾一笑。


    距離沉舟在鬼域陰間複活,已經過去數萬年,天君即將羽化,南修正準備繼位。


    而這時的魔界也正蠢蠢欲動,紫微星君已為兩界交戰,做好為推波助瀾的準備。


    他計劃借此機會,在元始天尊的眼皮子底下,順理成章地將晟華天君及魔尊一舉收割,煉化成珠,去換兩儀輪上妖神始祖的元神珠。


    如此一來,既守住了天界,又能複活妖神始祖,一舉兩得。


    離開丹穴山,紫微星君再次來到陰陽交界,站在渡口等著擺渡神靠岸。


    “紫微星君,數萬年不見,別來無恙。”擺渡神靠岸後,拱手莞爾。


    紫微星君迴禮:“托您的福,一切安好。”


    忘川河水幽光森,風載歎息聲入耳,擺渡神忽然輕聲開口問道:“你是來看他們的?”


    “我是來為他們指點迷津的。”紫微星君知道擺渡神說的“他們”指的是誰。


    擺渡神聞言,笑眯眯的望向他:“嗬嗬嗬嗬,那你的迷津又由誰來指點?”


    “我自己。”紫微星君不假思索地抬眸答道。


    擺渡神微微歪頭,頗為不解地問道:“那他們為何不能由自己來做決定?”


    紫微星君語塞片刻,莞爾:“苛人以嚴待己寬這事,您就給點麵子,不必拆穿了吧?”


    擺渡神聽完哈哈大笑,無奈搖頭:“你我同為上古神明,曆經數百萬年,看盡六界變遷,為何還放不下前塵往事?”


    “因為我還是我,而你們早已隨著時間推移,被曆史長河洗去堅韌,誤以為這是寬容,殊不知那是縱容。”紫微星君麵無表情地看向對岸。


    他無意責怪誰,雖說這世間並不是非黑即白,可當一件事的真相分明是所有人都知曉,卻選擇視而不見且隨波逐流時,便知曉前方是一條孤軍奮戰之路,流血犧牲在所難免。


    擺渡神深知他話裏的意思,沒有繼續辯駁,於是這條船上陰間與天界的神明陷入了短暫沉默。


    上了岸以後,又是禮尚往來的客套道謝,隨後便背道而行。


    無憂閣,鬼域陰間最繁華熱鬧的地方,沉舟與雲瑤天後兩母子在此,做起了陰間驛站的營生。


    雖說是陰間驛站,然而吃喝玩樂俱全,賭坊與花樓更是名傳千裏。


    紫微星君望著被經營得生聲水起的無憂閣,嘴角彎起晦澀不明地笑意。


    這裏曾是鬼帝酒裏的居所,也是妖神始祖、魔尊和妖皇一同把酒言歡的聚集地,自他們元神被煉化,用來替代四象珠後,無憂閣便荒廢了。


    看著眼前的繁華,紫微星君隱約間似是聽到了他們四個的談笑聲,轉眼間又煙消雲散,他苦笑地搖了搖頭,隨後便看見戴著惡鬼麵具的沉舟站在門口,在嚐試突破結界。


    此結界將他們母子豢養在無憂閣內,看著進進出出的非鬼既神,心中頗多疑問不得解。


    可對天界而言,沉舟就是勾結魔族的恥辱,即使複活了也不能讓誰知道,他便以麵目醜陋為由,常年佩戴麵具,在鬼域陰間被稱唿為:無憂閣的醜掌櫃。


    一位眉眼頗有些眼熟的姑娘,走到沉舟身後嘟著嘴抱怨道:“醜掌櫃,我還要幹多久才能離開呀?”


    沉舟聞言愣了愣,似乎在措辭,隨後緩緩轉身道:“陰間酬勞低,物價高,自然是需要些時日才能完成以勞抵債。”


    姑娘思索了片刻,迷茫地歪著頭問他:“我才喝了你們幾壇子酒,你該不會看我是魔族人,不懂陰間鬼域的規矩就惡意誆我給你們當跑堂的吧?”


    “那,那,那幾壇子酒是陰間難得的活酒,專供神明,其價值不菲。”沉舟雖有些磕磕巴巴地迴應她,但卻沒有因為心虛而不敢直視她的雙眸。


    “可我說了,我是魔族嫡公主清歌,怎麽可能做出吃霸王餐這等事,待我迴到魔界自然會差人送錢來的。”清歌委屈巴巴間,略帶一絲不耐煩地說道。


    沉舟負手而立,輕聲問道:“魔族嫡公主為何會來鬼域陰間?”


    “我,我,我……嗐,算了!”清歌不想將水中境之事相告,一時間又編不出來別的理由,便懶得給他解釋,扭頭忙去了,銀鐲碰撞聲隨著甩手的弧度頗有節奏。


    第一次嚐試用清蒼劍開啟水中境,便從魔界長眠河來到鬼域陰間,因湊熱鬧而隨波逐流走進無憂閣,喝了幾壇子陳釀後準備打道迴府,無奈掌櫃不認魔界貨幣,也沒有誰願意跟她兌換錢幣,迫不得已留在無憂閣以勞抵債。


    見她終於放棄說服自己,沉舟緩緩舒了一口氣,麵具下的嘴角噙著淺笑,輕聲自語:“我說過,我會記得你所有的聲音,真慶幸……”


    真慶幸,自己還活著,還能有機會見到她,雖然不知道母後是怎麽做到的,但隻要能活著,所有的一切就有無限可能。


    此刻,雲瑤天後坐在院子裏的搖椅上,蹙眉迴憶自己是怎麽來到這裏,又是如何複活沉舟的。


    “母後?”沉舟見她發呆,不禁輕聲喚道。


    雲瑤天後迴過神來,麵容和藹地望向他:“是沉舟呀。”


    “嗯,母後,您還在迴想事發經過嗎?”沉舟走到她後方,給她輕捏肩膀。


    雲瑤天後無奈歎氣:“唉,可母後老糊塗了,什麽都想不起來,若是能迴想起來,也就能知道是誰將我們困在這裏的,意欲何為。”


    “雖說解鈴還須係鈴人,可對方既然有意將我們封印在這裏,想來就沒打算把我們放出去,也正好給了我一個安身立命的去處,隻不過……委屈母後您陪我在這待了數萬年,兒臣著實愧疚。”沉舟說著說著,停下了手中的所有動作。


    雲瑤天後聽出了他語氣裏的失落,忙握住他的手:“沉舟,為你,母後亦是無怨無悔,可不能再說出這番讓母後擔憂的話了。”


    “是,母後。”沉舟會心一笑,點頭應允。


    與此同時,花樓內來了一位不速之客,他剛坐下清歌便麻利地上前招唿,道:“這位客官好呀,請問是要翻陰牌還是陽牌?”


    年老模樣的紫微星君將她細細端詳,許久後眸中閃過一絲詫異和恍然,旋即和藹笑道:“陽牌。”


    “陽牌?”清歌遲疑了一下,擔心對方重蹈自己的複撤,忽然湊近神秘問他:“陽菜牌也得付陰間貨幣,不知客官可有準備?”


    “當然。”他莞爾一笑。


    來了有些日子,似乎除了自己,真沒見到有誰是沒備陰間貨幣的,清歌有些喪氣地衝他點頭:“好的,小的這就去拿菜牌,客官請稍等。”


    說著她又跑到櫃台取來菜牌,紫微星君細細翻看了一遍,最後僅點了一壺茶。


    就在清歌去給紫微星君泡茶之時,沉舟從後院迴來,款款走到櫃台旁,然四下見不到清歌身影,難免有些心慌,擔心她不辭而別,忍不住唿喚道:“清歌,清歌?”


    “來了,來了,來了!”清歌端著茶,沒好氣的跑出來,不悅地對他撇著嘴:“才一會兒不見就喊得那麽急,是怕我賴賬嗎?”


    沉舟略有些尷尬:“咳咳,你誤會了,我是因為……”


    遠遠看著再次相遇的他們,紫微星君單手托腮,淺笑歎道:“縱青冥浩蕩也曾眷戀韶光,緬邈歲月偏愛過汝彼,可終究……還是未能太圓滿。”


    說罷,不由得搖頭苦笑,他曾幾何時又不是被困在這局中不得圓滿的一子,隨後他將茶錢壓在一隻茶盞下,悄然離去。


    待到清歌與沉舟掰扯完,迴頭才看到點了自己手中這壺茶的客官已離開,茶錢就壓在空茶盞下。


    她把茶當下,抽出茶盞下的陰間紙錢,無奈地聳聳肩,那著錢端起茶,轉身迴到櫃台把錢遞到沉舟麵前:“喏,醜掌櫃。”


    “這是?”沉舟看著她手中端了很久的茶,不解地瞅著她。


    “怕是有急事走了吧。”她說完,接著嘴對著茶壺嘴,喝了一大口茶,就當作是那客人請自己喝的辛苦茶,抬手間銀鐲再次發出清脆碰撞聲。


    她這番舉動,與沉舟當初在天界眼傷期間,出現在身邊的無名女子,朦朧輪廓瞬息重疊,逐漸堅定了沉舟的所有猜想。


    清歌被他這般盯著看,自然有些不自在:“你盯著我幹嘛?客人不要,我不能喝嗎?”


    “沒什麽,就想問問你還缺不缺幾塊配茶的糕點。”沉舟放下手中的算盤,輕聲問道。


    清歌頗有些意外:“你是認真的?”


    “你不想吃?”沉舟挑眉反問。


    清歌想都不想,立馬迴應:“想!”


    隨後沉舟便從庖廚裏端出一盤糕點,坐在一旁看著忙碌可很久,終於可以閑下來吃點東西的清歌,見她一臉滿足,情不自禁地問道:“好吃嗎?”


    “嗯嗯,好吃。”清歌似小雞啄米般點頭,臉上是喜滋滋地笑意。


    沉舟雙手抱胸,微微後仰:“吃完,好好幹活,畢竟這糕點也挺昂貴,夠你再多幹幾日的了。”


    “什麽?這不是你請我吃的嗎?”清歌聞言大驚。


    麵具下的沉舟忍笑相問:“我何時說過請你吃?”


    “你,你,你,奸商!”清歌氣急拍桌而起,指著他一時間想不出怎麽罵他比較貼切,最後隻擠出“奸商”二字。


    見目的達到,他莞爾安撫:“不逗你了,是請你吃的。”


    “真的?”清歌收迴指著他鼻子的手,依舊是心懷疑慮。


    “真的。”他誠懇點頭。


    清歌依舊不大信他:“為什麽?”


    沉舟抬眸注視著她:“不為什麽,我就想請你吃東西。”


    被戲弄的清歌,想要揶揄他來為自己扳迴氣勢:“咦?你莫不是……看上了我的美貌,意圖用這小恩小惠收買我的胃?”


    “你說是,那便是。”沉舟沒有反駁,而是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麵具,見她吃得歡,猶豫要不要摘下麵具,像過去那樣,同飲共歡。


    “哼哼,果然如此!”


    此刻的清歌十分得意,抓起一塊糕點正要往嘴裏送,沉舟忽然摘下麵具,伸頭吃掉她手中的糕點:“那又如何?”


    見到他真麵目的清歌頓時愣住了,這位傳聞中的醜掌櫃一點也不醜,難道陰間的美醜與魔界是相反的?


    頃刻間內心莫名局促,這模樣的男子十分符合她的審美。


    正當她還想問些什麽時,無憂閣的封印忽然減弱,沉舟警覺地衝到走馬廊上向四周張望,試圖找出始作俑者。


    然而始作俑者已經去到了忘川河畔,紫微星君搖著手中的折扇,每走一步,都在一點點的恢複年輕。


    作為上古神明,他見證過無數生靈的一生,來來迴迴卻還是能從一而終,雖說是造化弄人,可緣淺之人就是這般世世相遇世世錯過。


    然而,他紫微星君卻偏偏不認命,無論需要兜兜轉轉多少迴,他都願意奉陪到底。


    待到封印徹底解開,他迴首看向遠方無憂閣,嘴角噙著莫測高深地笑意:“一切都才剛剛開始,還請拭目以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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