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寬爺爺想是這麽想,但未必去說。也隻能在心裏說:唉,世道變了,任由外麵吵吵鬧鬧,也不管陶寬媽的什麽表情,更不顧陶寬爹和陶寬媽到底有什麽想法,獨自轉過身去,留下一個孤獨的背影,走向自己的房間。仿佛外麵的吵鬧都和他無關,陶寬爺爺覺得自己吃得飽,睡得著,穿得暖就行。陶寬爺爺也明顯感覺到這幾年自己衰老得很快,首先是頭腦,已經完全沒有了年輕時的好記憶,以前家裏進來的錢,和出去的錢,不用筆記,都能說出個子醜寅卯,可現在不同,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很多事要想很久才有點印象,明明知道是誰,比如說是陶磊,自己也知道是自己親孫子叫陶磊,但到那時,就是想不起他叫什麽名字,也叫不出來。再有就是腿腳沒有了往日的靈便了,他也老是在想:想當年,我也能跨一字。那也隻是在想當年,現在不說跨一字,就是蹲下去方便,蹲久了,站起身都覺得困難,自己也確實想有人扶他一把,但他們都忙,陶寬爹更是,早上出去,晚上迴家,迴家空了還得做些散活,也許他叫了陶寬爹扶他下,陶寬爹肯定會過去,扶他,但又心疼陶寬爹,畢竟是自己的崽,想到陶寬爹的累,風霜雨雪,自己又不忍心,挺挺吧,到了萬不得已再叫陶寬爹來幫忙。還有就是腰疼,以前那挺直的腰杆,羨慕死附近幾個村莊的小媳婦和大姑娘,陶寬爺爺年輕時,雖沒有潘安貌但也不是猥瑣男,尤其是他那挺直的腰杆,似乎是堅硬的木頭樹起來的。那怕是肩上挑得再重,他那腰杆還是挺直的,不會有一絲的打折。陶寬奶奶也是看中陶寬爺爺那副挺直的腰杆,一見鍾情。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那副挺直的腰杆慢慢彎了,自己也覺得腰直不起來了,苟彎著,沒有了往日的風采,陶寬奶奶就是趴在自己那副挺直的腰杆走的。最煩人的則是尿尿:沒有了以前的順暢,有時尿一半就尿不出來了,自己覺得還想尿的但就是尿不出來,也有尿的時候會很痛,這種事都是隱私,在陶寬爺爺看來,尿尿的事是不方便告訴陶寬爹的,更不可能去告訴陶磊和陶寬,隻有告訴自己的女人,隻有自己的女人才真正關心自己,女人聽他說了肯定會給自己泡些涼茶,吃了涼茶就會好些,每當自己尿尿不好時候就會想起自己的女人,那個心疼他的女人,那個還沒來得及和他一起享福的女人,想想這些,陶寬爺爺也隻有暗自淚傷。坐到床邊,借著煤油燈的火,拿出那根一直掛在腰間的短煙杆,那是他的標配,長約五寸許,比起那根長煙杆顯得精致秀氣,煙筒口子小,裝一口煙,也不需要多少。隨身攜帶方便,沒有了長煙杆的霸氣,卻有了小家子氣的知足。陶寬爺爺從桌上摸過煙盒,打開煙盒,搓起煙絲,揉成一小團,剛好能塞滿他那精致的短煙杆的煙口子,把煙嘴含在自己嘴裏,伸過頭去,把裝滿煙絲的煙口子湊到煤油燈的火焰裏,隨著煙絲的燃燒,陶寬爺爺愜意地吸了進去,一口煙還沒完全吸進去,就發生了劇烈的嗆咳,陶寬爺爺嘴迅速離開了煙嘴,張開寬大嘴巴使勁吸起氣來,但還是覺得喘不過氣來,咳嗽也還是劇烈咳著,似乎要把胸膛裏的心肝肺全咳出來,才舒服。隨著劇烈的咳嗽,也從喉嚨深處咳出濃痰,陶寬爺隨口吐出濃痰,濃痰隨著口的吹出掉在床前的地上,濃痰成團塊狀,暗黃色,也帶有血絲。陶寬爺爺的咳嗽也慢慢平息下來。陶寬爺爺看著吐在地裏的濃痰,也有些快意,胸口也舒暢多了,仿佛把剛才的不快都吐出來了,包括他對陶寬爹的不滿,也隨濃痰吐到地上。在陶寬家的廳堂裏,大家都在歡快的氣氛裏,說著,笑著,追逐著,打鬧著,沒人注意到陶寬爺爺的咳嗽,更沒體會到陶寬爺爺的不滿,任由老人一個人在屋裏抽煙,咳嗽,吐痰,吐完以後接著抽煙,直到自己舒暢了,真如現在所說的:哥抽的不是煙,哥抽的是鬱悶。陶寬爺爺抽完了三筒煙,才感覺到身上的舒坦,脫了鞋子,坐到床上。陶寬爺爺沒有洗腳的習慣,更不要說用開水燙腳。陶寬爺爺的腳沒有現在孩子腳的嬌嫩。腳是那代人的重要的運動器官。夏天,從早上一睜眼,沒有片刻的歇息,腳從床上伸出,就開始了一天的使用,赤腳走到門口,穿起昨天傍晚脫下的草鞋,挑起水桶去村莊裏水井裏挑水。陶寬爹都外出做篾匠,家裏的瑣碎的事都由陶寬爺爺承擔,包括挑水,種菜。薄薄的草鞋底,也承擔不了陶寬爺爺整個人的身重,還要挑上東西,促使陶寬爺爺的腳板形成了厚厚的老繭,沒有鞋也走上幾天,腳也不會打起泡。就是踩在沙子路上,也遊刃有餘,腳底的刺激也讓陶寬爺爺的身體格外強壯。也沒有泡腳的習慣,往日每天做事迴家,就在村口的溪水洗幹淨,草鞋拎在手裏,迴家吃飯,吃完飯就和陶寬爹坐大門口,用長煙杆吸煙,也隻有這時,可以和陶寬爹說幾句話,陶寬爹也把外麵做事聽來的還是自己的想的,好的,也有不好的事都告訴陶寬爺爺,有時也和陶寬爺爺商量,有時也和陶寬爺爺爭吵,但終歸還是聽陶寬爺爺的。即使暗裏覺得陶寬爺爺的不對,但在麵子上還是聽陶寬爺爺的話。陶寬爺爺也很享受這樣的溫馨,隻有這樣,才覺得陶寬爹對他的尊重。也隻有這時,陶寬爺爺心情愉悅。聽到好笑的,陶寬爺爺也會裂開嘴,笑得眼淚出來。陶家的嘴寬是有遺傳的,一個個大寬嘴,老人也沒覺得不好,反而覺得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