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盡量讓自己迴想那美好的記憶。


    痛苦的撕扯讓他隻能勉強迴憶起碎片的美好。


    春神的花圃是他精心養護,各個嬌豔欲滴,他並不會覺得養花有枯燥。


    他平日裏最喜靜靜地澆花,修剪枝丫,看著靈露劃過花瓣,靜待一晚看花綻放。


    然後呢……


    被貶到這菩薩崗後,他平日裏最愛的事也是種花,尋遍山間的不知名野花,種在門前,一株株長得極其健壯可愛。


    種花,養花,看花,是無名能夠切實快樂的存在。


    然後呢?


    還有什麽能讓他開心的迴憶?


    無名的思緒還迴蕩在暖陽之下,他躺在竹椅上,擁簇在鮮花之中,閑然自得。可是肉體的撕裂疼痛讓他不得不迴歸到現實之中。


    “神仙肉可真香啊,嘖嘖嘖……”


    “瓊漿玉液也不過如此吧……”


    村民在咬噬他的肉,似乎連帶著他的記憶也咬碎了吞咽了下去。


    他不會死,就算他們將他的骨髓敲碎成渣,他的心髒被撕成了碎片,他也不會死。


    在昏天黑地的饕餮盛宴中,他們載歌載舞,他們歡聲震天,天亮後,他們擦幹淨嘴,隻留下一堆殘屍敗蛻,滿意的離開了。


    無名躺在燒焦的慘敗小廟下,眼神空洞的望著天空,眼珠微微一轉,看到被砍下了半邊身子的泥像。


    無名從天黑躺到天亮,從天亮躺到天黑,無數個日夜後,他的手指動了動。


    但僅僅隻是動了動手而已,他並沒有打算起身。


    因為他似乎在這茫然的躺屍之中,忘記了好多事……


    就比如,他叫什麽來著?


    他絞盡腦汁的想啊想,最後在模糊的迴憶起那一瞬後,那個名字在他心底徹底被擦得一幹二淨。


    但他知道,自己失去了世界上最後一個能記住自己的廟宇,那他未來,不會再被任何世人記住,他會被所有人遺忘,那他就是真正的死了。


    無名的身子緩慢的融入泥土中,逐漸下沉……下沉……


    他又迴到了藏書閣之中。


    藏書閣中有一暗閣,裏麵存放著天庭所謂的機密,他職守於此的意義就是如此。


    他向來都不會去好奇和踏足,可此刻,他卻鬼使神差的走了過去。


    “哢噠”一聲,暗格被打開,呈現在自己麵前的,是一幅卷軸,無名猶豫了一下,打開卷軸,卷軸上是一張人像,畫的人物栩栩如生,麵容斯文和藹,五官端正,帶著濃濃的書卷氣。


    這所畫之人,正是他自己。


    卷軸上姓名那一欄模糊不清,在人物生平的那一欄中,隻有寥寥數字:“白日飛升,賜神隻,歸附春神座下。因惹怒王母,被貶蠻荒,鎮守神逝之地。”


    神逝之地?


    無名看到這裏的時候,愣了愣,但是接下來的所見所聞,讓他得知這裏的真相。


    在前麵說過,關乎神的地位和法力的是凡人的信仰之力,無數神官廣做善事,在凡人麵前露臉耍存在感。一萬個人中或許會出現一個成神的例子,但這曆盡千辛的飛升者不過隻是天宮中寂寂無名的小神一名,他們以為是鯉魚躍了龍門,卻不知隻是一粒沙從一個沙漠到了另一個沙漠。他們引以為傲的天賦,在真正的天賦麵前不值一提。


    無名亦是其中之一,但好在他是個隨遇而安的人,不會因為自己待在什麽地方就埋怨,他總會找到幾分樂趣來。


    在無名踏入那座石窟的時候,眼前的震撼是無法言喻的,青銅神像的無言的悲哀衝襲著他心底最柔軟的地方,剛開始的數量並不多,隻有十來個,皆是無名不曾認得的神官,但憑借他們身上的服飾來看,是下神。


    神的死亡終點是被遺忘。


    信徒不會再信仰他們,信仰是他們存在的一切的源泉,沒了信仰,他們會被時間慢慢的淡忘,而他們自己也會忘了自己的是誰。


    這裏的每一座青銅神像,都是被世人遺棄的神明。


    無名在同情這些青銅神像的時候,猛然想起,自己也在成為青銅神像的路上,他才不過百年,他下場和境遇也差不多。


    但無名不擔心,生與死對他來說沒有太大的區別,他每天這找找那翻翻,保存僅剩的法力,不再動用,靠自己勤勞的雙手將小廟重新搭好,或許能夠在某個暴風雨中為路過的小動物留下一片棲息之地。


    不過這次,神台上不再有神。


    而對於無名人生中最重要的轉變,是在一個晴空萬裏的雨季。太陽高照,卻下著綿綿細雨,在天空的盡頭的彩虹彎彎。


    這個天氣很美妙,無名和月牙的相遇同樣的美妙。


    月牙是隻九命貓,但是無名見到她的時候,她隻剩下三條命了,尾巴隻剩下了三條。


    她的毛發像月牙兒一樣潔白,泛著淡淡的光華,看著優雅而可愛。她就這麽直衝衝的衝進來,趕走了所有的小動物,一個人獨自占領這片新的領地。她的出現,似乎讓破損的小廟鍍上了耀眼的月光。


    月牙輕輕舔舐著藍盈盈的血液,九命貓的血液是湖藍色的,是大海浪花的顏色。


    她會兇兇的驅使小動物為她尋來食物,然後據為己有。


    月牙是來養傷的,無名以為她傷好了就會離開,但是她沒有。


    小動物一批批的來,又一批批的走。但是她沒走。


    月牙在花叢中打滾,沾了一身的香,順便尋找一朵最好看的花銜來,放在供台上。


    無名默默的注視著她,不敢現身怕嚇走她。


    月牙舒服的在神台上的用竹篾編製的小席子上翻了個身。


    它藍幽幽的雙瞳盯著某一個角落,居然開口說話了。


    “你還要看多久?”


    月牙的尾巴慢悠悠地晃來晃去。


    無名過了好一會兒才出現,因為他方才有些紅溫了,這似乎在這小貓妖看來,自己或許是個偷窺的變態。


    無名抿著唇,有些羞愧難當,剛要出聲解釋,月牙便銜著她精心挑選的小花跳下神台,放在了他的腳邊。


    月牙的表情帶著傲嬌,“不過這幾月,多謝款待。”


    無名一下子有點不知所措,“沒事的。”


    月牙的尾巴繞著無名的腿掃來掃去,她仰著小腦袋看著他:“你是個神,為什麽氣息這麽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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