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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珍珠與張涵若被帶入紫宸內殿,隱隱見垂地帷幔掩映中,肅宗平躺在四方梨木龍蟠床榻上,太醫令躬身坐在榻前,想是正在為肅宗請脈。張皇後款款走近,問道:“皇上病情如何?”太醫令起身掀開帷幔走出來,不過四月的天氣,額頭汗水涔涔,揖禮後急急稟道:“微臣請娘娘懿旨,速宣太子與群臣覲見,陛下危在旦夕。”


    張皇後眼角一掃,道:“你且退下。”立即有侍衛上前將太醫令拉下。太醫令驚恐掙紮,“你們,娘娘,你們這是做甚?”話未說完,後腦一沉,已被侍衛擊暈,拖將出去。


    張皇後瞥著沈珍珠冷笑:“天意如此,今日真是箭在弦上,不能不發。”微一頷首,侍衛已上前將沈珍珠與張涵若皆拉入帷幔後,按坐於氈毯上。沈珍珠扭頭,此際她距肅宗床榻甚近,見肅宗平臥其間,一動不動,為帝王一生,終熬不過天命,現在也隻能無聲無息的看著這場爭鬥。她四方觀察,見內殿角門外、屏風後,隱約透出內飛龍使青袍衣角,不知有多少人隱匿在這殿中,隻等著李豫上門便可開殺戮。


    沈珍珠身子瑟瑟發抖。她不信李豫對這場變亂沒有任何準備與籌劃,可她還是害怕。怕他真的上殿,可他若是不來,瞧張皇後的神色,必會拿張涵若開刀,至於自身安危,沈珍珠反倒不是十分害怕,她是殺手鐧,張皇後何等狡猾,不到必要時不會啟用。


    腳步聲響,又有人入內殿,在帷幔後依稀看出是越王李係,張皇後冷屑的說道:“你可總算到了。”李係低聲而又驚惶的說:“母後,我擔心——”張皇後“呸”了聲,低聲咒罵李係,卻是長串長串不停地罵,沈珍珠也沒有心思去聽,下意識的奮力迸掙捆住手的繩索。


    正心急如焚中,忽聽殿外傳來李豫清朗的聲音:“太子妃何在?”聲音沉穩篤定,惟沈珍珠方能聽出,有些微顫抖夾雜其中。她與張涵若同時一怔,不覺兩相對望,張涵若眸底盡是悲戚。


    張皇後喜極,朝身旁侍從作個眼色。那侍從便出殿道:“太子妃娘娘正在殿內,殿下若要入殿,須解除佩劍,孤身進來。”


    絕不能讓他進來!沈珍珠心緒狂亂,她身子笨重,雖然足下沒有被縛,但依然無力挪動半分,隻能死力迸掙手上繩索,然那繩索任她如何施力,不過稍鬆動些許。沈珍珠瀕臨絕望了。她聽見殿外“嗆啷”一聲,正是李豫擲劍的聲音。


    李豫目不斜視,大步踏入殿中。


    張皇後嘴角笑意浮動,道:“豫兒,你真是情深意重。”


    李豫冷哼:“少說廢話,太子妃在哪裏?”


    張皇後微一撅嘴,內侍掀開帷幔,正露出沈珍珠的麵容。


    “快走!”沈珍珠在心中大喊,連連向李豫搖頭,焦急之情形諸於色。


    “珍珠,”李豫長吞一口氣,一步步踏將過來,眸色幽深,沈珍珠的目光與他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接碰撞,不禁呆了一呆,連她也看不明白,李豫此際是喜是怒,是憂是急,隻覺這在殺機四伏的內殿中,李豫雖未佩任何兵刃,卻無形有一種懾人張力朝四方賁張逼迫,四麵桌幾、帷幔似抗受不住這壓迫,瑟瑟顫動,殿中肅靜無聲,當真是一枚針掉落地下也能聽到。


    李豫忽的展顏一笑,隔著十餘丈的距離,隔著兵刃寒光凜冽的侍衛,隔著冷冷陰笑的張皇後,望定沈珍珠,鎮定而溫和的說道:“不用怕,有我。”這一瞬間,眸中鋒芒乍露還斂,沈珍珠胸中“嘩”的一響,仿有一道明光劃過腦際。


    “動手,將太子拿下!”張皇後斷聲下令。


    李豫陡然嘴角上揚,唇邊有一抹譏誚的笑。


    兵刃之聲大作,四麵角門和屏風後鬼魅般閃出無數內飛龍使,張皇後揚眉,得意之態溢於言表,指點著李豫和沈珍珠、張涵若,高聲命令道:“把他們都殺了,一個不留!”


    程元振方踏入殿中,聞言“唰”的一聲長劍出鞘,森冷氣息直沁人心脾,劍光閃爍中,正刺李豫麵門。


    李豫紋絲不動,直視程元振,劍氣臨近,寒光淩掠中映射出他冷峻的麵龐。


    張皇後拍掌嬌叱,“好!”


    話音未落,程元振忽的劍勢急轉,長劍斜挑,正正穿胸刺過李豫身側一名張皇後親信侍衛,那侍衛仰麵倒地身亡。


    張皇後這聲“好”戛然而止,沒來得及反應,四側慘叫哀鳴聲不絕於耳,由角門和屏風後閃出的內飛龍使同時出手,格殺向她的親信侍衛。她的親信侍衛為數固然不少,但此時毫無防備,當場慘死十餘人,其餘全部受傷被製。


    張皇後頓時呆住了。朝旁邊一看,李輔國含笑看著她,不動聲色。李係躲躲閃閃的偎到她身後,帶著哭腔低聲嘰咕道:“母後,我們上當了,輸了,怎麽辦,怎麽辦啊!”


    “廢物!”張皇後揚手給了李係一記耳光,高聲朝殿外厲喝:“來人,來人!”


    然而她很快就失望了,不僅殿外無人應召而入,而且殿外已傳來殺鬥之聲,愈來愈烈。她在殿外部署的親信侍衛,恐怕已是自顧不暇。李係被張皇後耳光扇得倒退數步,李輔國暗地使個眼色,一名侍衛手起刀落,李係發出一聲短促慘叫,胸腹中刀,當場斃命。


    李豫疾步上前,一把扯開幔帷,合身將沈珍珠由地上攙起,再一把扯掉她嘴中毛巾,低頭便替她解除繩索,那繩索並不難解,他見她手腕有淤青,心急如若火灼,指尖微顫,終於聽得極輕“悉”的一響,解開了繩索。沈珍珠但聽他長長舒氣,伸臂,將她牢牢攬住。


    另有侍衛上前,替張涵若解開了繩索,扶至旁側站著。


    張皇後身形踉蹌。


    不過瞬息之間,天地永隔,她已經輸了。


    輸得如此徹底,猝不及防。


    她一直以為占盡強勢,惟至此刻幡然醒悟,倒比任何時候都清醒。


    李輔國和程元振早已投靠李豫,引她入甕。她與李輔國、程元振商量的計策,李豫了如指掌。捉捕張涵若奉於她麵前,隻為更加取信於她,亦令這計策有所謂“誘餌”,如鎖鏈般一環扣一環繼續下去,天衣無隙。及至最關鍵時候,予她致命一擊。


    天下原沒有永遠的盟友與仇敵,李輔國往日既然能與她合為一線,今日,也自然能與李豫結盟。


    她的輸,在天不在人。


    她早該想到,她終歸隻是女人。自則天皇後、太平公主以後,大唐哪位朝臣不對女人幹政恨之入骨?李輔國這樣的閹人,本是倚靠這至高無上的皇權作威作福,有擅權之心,無擅權之量,無力壓製滿朝文武。當今聖上若駕崩,必定想著投靠地位穩固,能給予他更多權力的主子,而不是她這飽受非議的未來“太後”,隨著她搖搖欲墜。擁立新君,則更是大功一件。


    她的輸,在天不在人。


    她早該想到,她終歸隻是女人。自則天皇後、太平公主以後,大唐哪位朝臣不對女人幹政恨之入骨?李輔國這樣的閹人,本是倚靠這至高無上的皇權作威作福,有擅權之心,無擅權之量,無力壓製滿朝文武。當今聖上若駕崩,必定想著投靠地位穩固,能給予他更多權力的主子,而不是她這飽受非議的未來“太後”,隨著她搖搖欲墜。擁立新君,則更是大功一件。


    “哈哈哈!”張皇後縱聲狂笑,笑得渾身顫抖,雙手胡亂在發鬢上攘來攘去,簪佩珠飾和著假髻叮鐺掉落地上,長發散亂下來,往日鳳姿怡態蕩然無存。


    李輔國不緊不慢的尖聲道:“皇後敢情瘋了,一敗塗地,有什麽可笑的?”


    張皇後不理他,抬起纖纖玉指,指著李豫與沈珍珠,邊笑邊說道:“本宮是笑他,太子殿下,我隻道真是這般的情深義重。原來,原來——”又是一陣哈哈大笑,“原來不過如此!嗯,不錯,不錯,舍得將自己的妃子和未出世的孩兒拿作誘餌,跟本宮賭這一局,本宮自愧不如,好,好,本宮一敗塗地,心服口服!你們李家之人,由高祖太宗開始,便都是這般冷心絕情,嗯,不愧為大唐李氏子孫——”一雙鳳眼溜溜的轉到沈珍珠麵上,“美人幼子,與這江山社稷相較,當然是微不足道的!”


    沈珍珠麵龐煞白,唇齒緊咬,身子微晃,推開李豫往側旁踉蹌一下,李豫疾伸手挽住她一臂,眸沉似水,定定地看她,說道:“信我,絕不是這樣。”


    正在此時,風生衣長劍浴血,疾行入殿,稟道:“太子殿下,外間謀逆侍衛已盡數格殺,眾大臣正朝紫宸殿趕來。”


    張皇後拍掌長笑,“妙計啊妙計,豫兒你真是將什麽都算好算準了!現時大臣湧入紫宸殿,正好見證本宮‘罪行’!連時間也拿捏得一分不早,一分不遲!”拖曳著長裙緩步朝肅宗躺臥的龍榻走去。


    李豫喝道:“你想作甚!”


    張皇後懶怠的朝他掃上一眼,說道:“本宮辭別皇上,有何不可?在你等要下詔廢本宮前,本宮還是當朝皇後!”緩緩行進,已行至李豫與沈珍珠身側,似笑非笑瞥過沈珍珠,左手一抬,竟緩緩朝沈珍珠伸出手,歎息道:“來吧,你我都是可憐之人。天下男兒皆薄倖,就連他——”手指躺在榻上的肅宗,“如今也是拋下本宮不管,好閑適啊——”


    沈珍珠原本滿腹心事般凝立不動,待聽過張皇後這幾句話,竟如癡了般,甩開李豫手臂,將右手交給她,朝前邁出幾步。


    在這瞬間,李豫見張皇後懶怠絕望的麵龐上,有兇光戾氣一晃而過,“小心!”這兩個字還噎在喉間,張皇後用力迴拉沈珍珠,沈珍珠身子朝前傾去,一道銀光浮掠過幔帷,“啊”的女子慘叫,張皇後與沈珍珠雙雙倒地。


    李豫竟不知自己的心該往何處著落,這一刻連懼怕都來不及,沈珍珠伏在張皇後身上一動不動,他大聲喊著她的名,將她身子翻過,卻見她滿襟皆是鮮血,他不知傷口在何處,手顫抖著在她胸腹巡梭,不停的說道:“你為何不信我,為何不信……”


    “我信你。”她熟悉的聲音忽然在耳畔響起。李豫渾身一怔,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卻見沈珍珠竟睜大著眼睛,微笑著看他,接著,慢慢在他懷中坐起,纖指輕輕滑過他的下頜,盈盈笑道:“我沒有事。”


    “殿下,是張皇後中刀,已經死了。”風生衣在旁說道。


    沈珍珠轉眸,與李豫一同看去。


    張皇後平躺地上,胸口一柄匕首深及沒刃,匕首鞘身光澤泠泠,正是默延啜贈與沈珍珠的那柄。


    張皇後已然斷氣,但鳳目圓瞪,想是十分不甘,右手也握著一柄匕首,隻是未及出手,人已斃命。方才張皇後在迴拉沈珍珠之時,欲取出袖間匕首殺死沈珍珠,不料沈珍珠早有預備,乘低頭前傾時,左手拔出胸間匕首,反而先發製人,此匕首鋒利匪夷所思,一刺即入,猶勝破帛,不費吹灰之力,將張皇後殺死。沈珍珠滿衣襟血跡,不過是沾染張皇後鮮血而已,自己毫發無傷。


    沈珍珠緩緩說道:“我終於替所有人報了仇。”


    李豫幾乎要喜極而泣,連聲說道:“若不是你信我,我,我……你,你……”一時無法擇詞,隻是心中歡喜難禁。


    “陛下,陛下——”


    隨著殿門處一陣嘈雜聲響,數十名文武大臣在宰輔苗晉卿、淮南節度使崔光遠諸人的率領下湧入殿中,其中不乏有人見殿中一片狼藉,張皇後倒臥於地,忠君之心大起,疾唿“陛下”狂奔上來。


    李輔國款步迎上,雙目一掃,止住眾臣步伐,頓聲說道:“皇後謀篡,刺殺太子、太子妃,已被當場格殺!”


    群臣麵麵相顧,他們雖對張皇後殊無好感,但對李輔國此人的話,也是半信半疑。


    恰在此時,兩名侍衛扶將著太醫令上來。那太醫令方被冷水澆潑蘇醒過來,以手撫頭,神智尚未完全清醒,待陡然一見李豫,頓時奮力半跑半爬至李豫麵前,跪倒拉住李豫長袍,疾唿道:“太子,皇後隱瞞陛下病情,有篡位之心,陛下,陛下危殆啊!——”


    太醫令素來剛正為群臣敬佩,此言一出,眾大臣已信了八分。太醫令此話也正正提醒了幾乎要忘掉殿中還有皇帝的一眾人員——皇上病情到底如何?


    李豫忙對太醫令道:“皇後已被誅殺,還不趕快為陛下診治!”


    太醫令慌忙站起,來不及揖禮,三步並作兩步撲至肅宗榻前,李豫與沈珍珠跟上,李豫輕聲喚道:“父皇。”


    肅宗臉龐蒼白,雙目緊閉,不聞不問不作答。太醫令先是搭脈搏,臉色已是煞白,再將手緩緩置於肅宗鼻下,頓時全身一震,立時跪倒在李豫麵前,長唿道:“聖上龍禦歸天了——”


    這一長唿,殿內外所有人均跪伏下地,有的臣子已誇張的號啕大哭起來。


    李豫心中並不如何悲痛,孝儀在此,“通”的跪倒榻前,撫榻長泣。有他領頭,殿中更是哭聲大作,大明宮內外皇帝崩逝的喪鍾同時響起。


    哭得有大半個時辰,李輔國站起,由袖中取出黃綾詔書,說道:“聖上崩逝,遺詔在此,著太子柩前即位!”說畢,將遺詔遞與苗晉卿,依次傳給眾大臣過目。一眾大臣本就認定該當李豫繼承帝位,加之遺詔璽印齊全,均匆匆瞥過,點頭認可。


    李輔國見眾臣皆認可,遂率先行至李豫跟前,伏地三跪九叩,長聲唱喏道:“吾皇萬歲萬萬歲!”


    崔光遠亦趨前數步,隨之唱喏。


    便如山傾水瀉般,一時殿內外諸人都同時下跪:“吾皇萬歲萬萬歲!”


    沈珍珠離李豫最近,正欲跪倒,李豫卻左手一攬,將她身軀抬起,低聲道:“你勿需如此。”麵上仍滿載悲戚之色,抬手示意,朗聲道:“眾卿平身。”


    便有禮部尚書上前稟道:“先皇國喪之儀和陛下登極大典之事,請陛下示下。”


    李豫負手道:“父皇駕崩,朕心哀慟,先皇即位靈武,親挈神器,為國為民,憂思勞頓,朕之楷模,天下為先也,國喪之儀從厚從重,由禮部全力操辦,不得有失!登極一事,亦由禮部擇日,從簡便宜即可。”


    因國喪茲事體大,待李預言畢,除李輔國、程元振外,眾大臣皆紛紛退下,禮部尚書出殿籌備入殮諸事,十餘位內飛使清掃殿中屍首,紫宸內殿頓時靜了。


    皇帝駕崩,新君尚未行登極之儀,程元振身為**生使與內飛龍正使,職責重大,他快步上前朝沈珍珠拱手,隻說了句“罪臣幸未辜負陛下與娘娘”,李豫朝他微笑頷首,他再一拱手,匆匆出殿。


    李豫方淡然對李輔國道:“你好大膽!”


    李輔國早預料李豫有此怒斥,賠笑道:“事急從權,此乃太上皇與皇後商議的事,老奴知情時,已來不及告知陛下。再說,沈妃娘娘現時不是安然無恙麽?老奴心中有數,絕不會讓娘娘有事的!”


    李豫鼻間“哼”了聲,語調平平,無喜無怒,“若娘娘有事,憑你一百條命也抵不過去。好吧,你翼助朕鏟除皇後,居功極高,朕自會論功行賞,你先下去罷。”


    李輔國喜形於色,李豫心中頗為厭煩,但絲毫不形諸於色,正揮手讓李輔國退下,卻聽得側旁有女子幽幽問道:“陛下,你又該如何賞賜妾呢?”


    (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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