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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深秋漸寒的夜裏,沈珍珠隨李豫重新迴到長安,下馬車、換肩輿、入宮城。


    整個東宮都震動了。明德門外燈火輝煌,官員、內侍、宮女數百人匯聚等候,張涵若依照穿著慣常的紫裙錦帔,叢梳百葉髻上步搖閃熠,美豔華貴,看見李豫縱身下馬,遠遠的笑盈盈迎將上來,嬌嗔道:“殿下總算迴來了,我可是日夜牽腸掛肚。”說話間,便上前欲挽李豫。


    李豫微微一笑,施施然後退幾步,將沈珍珠由肩輿上扶下。


    張涵若瞬時一呆,不由自主蹬蹬蹬倒退,沈珍珠腹部微微隆起,任誰也能看出身懷有孕。她怔忡頃刻,旋即挽住沈珍珠,強笑道:“姐姐,你也迴來了。”沈珍珠隻覺她的指尖微微發抖,不禁惻然,握著她的手,柔聲道:“涵若妹妹,你愈發美麗了。”


    張涵若眸光暗淡,不經意般由李豫身上掠過,李豫卻獨獨看著沈珍珠,眼神溫存得不可思議,仿佛有異物在她心間隱隱綽綽的遊弋,麵上依然笑得燦爛如花,“殿下嘴上不說,心裏一直思念姐姐,姐姐迴來就好!”


    李豫執著沈珍珠的手,說道:“這裏風露大,別盡顧著說話,迴殿中再慢慢敘舊也不遲。”正說到這裏,遠遠看見有人由奉化門大步跑來,轉瞬已至沈珍珠跟前,合身一撲,跪伏到沈珍珠身下,緊緊抱住她的雙膝,放聲大哭:“小姐,小姐!你總算迴來了!”正是素瓷。


    沈珍珠強行將素瓷扶起,替她拭去眼淚:“好妹妹,作什麽要行這樣的大禮,我還沒有謝你呢——這幾年多虧你照料適兒。”仔細端詳素瓷,精神萎靡,容色憔悴,兩三年的時間,倒似衰老了好幾歲,心中更加歉然。


    聽沈珍珠說到“適兒”,素瓷忙拭拭麵上淚水,迴頭招手道:“快將小世子帶來。”她身後原跟著一個老嬤嬤和數名宮女,隻因沒有她行走得快,稍落在後頭。那老嬤嬤左右兩手各牽著個錦衣男童。左邊的身量略高,一麵走,一麵骨碌碌轉動著那雙極亮極大的眼睛,好奇地盯著沈珍珠看;右邊的年紀略小,眨巴著眼四麵看看後,微帶羞澀的垂下頭。


    沈珍珠隻看左邊男童一眼,便知他定是自己的適兒。他已五歲有餘,相貌神似李豫,眉眼中又有她的神韻。她狠心拋開他已近三年,他定然不會認得自己這個娘親,眼角不由澱淚。


    走得近了,李適一眼瞥見李豫,立時歡快的喊著“爹爹”,撒開腳丫子,一頭撞進李豫懷中。李豫將他高高舉起,好一陣親熱之後,方放他下來,指著沈珍珠道:“適兒,你母親在這兒,快些叫娘。”


    沈珍珠蹲下身子,哽聲喚著“適兒”,欲將李適攬入懷中。李適卻將小小的身軀一攘,掙開沈珍珠的手臂,撲閃著眼睛,怯怯地朝素瓷身上靠,稚聲稚氣的問:“姨娘,她是誰?我不認識她。”


    沈珍珠心如刀割,素瓷道:“她就是你娘啊,很小的時候她離開皇宮,現在迴來了啊。”李適十分較真,“那她為什麽要離開皇宮,是皇宮不好嗎,還是她不喜歡適兒?”李豫曲下腰,說道:“都不是,你娘是因為有極重要的事,所以暫時離開了你。你瞧,她現在不是迴來了麽?”伸手撫摸李適的小小腦袋瓜兒,“乖,叫一聲娘。”


    李適擺擺腦袋,直往素瓷身上擠,嚷道:“我不叫,我不叫!別人都有娘,迥弟弟也有娘,就我沒有,別人都笑話我。我不要娘了,我不要這個娘!”


    李豫有些動怒,揚起手道:“這樣不聽話,爹爹要打你了!”沈珍珠連忙按住李豫的手,淚光泫然:“都是我沒盡到做娘的責任,切莫強迫適兒,慢慢來。”李適早已“哇”的大哭起來,李豫長歎一口氣,揮揮手,令嬤嬤帶著李適先退下去。素瓷又領著那名年**童上來,道:“迥兒,給娘娘磕頭。”沈珍珠便知這是素瓷的孩兒,名李迥,素瓷雖未被定名分,這個男孩已被皇家認可。李迥極是聽話,立時上前跪下,認認真真地給沈珍珠叩了三個頭。


    因時間已晚,李豫見沈珍珠頗有傷心,便囑咐早些安歇,張涵若與素瓷各自迴到居所。


    李豫安置沈珍珠在宜春宮住下,遂立刻帶秀瑩前往大明宮謁見肅宗。


    宜春宮在東宮東北方向,與宜春北苑相鄰,張涵若自被納為良娣後便住在宜秋宮,與宜春宮一東一西,遙相對望,素瓷與另三名滕妾則居於典膳廚側的命婦院中。


    沈珍珠在宜春宮中略作巡逡,巨型雲母花鳥屏風,文杏大柱,由天棚垂落下來的紫地織金錦緞的幔帳,處處皆見富麗繁華,教她稍有些不適應。


    月光穿林越隙,與宮外樹影互相合抱,黑白交映,縱橫交錯。沈珍珠想起適兒,她負欠孩子的,是一筆還不清的巨債,她要全力補償,也許未時不晚吧。


    躺在榻上慢慢的睡著,也不知過了多久,聽到榻邊的輕微響動。她自懷孕後睡眠甚淺,極易受驚,每夜總會睡去醒來數迴,半眯著睜眼,果真是李豫,衝她笑道:“我吵醒你了,快些睡。”她困倦不過,轉頭再睡。


    再複醒來,李豫兀自和衣倚在榻側,脈脈看她,似有深意。沈珍珠一笑,伸臂挽住李豫脖頸,昂首道:“在想什麽?”李豫方迴過神,笑道:“我在想,怎樣讓適兒喚你一聲娘。”沈珍珠想了想,低聲而堅決的說道:“不用急,我到底是他的親生母親,隻要愛他疼他,終歸會認我的。”


    李豫見她眸光閃爍,麵頰在燭影下流動瀲灩光輝,不由情動於衷,扶住她腰肢,慢慢吻在她的唇上,一時均難自禁,李豫輕撫著她的腹部,“是否要緊?”她容色緋紅,輕輕搖頭……


    第二日醒來渾身慵懶困倦,李豫不在枕側。沈珍珠掀開幔帳,天已大亮,李豫背向床榻坐在幾案前。她呆呆看他背影半晌,他兀自凝坐不動。


    沈珍珠靜靜起身,緩步走至李豫身後,不覺心口一滯。白玉案上,放著她隨身的那柄匕首,鞘身泛出黑冷光澤,就如默延啜那青灰桀驁的身影。李豫的目光,便一直駐留在這柄匕首上。


    “俶”,她從來隻喚他的舊名,手撫上他的肩頭。


    李豫猛然站起,忽的一把掀翻了白玉案,發出“通”的轟響,室外內侍腳步簇動,但想是無人敢叩門進來。沈珍珠怵然退後,李豫深深吸氣,眼睛逼視過來,怒喝道:“你好,你很好!你將他送你的東西貼身藏著,你既然已隨我迴宮,為何心裏還有他?”他聲音極高,震得四柱皆顫顫撼動。


    他繼續厲聲道:“你這樣的女人,孤絕不會再理睬你!”言畢,扭頭不看她,毫無猶豫的甩袖朝外走去。


    沈珍珠初時發怔,此際搶步上前,顧不得裙裾曳地幾近絆倒,合身而上,抱住他大半個身子。


    李豫步下一凝,卻沒有迴頭。


    她說:“你為何要欺人欺已?我有孕在身,你不怕我再複傷心難過?”


    他身軀輕顫,仍是肅聲道:“你在渾說些什麽?”


    “你明明知曉我從未移情於他,今日為何故意這樣說?你掀翻幾案時看似大怒,其實小心謹慎,生恐不慎將我碰傷;你大聲怒斥我,其實虛張聲勢,眸底並無真怒;你方才轉身便要離開,不忍再看我一眼,生恐見我傷心之色……”沈珍珠轉過身子,與他的目光相對,徐徐說道:“你是在怕什麽嗎?你造成與我不和之勢,讓宮中人人聽見,是有意這樣做的吧?你昨夜那樣晚才迴來,是知道什麽,怕我再受傷害,今日有意尋釁而為吧?”


    李豫見她柔情凝視著他,秀眸如寶石,絢麗中更蘊沉斂靜慮,再也無法忍耐,伸臂將她緊緊擁於懷中,說道:“珍珠,是我對不住你,你暫且忍耐幾個月。現下皇帝病危,皇後手握大權,恐怕會對我無所不用其極。她若知我還似從前那般,最最看重你,必定會從你下手對你不利。我甚為擔心,怕我不能護你周全,這幾個月我隻可偶爾悄悄看你,你務必要保重。”


    沈珍珠頭枕在他胸前良久,方搖頭道:“我不怕。”


    李豫一驚,扳正她的身子:“你說什麽!”


    沈珍珠輕笑,繼而堅定的說道:“俶,我既然是你的妻子,在這樣的時候,必定要跟你同退的,怎麽能獨自悄悄躲在一邊。我固然不能助你什麽,但也願能與你朝夕相對,我與你、適兒好不容易相聚,我已錯過太多,不想再辜負光陰。”


    一種如水般的溫存從她的眼神中流瀉而出,一點一滴的滲透他的心,然而他還是焦急地說:“可是,皇後的手段你是知曉的,我就算多加侍衛,也恐怕防不勝防。”


    沈珍珠道:“該來的總歸要來。再說,皇後這樣狡詐,你今日的舉措也未必能瞞得了她去。我們何必為她而白白耗費大好光陰呢!”


    李豫還待再說,沈珍珠已掩住他的口,複緩緩靠在他胸前,道:“不用再說了,就這樣吧。”


    因肅宗病重,李豫與沈珍珠依偎不多久,便匆匆再前往大明宮。


    沈珍珠拾起那柄匕首,仔細擦拭幹淨,依舊納入懷中。


    默延啜,我隻能以這樣的方式來懷念你,一生一世,碧落黃泉,如此而已。


    正擬赴命婦院看李適,宮女上前稟報:廣遠門外有人求見。


    她迎來了一名意想不到的客人。


    慕容林致。


    慕容林致似乎總來去如風,在她未曾料想到時,倏忽出現。


    這一迴,慕容林致著青袍、平巾幘,晃眼瞧去,恰如俊逸男子。甫一照麵,沈珍珠便屏退左右,調笑道:“好個俊雅書生,怎的做這樣裝扮?”


    慕容林致環身轉了個圈,笑道:“我也是別無他法,既想來看看你,又怕被宮中人識出,強令我去治陛下的疾病。”


    沈珍珠詫異,“替陛下治療病症,有何不可呢?”


    慕容林致不以為然,蔑笑,“我是醫者,不是佛祖菩薩,並非人人我都願醫治。”眸光迅捷一掃,停駐在沈珍珠的腹部上,麵色微變,“你有孕在身?”


    沈珍珠平和歡愉的點頭。


    慕容林致已拉住沈珍珠的手,秀眉稍鎖,道:“來,我替你把脈瞧瞧。”沈珍珠正是求之不得,與慕容林致雙雙坐定,任由她把聽脈象。


    沈珍珠卻見慕容林致把脈極久,初時全神貫注,繼而緊抿嘴唇,兩道秀眉越鎖越緊,雙頰泛白。慕容林致醫術高絕,今日居然會出現這樣的神情,令得沈珍珠心中突突亂跳,探詢般小聲問道:“怎麽樣?胎兒無恙罷?”


    慕容林致仍將手搭著她的脈搏,入定般沉默不語,急得沈珍珠連聲道:“究竟有什麽不妥?”


    連問數聲,慕容林致方慢慢抬起頭來,雙眸隱隱噙著淚水,似是滿腹的憂傷,一時說不出話來。沈珍珠有些著慌,想著自己在迴長安途中曾經大病,雖然近月來少有不適,但瞅慕容林致的神情,莫非這胎兒會保不住?正在浮躁焦急中,慕容林致已站起,緊握住她的一雙皓腕,淚水漣漣而下:“你為何要懷孕?你怎麽能讓自己再次懷孕?!”


    沈珍珠不明其意,愣愣道:“你說什麽?”


    慕容林致複跌座椅上,掩麵半晌,終於抬頭對沈珍珠道:“我不能騙你,我還是將實情告訴你吧——”


    沈珍珠已知情況大為不妙,心反倒平穩安定下來,坦然抬首,說道:“林致,你說吧,這些年過來,無論怎樣的結果,於我都無大礙。”


    慕容林致哽聲,“這全都怪我不好,當年替你治病時沒有跟你與李豫說——當年你傷心已極,大挫根本,身體需好好調養。”


    沈珍珠道:“當年我的病不是已經痊愈了嗎?再說,這兩三年以來,我並沒有什麽不適,一些小小病痛,也是極快就恢複了的。”說著,還將上迴發熱後隻服普通藥材便退熱康複的事,一五一十地說與慕容林致聽。


    慕容林致卻拍案而起,蹙眉痛心,“這正是最最危險的。你不知這兩三年你是怎樣渡過的,尤其是近一年來是怎樣勉力支撐自己的——你身體看似強悍,其實外強中幹,須知人之性命便如燈火,不時添膏續焰,方可微明不息。可是你——”


    沈珍珠輕按著自己的腹部,咬牙問道:“我怎樣?”


    慕容林致側過頭,搖頭不開口。沈珍珠大聲道:“林致,你說啊!”


    慕容林致噙淚抬頭看她半晌,終於吐出八個字:“焚膏繼晷,油盡燈枯。”頓了頓,拭去眼角淚水,接著說道:“尤其竟然有孕在身,更是雪上加霜。”


    沈珍珠無數次身臨險境,險死還生,幾屬奇跡。未料死亡終以這般猝不及防的方式饋臨於她,在她最終了悟人生萬象,情愛之真諦時,如山崩石摧般襲來,毫不容情的饋臨於她。


    她勉強一笑:“看模樣,就連你也對我的病沒有辦法了。”


    慕容林致搖頭,淚如雨下,“就算神仙再降,也無力救生機已絕之人。”


    “我還能活多久?”


    二人靜默無言,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沈珍珠啟口幽幽問道。


    慕容林致想了想,“不過三五個月吧,若你沒有懷孕,或者可以支撐久一點:一年,或者更長。”


    沈珍珠長長地舒了口氣,“原來沒有這個孩兒,我也不過隻能多活一點點時間。看來,這個孩子來得也是時候,並非錯誤啊!”


    慕容林致泣道:“已到此種地步,你怎麽還在念叨腹中胎兒。”


    沈珍珠拉過慕容林致的手,正色肅容道:“林致,我求你兩件事,你一定要幫我。”見慕容林致聽著,接著說道:“第一件,我求你幫助我,讓我活至生下孩子那一天。不,活到生下孩子後三個月,我知道以你的醫術,還是能做到的,是嗎?”


    慕容林致淚如泉湧,點頭道:“好,我幫你,我這就在長安住下來,一直替你看病。”


    沈珍珠又道:“第二件事就是,此事千萬不可讓李豫知道!”


    慕容林致黯然,隻是說:“你何必這樣用心良苦。”


    沈珍珠道:“他已為我傷心甚多,我不忍心。”


    慕容林致心道:再不忍心,也終須有那一日。“雖然我可用藥為你稍續數日性命,然而孕期越長,你會越來越虛弱,你須小心不要在他麵前露出破綻。”


    沈珍珠點頭,“我省得。”強作歡顏岔開話題,“方才忘了問你:怎麽突然就想我,要來長安看我了?”


    慕容林致取出香巾拭幹麵上淚痕,道:“這算是一件奇巧的事。三個月前我在西涼國一帶行醫,碰著一個名喚薛鴻現的姑娘,極是活潑可愛,我與她一見如故。更巧的是,她竟說與你相交極佳。想著我們都有數年沒有見到你,便相邀著上月來長安找你,也不知怎的,我在長安等了一個月,不僅你不在宮中,就連薛姑娘也一直沒有露麵。今晨在市井中聽傳言道太子與太子妃迴宮,便急忙來找你了。”


    沈珍珠也很是想念薛鴻現,聽了這話,悲戚中添了幾分歡喜。


    正說到這裏,李豫領著名太醫匆匆走入。他眼神銳利,一眼便認出慕容林致,見兩人都麵有淚痕,打趣道:“你們姐妹相見,何必弄成這般眼淚汪汪的。林致,既然來了不如多住一段時日,你好似遊俠般,要走了又不知何時再能見麵。”


    沈珍珠強笑道:“誰說她要走?林致打算長留長安,待我產下胎兒才會離開呢。”


    李豫一聽喜出望外,揮手叫那太醫退下,興衝衝的說道:“有你看著珍珠,哪裏再需要其他大夫,真是謝天謝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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