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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俶與李泌並肩闊步邁入元帥府。


    自馬嵬與玄宗分道後,太子率麾下千餘人朝西北而行,道路多艱,經新平、永壽、烏氏驛、平涼郡,於七月初九抵達靈武。七月十二日,在辭過右仆射裴冕諸人五次上表後,太子終在靈武城南樓即位,是為肅宗,改年號為至德元年,遙尊玄宗為太上皇。


    七月二十日,肅宗詔令廣平王俶為天下兵馬大元帥,手綰兵符,統帥諸將,招募兵馬,以圖克複兩京。李泌為待謀軍國、元帥府行軍長史,輔佐李俶。


    李泌為唐室旁係宗室,與肅宗同輩,少以聰敏,博涉經史,精究易象聞名於世,曾以布衣與肅宗相交,後受楊國忠排擠,隱於山林。至肅宗即位,受其詔令,翩然而至。


    此時之李泌,年屆四旬,雖極受肅宗信重,卻仍著白衣布履,不肯穿紫袍,神清氣朗,狀似方外之人。李俶卻知此人進能涉塵世、洞世事、達天下、遊刃有餘,退能避山林、絕富貴、知天時、無欲無求,實是當世高人,故對他極為尊重。


    這元帥府設於肅宗行在之內,隻是一進的小小庭院,甚是簡陋,卻也是靈武地方官員竭能全能操辦的。


    當日兩人甫入元帥府,便有帳下記事參軍呈上頭一日征驀兵馬的名冊。李俶翻看一番,點頭道:“短短十日,已驀集士卒三萬人,馬四千匹,實堪可喜。”


    李泌道:“叛軍殘暴,如今天下歸心於唐室,討賊之聲不絕於耳,殿下仁厚寬淑,百姓紛紛投靠,也是當然。”


    李俶道:“先生誇俶過甚,俶忝居元帥一職,還望先生多加指點。”


    李泌若有所思,含笑對李俶道:“殿下氣度胸襟,本就讓人折服。臣隻有一事要在殿下前聒噪幾句。”


    李俶忙道:“先生請賜教。”


    李泌見四下無人,方緩緩道來:“我見殿下常於處置政務之時,麵上突有惆悵之色,或偶爾在府中長籲短歎,雖規避人前,但心神不屬,曆曆可見。殿下並非為國事躊遺躇不前之人,不知殿下所思何事,所憂何人?臣聽聞殿下正妃沈氏被留置於西京,莫非殿下為此事憂慮?若是為此,殿下拋不開兒女情長,也枉費臣在陛下麵前力誎殿下為天下兵馬大元帥,我隻道建寧王跳脫任俠,雖才華過人,難當帝王之責,卻未曾想殿下亦重兒女之情,輕家國之責。”


    李俶心緒繁雜,對李泌之言,既有折服、讚賞,也有感激、憂愁。立元帥一事之過程,他早就心中有數,張妃和李輔國在肅宗麵前一力保舉李倓為元帥,因為二人均認為李倓更易為控製;肅宗也有此意,因為這一路西行,李倓健朗多談,多有建樹之言,倒讓鬱鬱寡歡的李俶相形遜色。唯李泌力勸肅宗立李俶為元帥,一來李俶比之李倓更有“有為”之心,二來李俶為長子,兼代肅宗任過潼關元帥,更能勝任,且以長子為元帥,其它諸子亦無閑言可說。然自從離開長安,沈珍珠消息遝如黃鶴,每日見到李適,均是心神俱傷,更有層層後怕滲入心頭,竟然不敢卒想。


    又聽李泌接著說道:“殿下身為天下兵馬大元帥,諸將倚附,百姓仰賴,一舉一動,萬眾矚目,若殿下端於兒女之情,必然荒於政事,此其一;古人有言,‘上有好之,下必甚焉’,長此以往,效法者隻怕眾矣,此其二。望殿下能從此收迴兒女之情,以前朝為鑒,專於政事,則臣下和諸將幸甚。”


    李俶聽到這裏,又覺得有些不奈,心道你做世外高人,一生不識情愛二字,哪裏明白這兩字是說拋便可以拋的。但仍是十分感觸,應知這一番話唯有李泌才能對他說出,其它人等,就算是父子兄弟,也不能講得如此透徹深邃。於是他強自將憂慮壓製心底,俯身拜道:“先生之言,俶受教匪淺,俶隻可答應先生——盡力而為!”


    李泌閃身不受拜,淡淡笑道:“我實不知天下芸芸女子,美醜俊秀,清濁敏鈍,有何區分?他日都莫若黃土一抔,大丈夫立身處世,該是放手而為,豈能受此羈絆。”


    李俶卻道:“先生若見過俶的妻子沈珍珠,便知她是天底下獨一無二的。”


    李泌嘿嘿一笑,不以為然。


    正說著,嚴明經通稟後走進來,向李俶呈上一封信函,附耳低聲道:“長安密件。”


    李俶深望一眼李泌,坦然笑道:“長安城中本布有大唐眼線,此事在長史麵前也算不得秘密,嚴明,你日後不必如此避諱。”


    嚴明忙答應了。


    李俶撕開火漆封口,方取出信箋,便覺今日之密信大異往常——乃是兩張信箋,其中一頁蘸著星星點點血跡,恰似紅梅傲雪,縷縷熟悉的幽香透過那信箋,悠悠入鼻而來。李俶身子情不自禁微有顫動,隱隱不祥之感步步襲來。勉力穩住心神,將心一橫,率先將此頁紙展開,刹時平地裏打了個寒戰,全身冰涼,頭腦恍惚,如入虛無夢中。


    “遙遙山上亭,皎皎雲間星,遠望使心懷,誰雲江水廣。”


    他當日在宮中側殿匆匆寫就,親手交予風生衣道:“務必傳與王妃。”


    再沒有比自己筆跡更熟的字,再沒有比她衣襟幽香更讓人沉迷的氣味。


    他的心猛的收縮一下,望向手中信箋的目光竟而透出迷惘,惟有那血跡觸目驚心,紅梅妖嬈猙獰,他霍然立起,卻四肢無力,搖晃不穩……


    身旁的李泌和嚴明見他臉色猝然發白,細汗密密由額角湧出,均是愕然失色,倒是嚴明素知李俶,忙上前一把微扶住李俶,道:“殿下,莫不是王妃……”


    一語驚醒李俶,他拋下手中血箋,隨手抓起另一頁信箋,欲要展開閱讀,然而指尖顫動,竟是連捋幾下,方將那薄薄信箋展開。


    嚴明的心已提到嗓子眼,見那封信上不過寥寥數字,也不敢探頭去瞧到底是寫的甚麽,李俶卻緊緊盯著那箋紙,翻來覆去的看,再瞧那雙眼睛,已不是那日在便橋欲斬自己時的赤紅,仿佛直直空空,又仿佛劇痛難禁,隻讓他這名武將不懂和心驚。他見李俶靜默當場,良久身子紋絲不動,正要再喚聲“殿下”,衣袖被人一扯,迴頭李泌在身後朝他緩緩搖頭,他隻得拚命忍住,三緘其口,眼睛卻眨也不敢眨的盯著李俶。


    忽見李俶朝前晃了一步,踉蹌著扶住身側桌案,穩住身形,嚴明驚唿聲尚未出口,聽到李俶“哦”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


    琴聲如飄渺煙波,似乎由不遠處傳來,又好象是來自漠漠天際,時而清越和雅、時而婉轉纏綿,時而灑脫空曠……無處不至、無所不在,如浮雲蕩邈,若空綴清泠。


    沈珍珠便在這悠揚琴聲中慢慢蘇醒過來。頭頂是華美帳帷,數十綹淡藍錦帶流蘇四角垂下,鉤懸冰綃,簾掛明珠,四麵雕梁繡彩,氣象甚是堂皇富貴。玉階之上,朦朧一名女子背影,華服高鬢,身材曼妙,正撫琴而奏。


    沈珍珠輕輕嗯了下,那女子耳尖,立時停下彈奏,裙裾隨風掠過,翩翩然已至沈珍珠床側,沈珍珠方始看清此女子,二八妙齡,顏容豔麗,美若天人,沈珍珠雖是女子,見之也不由心旌搖蕩。此等浮華炫麗,總不是自己已經魂歸離恨天,魂魄已抵天宮玉宇?沈珍珠撫胸口,仍是隱隱刺痛,遂將此荒唐念頭放諸腦後,深知自己並未死去。


    那女子見沈珍珠醒了,輕啟皓齒,嚶嚶笑道:“沈妃姐姐昏迷一個多月,總算醒了過來。”見沈珍珠滿麵愕然,接著說道:“我姓張,名涵若,姐姐今後喚我涵若便是。”


    見沈珍珠要起身,上前輕扶著她道:“姐姐重傷未愈,還是臥床休息為佳。”


    “涵若,”沈珍珠開口說出第一句話,聲音艱澀嘶啞,她不由苦笑,又得臥床休息,從生產以後,自己仿佛便與床打上了不可解的交道。“是你救了我?”


    張涵若搖頭笑道:“不是我。小妹隻是受人之托,將姐姐你置於我這裏照料而已。”


    “那這是何處?”沈珍珠疑惑著,安慶緒那一劍寒光凜冽,此時猶在眼前。


    “此處原是太子別苑,姐姐所在是太子良娣居室。”張涵若微笑答道。


    沈珍珠方知此處似曾相識之感由何而來,她過去也曾被邀來過太子別苑。心中對麵前這位張姑娘的身份更為驚疑,她是何人?她開口便稱自已為沈妃,想已知她身份。長安已亂,她為何能居於太子別苑?到底是誰救的自己,誰托她照料自己?


    “姐姐不必驚異,”張涵若見沈珍珠麵現訝異,爽然一笑道:“涵若就實話實說了吧。是安慶緒托我照料你的,至於我,是他未過門的妻子!”


    沈珍珠一怔,但見張涵若喜笑嫣然,似是知曉安慶緒與自己之間的瓜葛,卻無任何異狀,若無其事的說道:“姐姐不必有所顧忌,我與安慶緒雖是未婚夫婦,其實我們二人正是他瞧不上我,我也看不上他;他不想娶、我不想嫁,無奈迫於父母之命,能拖一日是一日。”


    沈珍珠見此名喚張涵若的女子美豔聰穎,實是世上少有,讓自己亦有自慚形穢之感,放諸世間任何一個男兒,恐怕均求之不得,不知安慶緒為何還瞧她不上;安慶緒的品貌武功,也是萬中無一,不知為何偏偏不入張涵若之眼,直歎世間事真是造化弄人,奇怪支離。想起她的姓氏,忽有所悟:“當年幽州節度使張守珪大人,莫非是姑娘的……”


    張涵若眸中晶亮,掩口點頭笑道:“姐姐果然絕頂聰明,難怪安慶緒對你如此難以割舍,張守珪正是小妹祖父。”原來,當年安祿山僅是張守珪手下一名捉生將,由於驍勇善戰且善揣張守珪心思,為其賞識,收為養子,漸而重用,無張守珪,便無後來身兼三鎮節度使的安祿山。開元二十七年張守珪因謊報戰功被貶,安祿山雖表麵與其擺脫幹係,私底下仍是極為敬重張守珪。且張守珪任節度使多年,雖然被貶,實則仍將幽州及周旁諸郡軍政大權操縱在手,此番叛軍之中,定有張氏之兵力。雖不知其勢究竟有多大,但從安慶緒與張涵若之婚約上看,絕不可小覷。難怪張涵若敢將自己暗地收納,一來無人會料到安慶緒有此一著,二來無人敢來搜索。


    沈珍珠病後說話吃力,倒是張涵若性情爽朗,頗有將門虎女之風:“長安城方被攻下,陛下(指安祿山)便派人接我趕到長安,要為我與安慶緒擇日操辦婚禮。那日安慶緒將渾身是血的你偷偷抱入這別苑,那神情把我嚇得心驚肉跳,不過他別的不行,醫術倒真是高明,忙活半夜,總算把你救活。”沈珍珠聽著隻是暗自歎息,既然殺我,又何必救我?如今讓我求生不能,求死不成的躺在這裏,你到底意欲何為?這樣想著,胸口的痛漸漸加重起來,不禁捂胸蹙眉。


    張涵若看在眼裏,從床畔一隻碧玉小瓶中取出兩枚丸藥,喂與沈珍珠吞下道:“安慶緒說過,他那一劍已刺穿你的肺葉,以他之能,隻能保你性命,不能保你痊愈,你日後須得時時謹慎小心,不可傷心憂勞過甚,不然輕則有氣喘之症,重則危及性命。”


    沈珍珠默默吃下藥,不得不問道:“安慶緒呢?他到底想將我怎樣?”


    張涵若放下藥瓶,想了想,似是想起某件好笑之事,麵上忍俊不禁:“他自從治好你以後,就再也沒來過。我瞧這形勢,並不止你要問他想怎麽,就連他自己,也不知該當怎麽做。”


    正在講話間,一名侍婢叩門稟道:“小姐,薛小姐到府拜訪。”


    張涵若一聽便著急出去,對沈珍珠道:“姐姐歇息,小妹出去一下,那丫頭古怪精靈,再不出去,隻怕她就竄到這裏來了。”


    哪想話音未落,一個嬌小的身影已閃入內室,嬌聲說道:“趕得早不如趕得巧,不然都不知道張姐姐又在人後說壞話。”來者隻是一名十三四歲的女孩,身量未足,俏細臉兒,小小的鼻子,極是可愛。她看見臥於床上的沈珍珠,不由嗔道:“原來張姐姐有了新朋友,就不理老朋友了。”


    張涵若對她頗有些無奈,說道:“你沒見這位姐姐身子不適臥病在床?”又對沈珍珠道:“這位鴻現姑娘,是右路將軍薛嵩的大小姐。”


    “哦,這位姐姐病了?”薛鴻現一竄而上,握住沈珍珠的右手,道:“姐姐看著麵善,姓甚名誰?我好喜歡姐姐。”沈珍珠右手經她一握,忽覺一股暖流由手心奔湧而上,緩緩行遍全身,原本胸口疼痛,此時竟大有緩解。沈珍珠雖不懂武功,但往常曾聽李俶提過,便知薛鴻現此時用的是極上乘的內功,雖不知她的功力與風生衣、安慶緒相較會是如何,也不禁暗自吃驚,想這小小年紀的女孩竟是深藏不露,怕不僅是叛將之女這樣簡單的來頭。但無論如何,仍對她好感大起,覺得與她甚是投緣,於是慢言細聲的將自己名諱講給她。


    薛鴻現果然歡喜,伏在沈珍珠床旁不著邊際的東問西問,經得張涵若多方催促,說是沈家姐姐身子不適,她才極不樂意的撅嘴告辭,臨走時還向沈珍珠道:“沈姐姐,明日我再來看你。”沈珍珠笑著點頭。張涵若方攬住薛鴻現的肩頭,一再告誡說沈珍珠乃是安祿山要抓之人,萬不能將今日之事告訴他人。薛鴻現嘻嘻著答應了。


    “薛家妹子年紀雖小,便知事明理,決不會出去亂說,姐姐盡管放心。”待薛鴻現走後,張涵若對沈珍珠說道。沈珍珠點頭,心道隻怕連你也不知,這女孩竟是閨閣中的奇人。


    張涵若吩咐侍婢侍候沈珍珠用過膳後自行離去。


    沈珍珠險死還生後醒來第一日便見了兩名世間奇女子,一個美豔爽利,一個身懷奇功,方知自己往常真是見識太少,即使這兩名女子身在叛軍之中,仍是出汙泥而不染,別為奇葩,可賞可愛。隻是由來女子命運多粲,這般紅顏如花,不知將來流落在何家。想到此處,驚覺自己經曆一番生死之後,竟多了些對人生命運的悲觀念頭。


    外麵日頭漸暗,沈珍珠此時愈發思念李俶和自己那嚅嚅待哺的兒子,他們身在何方,幾時能召集兵馬,重返長安?室內一支巨燭燃盡而熄,僅餘的另一支光線晦明。李俶,李俶,當日一別竟已半年有餘,再作相逢又該是何時?切莫已紅顏盡、鬢如霜。


    她倚著床頭慢慢睡著。


    寂寂良夜,一個黑色身影悄無聲息躍入室內,手輕輕撫過她的額頭。


    “珍珠,我該拿你怎麽辦。”他深深凝視她睡容,喃喃問她,更象是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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