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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寶十四年十一月初十。長安城,昨夜瀝瀝落落下了整晚的冬雨,濕冷氣息,叫人發悶,一宿並沒睡得好覺,沈珍珠清晨便起床更衣,披了嚴實的外袍,親自端著一盅方燉好的燕窩,走入書房。


    李俶一手支著額角,一手拿了筆。筆是極好的宣州貢品,含墨飽滿而不滴,握筆的手卻是擱靠在案牘上,密密麻麻批寫的字句,被暗藍的袍袖壓著。雙目微合,即使在小憩中,他依然輕皺眉頭,麵容俊逸中難掩倦怠。房內靜寂無聲,並無侍從在旁侍候,這是李俶的習慣,辦公務事,極是厭惡旁人滋擾。


    這一年多時間來,陛下對他漸漸的愈發委以重任,不僅遙領涼州都督——眾所周知,這不過是掛以虛名而已——更令參與兵部議事,這竟是太子也未有的權力,怎不叫人側目?隻是現今楊氏弄權,國事艱難,他仍得處處小心謹慎,也實在辛苦他。


    念及於此,沈珍珠悄無聲息的將那盅燕窩放置桌案,室內幾盆火爐火勢正旺,暖意濃濃,但若不能及時添炭,通常極旺過後便是極頹。


    她走至最近的一盆爐火,撿起鑷子,夾了一塊炭添進去。烈烈炭火增了新的燃燒物,茲茲怪響,新炭嗆人的氣味撲鼻而來。她掩鼻避開,仍然吸了不少進去,直覺得胸中氣悶難受,一手扶住牆壁,不禁幹嘔起來。她最怕這樣子,每次什麽也吐不出來,卻天昏地暗,手足冰涼,連帶李俶也被驚嚇過無數迴。太醫卻總是笑著說:“沒事,沒事,待孕期滿百日,症狀自會消失。”


    身子一暖,已經被扶入李俶的臂彎。他輕輕撫拍她的背心,看她一通幹嘔,氣喘籲籲,不勝嬌怯,心中心疼不已,好不容易見她喘息甫定,攔腰將她抱至內室床塌上。


    “你,”他收緊眉頭,想要責怪,卻又不忍心,握緊她冰冷的雙手,終於還是有些生氣的說道:“明知自己身懷有孕,這大清早怎不多睡一會兒,天寒地凍的,跑來這裏做什麽!素瓷呢,怎不讓她跟著侍候你?你倒好,單單的一個人,跑來侍候我了,這麽多的奴婢,輪得到你來端茶送水添炭麽?”


    沈珍珠早已心虛理虧。這腹中的孩兒,也是她的至愛啊。她已經失去了一個,萬不能重蹈覆轍。但自孕後以來,她不僅身子多有不適,情緒也極受影響,李俶公務繁忙,陪她時間有限,父母兄嫂均迴吳興,慕容林致遠赴迴紇,身邊除了素瓷解語外,多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不免添了傷懷感觸之意和迎風落淚、望月思鄉之情,此時見李俶疾言厲色,向所未見,明知他一片赤誠,還是委屈不已,眼珠一轉,落下一滴淚來,一句話也不肯說,身子卻掙紮著起來,推開李俶的阻攔,穿起繡鞋便走。


    李俶後悔起來,一個箭步衝上去攔在她麵前,見沈珍珠依舊不理不睬的模樣,方陪笑拿起桌案上的燕窩道:“好了,好了,我認罰——罰我一口喝了這盅,如何?”說畢,也不待沈珍珠答話,眯著眼睛,狠狠的將那盅燕窩喝了下去。燕窩固然美味,但這樣一大盅要一口氣喝完,也不容易,通宵熬夜後人本就食欲不佳,李俶喝得不到一半,就感覺味同嚼臘,入口艱難,聽得沈珍珠撲哧一笑,截手奪過燕窩,說道“算了”,這才放下心來。


    李俶道:“今日旬休,待我洗漱後,陪你出府走走?”官員每月十日、二十日、三十日為旬休,可不去府衙辦公,也無朝會。


    沈珍珠瞧他一臉倦容,柔聲道:“古人還說‘文武之道,一張一弛’呢,你實該歇息一會,要出府遊玩,有素瓷陪我就是。”


    李俶搖搖頭,似是一本正經的說:“那可不行,我聽人說,孩兒未出生前和誰接觸最多,生下來,便最象誰。”


    沈珍珠倒是頭一迴聽到這奇譚怪論,怔了怔,問道:“那又怎樣?”


    李俶笑道:“你與素瓷朝夕相對,若我的兒子長得象素瓷這樣一個女子,那不就糟糕了!”


    沈珍珠失笑道:“滿朝文武大臣的夫人孕後對著侍女的時日,皆遠勝與夫君相對,依你此言,如今長安城貴胄子弟該個個眉目如畫,千嬌百媚,上月宮中飲宴,我怎麽瞧上去多半麵目可憎呢?再說,你怎知我腹中定是兒子?若是生下女兒,象素瓷這樣美麗,我也心滿意足!”


    李俶忽的雙目炯炯有神,說道:“我知道定是兒子。”


    沈珍珠啐道:“殿下定是想兒子想瘋了。”話音甫落,想起皇室上下,尤其陛下對自己腹中胎兒寄予厚望,若是一索得男,李俶地位更加鞏固,她雖無男女之別,隻盼能平安順利產下胎兒,此時卻極為期冀腹中所懷是個男孩。想到這裏,肩上仿佛增了無窮壓力,天下萬事均可努力,唯有生兒生女,似乎隻能憑借天意。


    李俶見她神色有些黯淡,乃攬住她肩頭笑道:“不過說笑而已,怎麽就當真了?隻要是我們的孩兒,我都是一般的喜歡。”


    兩人盡顧說笑間,忽聽得房外傳來高底官靴沉重的腳步聲,正在納悶,“轟”的一聲,書房門竟被人推開。李俶麵色一肅,鬆開攬住沈珍珠肩頭的手,喝道:“什麽人,大膽!”


    來人是新提為刑部主事的風生衣,他黝黑的麵龐此時漲得通紅,因為急於報信,一路狂奔而來,氣喘如牛。


    “殿下,出了大事——安祿山反了!”


    李俶與沈珍珠相對無言。同朝廷文武百官一樣,雖然對這一日早有預料,真正臨值此際,仍是寒意浸入骨髓。風生衣沒有關緊門,颯颯冷風吹來,窗紗拂動,這一刻靜寂似長若短,李俶重重捶向桌案,堆積過頭的案櫝嘩啦啦撒在地下,冷笑道:“好,好,老賊終於反了!”


    安祿山是在頭一日,也即初九反的。當日清晨,他在薊城南郊誓師,打出“奉密詔討楊國忠”,起兵“平禍亂”的幌子,掀開大亂的序幕。雖然他早在範陽至長安沿途埋伏人馬,擒拿朝長安報信的使者,但唐室百足之蟲,仍有不少漏網之魚,將消息迅速傳至長安。


    玄宗震怒交加。


    初十日下午召集朝會,詔令朔方右廂兵馬使、豐州都督郭子儀為朔方節度使,率朔方軍東進討賊。


    二十一日,玄宗斬安祿山長子安慶宗,賜死榮義郡主。同時,命第六子榮王李琬、金吾大將軍高仙芝為正、副元帥,率數萬兵出潼關東征,在各地新設節度使、防禦使以阻止叛軍。


    唐室內防鬆馳,叛軍長趨直入。


    十二月二十二日,汴州、滎陽失陷。


    二十三日,洛陽失陷,守將封常清與李琬、高仙芝會合後退守潼關,叛軍以崔乾祐為先鋒,數攻潼關而不下,兩軍成對峙之勢。


    二十五日,另一部分叛軍由安慶緒帶領,加緊攻打河北諸郡,弘農、臨汝、濮陽、濟陽和雲中等郡失陷,河北十七郡盡落敵手。


    二十八日,李俶下朝迴府,總管張得玉穿著笨重的棉袍,正張羅著仆從掛燈籠和張貼門神——騎著巨虎的是神荼,肩頭站著公雞的是鬱壘,威武凜凜。年節已近,往常此時已是巷市燈籠高懸,親友比鄰、僚屬同寅,相向致賀,互有饋遺,然今歲因著戰事,上至皇宮,下至王公貴戚、高門大戶、百姓人家,都似乎失去對過年的熱望,街市冷清,鮮有張燈結綠者。


    李俶瞧了眼張得玉,也不說話,便往內府走。張得玉小步跑來,彎著腰,低聲笑道:“王妃有孕在身,有神荼、鬱壘兩位大神驅魔避邪,必保無虞了。”李俶這才微頷首,這張得玉是去年由太子府調撥而來,倒還不討人厭,又能辦成些事,礙著太子的顏麵,成了繼劉潤後的王府總管。


    府裏府外已打掃得幹幹淨淨,沈珍珠正歪在塌上看書,聽素瓷行禮道“見過殿下”,忙匆匆放下書本,生怕李俶要責怪自己看書傷神,訥訥中不知用什麽話來搪塞,卻見李俶神色平和,寬去外袍後朝素瓷揮揮手,素瓷忙退下並合上門。


    沈珍珠知道,李俶這越看來平和,卻越有不尋常之處,不知前方戰況倒底如何。


    李俶緩緩在塌上坐下,開口道:“榮王叔昨日在軍中暴斃。”他所說的軍中,是指潼關軍中。榮王與他情誼甚談,他並無悲痛之意。


    “怎麽會?”沈珍珠曾與榮王李琬謀麵幾迴,十分詫異,“都說榮王體格健碩,怎能說死就死了。是急病嗎?”


    李俶搖頭,“也說不清了,不過,……王叔確實太好色,身在潼關,帳中竟然還有四五名侍妾……”餘下的就不好說了,連沈珍珠都不堪細想,榮王好色長安聞名,不過四十來歲年紀,府中侍妾如雲不說,兒女竟已達五十八人之巨,這樣的長期虛耗,確非常人可以支撐。雖說榮王為帥隻是掛以虛名,但他死得也太不是時候,兩軍對壘,主帥暴死,可說是大挫軍心。此外,還帶來另一個問題,那便是,誰來繼任主帥?心中忽然一悟,見李俶眼中有一縷焦痛閃過,莫非是……心裏怔忡不安,更有隱隱的痛和慌張慢慢升騰。


    李俶凝神看著她,心中更加不忍不舍,猛的用力將她緊緊摟入懷中,直讓她喘不過氣,一吻而下,深深印上她的額頭,艱澀的開口說道:“對不住,珍珠。陛下詔命父王為元帥,我須得代替父王赴潼關。”


    沈珍珠渾身一抖,果然是這樣。潼關,那是操吳戈被犀甲,車錯轂短兵接,旌蔽日矢交墜的戰場,每日均有無數將士馬革裹屍的戰場,她一直以為遙不可及,如今迫在麵前的戰場。她知道,也許他不會親臨前線,他去潼關,更多的是象征,象征陛下的關注,象征唐室對這場戰爭必勝的信心。然而她還是擔心,她怎能不擔心——怕城頭上忽如其來的一支冷箭,怕夾道中突然竄出的一隊伏兵,怕寒風冷雨傷了他的身子,怕……


    總而言之,心裏滿滿的全是前所未有的害怕和張惶。


    李俶見她半晌不答話,歎了口氣,望向她腰肢,雖說孕期已滿百日,依然纖細如舊。語氣中滿是愧疚:“在這樣的時候離開你,我實在不安。你切勿為我擔心,潼關天險,有高、封兩位將軍把守,當是無恙,等到明年七八月,郭子儀與李光弼二位將軍分幾路截斷叛軍,北上取下範陽傾其老巢,叛軍自會陣腳大亂不戰自敗,收複洛陽、河北諸郡,易如反掌。”


    沈珍珠迴過神來,隻是暗罵自己,縱有萬般不舍、千樣擔心,出征在即,又怎能讓他再為自己操心,唯有自己坦然自若,他方會放心安心。溫柔迴抱他的身子,昂頭笑道:“你放心,我定會保重自己和孩子,等你迴來。現在的形勢,陛下對這個孩兒的重視,隻怕不遜你我,料想再沒有人敢妄動心思。”


    李俶道:“我會布置周全,內有嚴明,外有風生衣,沒人能動你分毫。隻是……”他皺眉道,“你自己的身子須得自己愛惜,這才是我最擔心之處。”沈珍珠咬咬牙,迴道:“迴頭我叫素瓷將所有書籍全搬到庫房去。”李俶輕笑出聲,攬著她說道:“這也不必,你總得消閑打發時日不是?你隻要為我時時記著,我也就放心了。”


    沈珍珠默默點頭,說道:“你也要時時記著,萬事小心,平安歸來。”停一下,問道:“什麽時候走?”


    李俶道:“午後。”


    沈珍珠瞑目靠在李俶懷中,聞見他衣襟淡薄的香氣,早已熟悉而依戀,不知還要過多久,才能再聞到他的氣息。隻恨時間如此匆匆,心中徘徊難舍,別離之苦,原來苦澀至此。良久,幽幽對李俶說道:“俶,我求你一樣事。”


    李俶合著眼睛,答道:“你說,無論什麽事,我都應允你。”


    “我求你帶上風生衣。”


    李俶倏的睜眼:“不行!一來他要保護你,二來他現在是刑部主事,怎能隨意帶走?”


    沈珍珠輕聲道:“若要帶他走,你定有辦法的。有嚴明保護,我已足矣,你身在戰火之中,才最叫人擔心安危。俶,我求你。”


    李俶見她眼神迷蒙,仿佛哀哀求告,終於點頭道:“好。我會再抽調精幹死士,在清頤閣周圍看著。”話鋒一轉,說道:“我既已答應你這件事,你也得答應我一件事——從我走後,不許問、不許看潼關戰況,安心等我迴來。”


    沈珍珠咬著下唇,臉色有些發白,問道:“為什麽。”


    李俶道:“一年半載內潼關戰事均是吃緊,如今長安城道聽途說者多,邊報亦有不準之處,我隻不想你無妄操心。我已叫張得玉傳下令去,不許任何人跟你提戰事,你也得沉下心去!”


    沈珍珠垂頭良久,才輕輕答了個“好”字。


    李俶這才笑逐顏開,俯頭側耳貼在沈珍珠的腰上,沈珍珠身後往後一縮,道:“你做什麽?”李俶道:“我在聽孩兒是不是在裏麵喚爹爹。”


    沈珍珠欲笑卻淚暗盈眶,偷偷拭去眼角淚滴,笑道:“這才多大?敢情能叫爹娘,定是天賦奇才。”話音剛落,聽見李俶附耳低聲正言道:“我們的兒子,不僅是天賦奇才,將來還定是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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