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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居中那乘馬車,車幃頻頻掀開,露出沈珍珠清秀的麵頰,貪婪飽覽沿塞上綺麗風光。身側李俶,想是難禁一路來顛簸之苦,合眼小憩。沈珍珠愛惜的拿過被褥,方小心翼翼的蓋上他身,他已驚醒過來,攬腰將她抱入懷中,半睜著眼說道:“你怎的不累,也休息會兒。”她籍於他懷裏,笑著搖搖頭,他也輕笑了聲,微聲道:“倒也是,雖然一路辛苦,卻是難得的清靜,隻我們兩人,再好不過了。”


    上月底由長安出發,經隴西,跋涉近半月,終於快到此行目的地金城郡。小小的金城郡守被刺身亡,原不須勞動李俶這親王兼刑部尚書親自審查,然他卻在聖前請旨執意前往,且帶著王妃,聖上竟是準了。為此,沈珍珠對李俶多有怪責,李林甫對他已動殺機,上迴在黑鬆林中未謀殺成功,怎能再遠離京畿,與他人可乘之機!李俶倒不以為然,說光大化日之下,李林甫無這個膽量,沈珍珠惴惴不安中又思量李俶事事有機心有部署,並非魯莽愚鈍之輩,多少放下些心來。


    兩人暝目相互依偎再不說話,隻聽得車輪轆轆,雖值盛夏倒有涼爽之意。


    “殿下,”一人輕扣窗幃,李俶“嗯”了聲,沈珍珠醒來坐直身子,窗幃掀開一角,露出一張黑瘦的臉,報道:“殿下,隻有二裏路便到金城郡,金城郡副守率府衙一眾官員正守候城門迎接。”李俶點頭算是知曉了,那人自掉轉馬頭,向前行去。此人是刑部書記馮昱,沈珍珠卻早得李俶告知,他真名風生衣,早在五年前就被李俶養為死士。此番前往金城郡,風生生暗被負以保護二人重責。


    不到半個時辰,車仗已來到寬闊的官道上,隻見一道雄關赫然在前,兩側一麵山石崢嶸,壁立千仞,一麵大河滔滔,水漫城牆,城樓高聳,吊橋危懸,上書“金城關”三個大字,沈珍珠由衷讚道:“好個固若金湯的金城關!”


    金城郡副守陳周四十上下,身形適中,帶著六房、六廳官員、幕僚、書差衙皂唿拉拉在城門口守望得久了,見了車仗如蒙天惠,顧不得避忌,飛奔前來見禮。


    李俶與他不假辭色,直道:“太守庫鈞在何處遇害,速速帶我去現場!”


    陳周打個哈哈道:“殿下一路辛苦,下官籌備了一席家宴,總得用過膳方好。”


    李俶負手道:“不必了!”照直朝城門走去,陳周隻得訕訕跟在後頭,匆匆忙忙將庫鈞遇害的情況說了一遍。


    原來這金城郡雖地處邊錘,為大唐西北的重鎮,與吐蕃相鄰,多為吐蕃滋擾,但那郡守庫鈞倒是個風雅之人。日常裏除了例行公務,常喜歡微服出行,尋訪民間雅意,金城郡多有羌、高昌、高麗人,奇妝異服混雜在南北不足三四百步、東西不過七八百步的小小郡城內,別是一番風景,庫鈞通常流連忘返。


    事發在二十日前,庫鈞清晨離開府衙,對雜役說是會一舊友,也沒人十分在意。至了晚間交三更,竟然還未迴府。庫鈞夫人前年病故,隻有一側室王氏掌家,方急差人去尋,到了第二日天方拂曉,在城東一家酒肆客房裏發現了庫鈞的屍首。仵作查驗之下,乃被人用利刃刺中心髒而死,現時那家酒肆已被查封。庫鈞屍首因現下沃暑難當,已先行下葬。


    李俶冷笑道:“好個庫鈞,拿了朝廷俸祿,不思進取,終得死於非命。瞧你這一郡軍士,士氣低迷,想見是治郡無力。”陳周灰著臉,連連應喏,又問他:“嫌犯可拿到了?”陳周道:“已拿住一名嫌犯,隻等殿下審查定罪。”李俶這才點頭乘上軟轎,朝郡府衙門去。沈珍珠自另分一路,由大小官員簇擁著去衙門旁的驛館歇息。


    驛館早已被布置得奢華舒適。沈珍珠由素瓷、紅蕊侍候洗漱,用了一些特色小食,直等到天色漸黑,李俶才迴來。一同用過飯,忙問他案件進展如何。


    李俶知她素來對典獄刑案有興趣,一幹案件無關大礙的,總會同她說,於是笑笑道:“不過一樁小小風流罪案罷。那庫鈞勾搭上酒肆賣酒的胡姬,常來酒肆與她廝混。誰知那胡姬原是有情郎的,隻一直在外,那日迴來剛巧碰上,惡從膽邊生,將庫鈞刺殺當場。殺人者已出首認罪,此案已可結了。”


    沈珍珠原以為案件複雜,卻原來簡單之至,有些失望悻悻。李俶捏捏她的手道:“怎麽?我們不正可趁機偷懶,以查案為名在這多呆幾日麽?路途辛苦,我們還是早些睡下吧!”


    沈珍珠確然有些倦怠,二人再竅竅說了會子話,便上床歇息,李俶也不來擾她,她合上眼睛,不一時便睡著。


    她慣常睡眠極好,所以日間精力充沛。這日晚上原該一覺至東方大白的,卻不知為何一夜多夢,輾轉不安,朦朧中隻握住李俶的手,方得些安心。睡至半夜驀的醒來,手中空空,身畔床塌上不見李俶,她斜披薄被倚著床柱怔怔出了會兒神,披著外衣往外室走去。


    隔著門板,聽見外室裏三人極低沉的講話聲,內有李俶的聲音,她心裏一穩,就往迴走,卻聽到其中一人的聲音高了半度,雜有“王妃”二字,忍不住停下腳步,凝神細聽。


    聽那人沉聲似乎在勸李俶:“沈良直雖被下獄,但一時半會未必有危險。殿下……”沈珍珠聽得“沈良直”三字,全身寒透,動也動不得。


    “不”,李俶斬釘截鐵:“少不得我們須提前動手,李林甫那人,最擅殺人滅口。如今聖聰被蒙,他故伎重施,局勢瞬息萬變。”


    “殿下,我們尚未完全部署好。”另一人的聲音十分熟悉,沈珍珠省了半刻,方記起是風生衣。不由自主踮起腳,從窗欞的一處隙縫朝內望去:李俶、風生衣……最旁那人讓她大驚——陳周!金城郡副守陳周!早不是先前所見阿諛奉承之狀,一臉嚴謹肅穆,望之生輝。李俶啊李俶,你到底有多少秘密呢?


    李俶微哼一聲道:“這迴不須我們動刀槍,陳大人功勞卓著,那胡姬你安頓好了麽?”


    陳周答道:“除了下官,再沒人知道她的下落。哼,想不到那吐蕃蕃將阿布思真是個癡情種子。下官在金城郡也見慣了胡夷之人,要麽就絕然無情,要麽就天生被一個情字擰著,真是怪哉。為那妖冶胡姬,他竟答應赴京出首指認李林甫與他勾結謀反,洗清李林甫誣指沈良直大人與其勾連的冤屈。嗬,下官原指是以此事扳倒李林甫,倒未妨事有湊巧,竟起了兩項用處。”


    李俶道:“這就好,你立即與楊國忠獻計,他正愁沒有事端,自會想法打點,我們四兩撥千斤,等著看就行了。不過,王妃的父親……風生衣,你速傳書木圍,千萬仔細看著!”風生衣低聲答是。


    “等等,”李俶忽的轉念,道:“叫木圍帶幾名好手,想法將沈大人從獄中劫出來。合同沈府其他人等,全都找個安全所在躲避起來,隻等此事完了。”


    風生衣遲疑半刻:“這,沈大人清白名聲……”劫獄,沈良直就成了逃犯。


    “什麽名聲,”李俶打斷道:“若沒了命,還管什麽名聲。隻要木圍別留了痕跡,李林甫一除,還怕名聲不迴?”風生衣應喏著欲走。


    “等等!”內外室相連之門大開,沈珍珠立於門檻之處,風吹衣袂,飄揚若仙。風生衣一時無措,緊張的瞅了眼李俶,陳周倒是鎮定自若,垂目不瞧。


    “劫獄時,請帶一句話給我父親:人生宿業,纖維必報。”沈珍珠目光堅定直視風生衣,輕輕吐言,一字一句,清清晰晰。父親迂直,寧受牢獄之苦血光之災也必不肯逃獄,唯有告知他若不得清白必會累及廣平王,才能打動他跟隨劫獄之人逃走。


    “就按王妃所說的做!”李俶麵上神色不變,說話後揮揮手,風生衣、陳周二人自恭身退下。


    “珍珠,”他欺身走近,她心中微歎一聲,緩緩將頭倚靠在他胸膛之上,閉目不言。他就這樣站著,長久的將她擁在懷中,良久問道:“珍珠,都是我累及了父親,怪我麽?”


    他稱她的父親為“父親”,她怎能怪他,該早料到有這一日的,皇上的鍾愛,李俶已成太子最大屏障,李林甫必欲除之方能除太子。而要除李俶,暗殺無功而返,明殺無膽而為,刑部差事抓不著痛腳,隻能從廣平王妃這一處著手。這天下終究沒有一處安寧所在,就算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也是癡心妄想,當年太子稟著這一想法,連最心愛的韋妃也保不住,李俶到底和太子不同。


    “隻是,我們得在金城郡多住些時日,”李俶扳正她的身子,凝視她如玉容顏,雙眸如珍珠煥彩如煙,溫聲道:“等到李林甫事發。若迴去早了,你定遭拘禁。”溫柔的吻送上她額頭,繼續說道:“我不願你受一絲一毫的苦。放心,李林甫,他決計活不過本月。金城郡全是我們的人,是我們的天下……”說到“天下”兩字,他篤定自若,好象整個天下都在他手中。


    她想著庫鈞被殺一事,一箭雙雕,何其絕妙。一一推演開來,陳周早已是李俶麾下士卒,金城郡退可守進可攻,李俶為自保計,除了大量豢養死士外,早已想將金城郡納入囊中。庫鈞風流好色,陳周廣布眼線將行蹤喜好一一明確,又知蕃將阿布思酷愛一美貌胡姬,施計讓庫鈞與那胡姬相識,說不定整個胡姬酒肆都是陳周安排的人設置。其後東窗事發,庫鈞被殺,按成例郡守之職應由陳周繼任;阿布思被擒拿當場,殺大唐官吏已是死罪,更何況玉人被扣,陳周軟硬兼施,阿布思為著那胡姬計,竟然不顧自己性命前去京城出首認罪,這步棋李俶或許未曾想立即便用,畢竟李林甫和楊國忠方鬥未艾,總得在兩敗俱傷時出殺手鐧最好,哪曉得李林甫先發製人,李俶一方不得不發。再換言之,這雙雕之中第一雕尚好,第二雕若不是李俶、陳周等人拿捏得住阿布思的心意,換作個薄情寡義的蕃將,也是功敗垂成。好個至情至性的胡人,想著想著,心中居然一跳。


    躍過不想,雖覺有些事還未全部理順想通,終歸多少放下心來,倚靠他堅實胸脯,不知不覺慢慢睡著。


    這十餘天,異常短暫,又異常漫長。日間,李俶總會陪著她在郡內外遊賞。她曾屹立金城關城樓,觀邊城威武,氣象萬千,也登過郡南五泉山,過崇慶寺、千佛閣,千年古刹,幽雅靜謐。隻有在夜間,李俶出去議事後,她獨臥床塌,算計著風生衣秘押阿布思迴京路程,等待李俶歸來,才是無比的煎熬,耿耿長夜,心事連紅蕊和素瓷亦不能訴。李俶已經十分體恤,怕打擾她,另改了地方與陳周等人議事,又知她夜夜等他歸來,總是盡量簡化縮短時間,匆匆趕迴陪她入眠。得此夫婿,夫複何求。


    “素瓷,先去睡吧,不用等了。”沈珍珠笑著搖醒趴在床案上打盹的素瓷。素瓷揉把眼睛四處看看道:“怎麽殿下還沒迴來。”


    沈珍珠道:“殿下今日會迴來晚些,你看你,現在雖然是夏季,但這金城郡早晚涼爽,你的手腳都冰冷了,快去睡吧,不用管我。”


    素瓷略搓搓手,躊躇著向外走去,方走到門口又迴頭猶猶豫豫的對沈珍珠道:“小姐,我知道現時和往日不同,有些事不該問的,當是不問不管。可我見小姐近日憂心忡忡,憔悴許多,小姐要當心自己身子啊。”沈珍珠心並頭一熱,答道:“好素瓷,沒有事。”素瓷聽了又迴身為沈珍珠倒了杯熱茶,侍候著她喝了才走。


    沈珍珠吹了燭火和衣躺下,心中有事隻是睡不著,好不容易寐了不到一刻鍾,聽得房門“卡”的極微細響聲,睜眼起身柔聲道:“俶,你迴來了。”卻沒有聽到李俶慣常的迴答聲,“查”,麵前火光一閃,雙目不適應突來的光亮,她幾乎睜不開眼。當眼瞳適應光線之後,一聲輕喊自她口中溢出:“啊,安二哥!”


    來人正是安慶緒,他一口吹熄了手中火折子,曲身蹲在床側。


    “安二哥,你怎麽來了這裏?”這樣的夜晚,這樣的時刻,大膽的闖進侍從林立的驛館,這安慶緒是犯了什麽糊塗,遠遠的跑來金城郡,別是又為了摹容林致的事來煩她,她可幫不了忙。


    他忽的一把攫住她的手,“跟我走!”她唬了一跳,用力想抽手而出,他的手腕如同鐵箍紋絲不動。她又急又氣,沉聲喝罵道:“發什麽神經,有什麽事明日白天再說,我現在能跟你去哪裏?俶,就要迴來了。”


    “珍珠,我要你!”安慶緒等她罵完,定定的說道,三個字如電閃雷鳴、淨空霹靂,把沈珍珠震得頭昏眼花,雖然夜晚深沉沒有月光,仍可見安慶緒雙目仿佛燃燒一團火焰,狂野中帶著不羈,她的心不受節製的亂跳。


    “珍珠,這輩子我隻要你。我想了一個多月、矛盾了一個多月。從京城,跟著你到金城郡。你登山遊寺,我都遠遠的跟著看著。今天我終於想通了,我真正歡喜的人,不是慕容林致,而是你!我已然錯過一迴,再不能錯第二迴!跟我走,別再做這個勞什子的廣平王妃,在那李俶心中,皇權遠重於你;跟我走,我們浪跡天涯,我的心裏隻會全心全意裝著你,再沒有別的什子!”


    邊說邊拖著沈珍珠的手往房門走去,沈珍珠迷迷糊糊跟著他走,安慶緒心裏歡喜,正說著“咱們不能由正門走,幹脆跳窗”時,沈珍珠忽的將他手狠狠甩開,聽她沉聲道“不!”望向她的雙眸全是決然的鎮定。


    安慶緒心中痛楚不已,卻還懷著一線希望,問道:“什麽?!”


    她搖頭道:“我不能,我是俶的妻子。”


    安慶緒抓住了她的語病,語有欣喜:“你說‘不能’,而不是‘不願意’。”


    的確,這是兩個概念。沈珍珠倒沒料到他有些一問。


    “不能”還是“不願意”?


    “不能”還是“不願意”?


    “不能”還是“不願意”?


    不過頃刻時間,她翻來覆去的想,頭正陣陣眩暈,刹那靈台清明:這固然是兩個概念,但此時對安慶緒又有何區別,自己左右不會跟他走的。開口道:“我說錯了,我是‘不願意’!”


    “喲,遠客來訪,怎麽不叫侍從奉茶?”正在此時,門轟然而開,李俶語含譏誚的走進來,張臂將沈珍珠擁入懷中,扭頭對安慶緒道:“安副使喜歡用什麽茶,金城郡茶馬互市,天底下的好茶名茶,本王都備有一些,說起來本王從未與安副使共同品茗對弈,今日倒是個機會。”


    安慶緒臉色早已鐵青,答道:“殿下好意安某心領,安某粗人,不懂什麽茶呀棋的,堂堂男兒,都是以劍道論高下,不知殿下可有意與安某論劍一番?”沈珍珠麵色都變了,她深知安慶緒劍法高強,李俶決計不是對手,忙拉拉李俶的衣袖。李俶卻爽快答道:“這正合本王之意,明日午時如何?”


    安慶緒卻哼哼一笑:“殿下金質玉葉,安某可不想占便宜。依我看,這比試也不必過急,咱們以一年為期,殿下也可遍訪名師加緊苦練,才不致於輸了這場比試。哼哼。”


    “那好,明年今日,本王在長安恭候閣下!”


    安慶緒聽罷一抱拳,目光如錐般在沈珍珠身上掠過,身如猿猴矯捷由後窗躍走。


    “俶,我——”沈珍珠正想說什麽,被李俶“噓”的動作打斷。他臉上竟而微微流淌笑意,輕盈將她橫抱放置床上,用自己的手溫暖她冰涼的雙臂,說道:“瞧,怎麽全身冷冰冰的,若是生病怎麽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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