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檀素日愛飲果酒,籠香樓裏的仙醪香醇,聞著並不烈,喝著卻後勁足得很,不過半壺下肚,靜檀便有些發暈,想著春日宴須連辦幾日,以後還有機會品嚐這佳釀,便不欲在動它。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三願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靜檀耳畔傳來樓裏歌姬的唱詞,模模糊糊隻聽真切了這一首。


    “好一個,郎情妾意!”靜檀從坐上起身,欲去尋那歌聲的來源。


    她行至二樓,便見一蒙麵女子抱了琵琶,指若削蔥根,在弦上隨意撥弄,琴音嫋嫋從她指尖滑出,一雙媚眼悲切,左眼下有顆米粒大小的淚痣,又聽得她唱道:“願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


    明明是一首濃情蜜意的曲子,由她唱出的卻是無盡的悲涼,一曲終了,滿座噤聲。


    “想來又是一個終日不得見才子的佳人罷!”身後傳來王右君的歎息。


    “右君兄錯了,得見他的人,不得見他的心,算什麽長相見呢。”靜檀緩緩開口,駁迴他的話。若是得見,那歌姬的歌聲也不至於如此悲涼吧。


    王右君不解的問道:“既然見不得心……世間男子千萬,何必執著於一人?”


    靜檀似乎在想些什麽,頓時沉默了,王右君繼而道:“難道你心裏有一個認你執著的人?”他問的很小心,似乎怕聽到什麽答案。


    靜檀迴神,拍拍他的肩道:“戲文而已,那麽認真作甚,我向來心無掛礙……”言罷下了樓,也不等在身後錯愕的他。


    對於方才她的答案,王右君舒了一口氣,走到她麵前,拍了拍她的頭,調笑道:“那不如把我當做你執著的人罷,畢竟我為人清白,相貌堂堂,與你也算門當戶對,待你及笄之後我們就把事兒辦……啊!”還未等他說完話,就被靜檀拉過他的手一口咬下,他吃痛的不敢再說。


    “我許久沒出宮,京都的胡人是一直那麽多麽?”來的時候光顧看吃的玩的,也沒注意,其實這街上大多是胡人,甚至有胡人專門的商鋪。


    王右君揉著被咬的發紫的手臂,委屈的說道:“原本就有,但昨日聽我那不爭氣的二弟說,最近京都的胡人較往年多了幾倍,不過大多是胡商。”


    二人一言一語的逛完了仁德坊,不多時靜檀便有了困意,於是駕車迴了行宮。


    鶯兒服侍她睡下後正欲去休息,出門便見阿衡抱了一懷的花站在門口,問道:“公主歇了麽?”


    鶯兒向他行禮道:“剛睡下。”


    於是將懷裏的花遞給她,又吩咐她明日交給公主。鶯兒見他神色異常,便問了一句。


    他扯出一個笑,“我沒能折夠一百種花,隻覺有些對不住公主罷了。”


    次日,靜檀早早的被拉起來梳洗,著了昨日華服,畫了麵靨,被領著到了行宮後園,先是由皇後帶領著拜花神,又在花圃裏植了各色花樹,各女子手執花箋,許了願後各自作了花間詞,因著靜檀不擅此道,找了個沒人的地方躲懶,一直躲到晚間開宴。


    初寂座於皇帝左下首,然後便是西境使臣,一眾子女位於右側,然後是妃嬪位次。


    宴上的酒皆為西境使臣進獻的葡萄酒,靜檀喝著酸甜,自覺與仙醪有的一拚,不免多飲了幾杯,初寂案前自與他人不同,皆設了素食茶點。初寂位於她對麵,待初寂到了後,與皇帝寒暄幾句後便入了席,目光遊走到她時,便見她正擠眉弄眼的朝他做了舉杯的動作,不由的搖搖頭,浮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笑。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三願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台上舞姬身姿曼妙,腰間佩裏銀鈴,舞步輕雲般慢移,配合了歌聲簡直天衣無縫,宛若天女。


    上座的皇帝看得癡了,不自覺的喚了聲:“宛兒……”宛兒是李禹生母的小字,眾妃嬪在宮裏日子久了的皆是臉色大變,噤了聲,小心的看向皇帝,暗自疑惑為何樂坊的人會編排這一曲。


    靜檀不解的問立在一旁的阿衡,這才知道這首曲子令眾人沉默原委。原來這曲春日宴編舞的原創是李禹生母陳才人,原本她便是樂坊的台柱,當年她一曲春日宴風靡一時,得到了皇帝的寵幸,在梅貴妃之前,曾是冠寵後宮第一人。


    靜檀轉頭看向李禹,隻見他與旁邊的李煜正品著酒,談論著街坊的茶樓,似乎對這歌舞不大感興趣,對這舞為何會在此時出現,靜檀心底便有了幾分底。


    “真真是孝感動天……”希望陳娘子是真心正視她這個兒子,而不是在利用他。說著,她舉起那琉璃盞一飲而盡。


    坐在靜檀身旁的嵐清有意無意的看向對麵,看見初寂似乎看了一會兒這邊,立即掩了嘴輕笑兩聲,害羞的低下頭。


    “聽聞法師做了宮學的講師,多年不見,法師不拯救蒼生了?”坐在初寂一旁的王右君突然開口,多年前他們曾有過一次談話,隻是那次談話無疾而終。


    初寂淡淡說道:“公子說笑了,這天底下,何處不是蒼生。”


    “既然法師肯為宮學講師,為何遲遲不肯做我泱泱天朝的國師?”


    其實皇帝早有意立初寂為國師,這些年來初寂信徒日增,而前國師無念身體逐漸削薄,多年未曾在人前露麵,民間甚至傳言無念國師早已圓寂,初寂立為國師也是民心所向。而王右君當年做過皇帝說客,卻也難勸服他,他在民眾的威武越高,權貴對他的渴望便越大,如今天朝雖和,別國卻日日盯著這塊沃土,生怕拿不著錯處開戰,而民之所向的精神領袖,則成為天朝與別國競爭的最大籌碼,所以民眾信佛,皇帝更須信佛,真信假信也沒有那麽重要。


    “成為宮學講師不過為當初一諾,貧僧羈野慣了,天朝的國師怕做不好。”初寂臉色冷了幾分。


    見他還欲說什麽,初寂站起身,便向皇帝告了辭。


    對麵的靜檀見他走了,亦尋了個時機悄悄離了席,又對阿衡說想去醒酒,不讓他跟著。


    到了行宮門口,抬頭瞧了瞧天上,一輪圓月已升至半空,目光轉向另一個上山的方向,也沒多做思考,跌跌撞撞地踏上了上山的石階。


    靜檀本以為自己才喝了半壺葡萄酒,隻是有些發暈,但總體還是清醒的,但是在半山腰遇見一個人,她就立馬否定了自己這個想法。


    借著月色,隻看得清那人一身月白色的長衫,背了個竹背簍,拿了把藥鋤蹲著地上找尋著什麽,頭頂的荒涼在他身上卻絲毫不突兀。見她走近,那人似乎怔了怔,然後緩緩起身。


    “公主在這裏作甚?”語氣溫柔,卻不慍不喜。


    靜檀向他走近一些,似乎想確認他臉到底是不是那個腦海中的臉。仰起頭,揉了揉眼,這迴確認了,於是笑開,略有些傻氣的說:“好巧哦~在這裏也能碰見先生~”聲音拖的長,怕是那酒的後勁來了。


    “公主喝酒了?”頭頂再次響起他的聲音,這次似乎急了些,或許他自己也未覺察。


    靜檀再次向他靠近,步伐些許踉蹌,“我不喜歡你喚我公主,我的名字是先生給的,先生為何不喚我阿檀?”


    他又退後一步,“不合規矩。”


    見他再次往後退,靜檀直接貼近他,使二人的距離不過一寸,周身圍繞了屬於他身上的檀香,聞著似乎又醉了幾分,因著醉意,眸子有些迷離,盯著他的雙眼,道:“哪裏來的那麽多規矩?喚一個名字招惹誰了?”


    對於她突然的貼近,他沒有防備,微微一驚,手裏的藥鋤滑落。


    “啊!”沒想到那鋤頭剛好掉在她的腳背上,嚇的她吃痛的叫了一聲,與他分開了些距離。


    初寂眼底一絲慌亂轉瞬即逝,隨即扶她坐在一旁的石椅上,蹲下身為她檢查。


    因隔著鞋襪不好查看,初寂也沒做多想便將她鞋襪褪了,借著月光果見她上紅腫了一塊。


    抬頭便她從袖中掏出一盒東西遞給他,嘴裏還得意的說:“羲和膏,藥到病除!”


    初寂失笑,接過替她敷上,“你是日日帶著麽?”


    “先生給的東西,寸步也不想離身。”靜檀看著他認真替自己敷藥的樣子,一時失了神,薄唇似乎比她還紅潤,鼻梁高挺,眸子燦若星辰,睫毛如同蟬翼微顫……待她迴過神來才發現自己的腳不僅露在他麵前,還被他碰了!


    畢竟是敏感的部位,平日她對他也隻有言語上調笑的膽子,如今這場麵不得不讓她麵頰緋紅,醉意亦退了大半。


    初寂察覺她半晌未言語,轉頭便見她雙頰緋紅如同畫了紅妝,開始意識到麵前之人早已不是多年前那個掉落在他懷裏的孩童,他連忙轉過頭不再看她,低頭給她穿鞋襪。


    靜檀看著他不由的怔了怔,他方才看她的眼神裏終於不再是悲憫,換上的是些許的尷尬,些許的……懊悔麽。


    她亦有些尷尬,正欲站起來,沒想到一個踉蹌,身子一歪,正正落在他懷裏,兩人皆是錯愕的對視。


    周身又環繞的是股好聞的檀香,第一次離他那麽近,靜檀心中突然跳出一個強音,理智告訴她她必須馬上離開他的懷抱,否則她或許會犯錯,但是她真的能做到麽?她做不到,或許她想要的不止這個懷抱,她還想要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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