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還要去精粹樓嗎?”


    齊鳴似撒嬌又似逗弄地窩在月昭懷中,雙臂緊緊摟著她纖細的腰身,額頭埋在充滿香氣的脖頸間蹭了蹭,語氣狎昵:


    “我都買了宅院了,吃住都不用擔心,你還非得去那地方做什麽?”


    月昭無奈歎了口氣,抬手揉了揉他毛茸茸的腦袋,輕聲道:“是是是,齊仙君有的是銀兩。但難不成我和孩子們一輩子都靠著你過日子嗎?”


    齊鳴聲音沉悶,喃喃問:


    “有何不可嗎?”


    “你還有你需得要做的事,我聽王凡說過,你下山就是為了遊曆試煉,突破宗師境的。”


    月昭輕輕將齊鳴的肩膀推開,垂眸握住雙手,輕柔地撫摸著他的手背,哄小孩般說道:


    “你已經耽擱了一年多的時間,也該去做你想做的事了。”


    齊鳴不管,癟嘴幼稚地哼了一聲,道:


    “你管王凡說的話做什麽?我本來就不願做什麽少宗主,也不想做什麽宗師,和你,和孩子們待在一起的這些日子,就是我此生最幸福的時光了。”


    他又伸手,一把將月昭重新擁進懷中,將鼻尖湊近她的耳側,熱氣灼灼:


    “難不成我不是宗師,你就不愛我了嗎?”


    月昭抬手沒好氣地拍了拍他的後腦勺,嘴角帶著一抹笑意:


    “說什麽呢!”


    齊鳴將頭埋得更深,輕佻的嗓音忽然變得誠懇認真,他收緊手臂:


    “我不想走,也不會走。”


    月昭輕笑:


    “最好是。”


    王凡一隻手靠在門框處,慵懶地抬眸看著庭院內的二人膩膩歪歪,一言不發,半晌後見他們還依舊抱著,才終於忍不住出聲,故意調侃道:


    “以前扭扭捏捏,連互訴情愫都難以開口,如今卻真是恩愛啊。”


    又是這個嘴毒人賤的麻煩鬼。


    齊鳴微不可察地翻了個白眼,隨後鬆開懷抱,將月昭的手緊緊牽住,轉身去看王凡,問:


    “怎麽了,玄清子這下又準許你下山了?”


    王凡將手臂一收,抱在胸前,大搖大擺地朝齊鳴走去,馬尾在腦後不羈地搖動,意氣風發。他嘴唇一勾,不屑道:


    “我都說多少遍了,在玄清宗裏我就是個毫無存在感的小透明,下不下山來根本沒人能發現。”


    齊鳴挑挑眉,帶著一絲嘲諷和存疑的語氣,冷哼後說:


    “年紀不大,修為不低,玄清子能沒發現你這種好苗子?”


    王凡答:


    “他眼瞎吧。”


    齊鳴埋頭輕笑一聲,複而故作認真地問道:


    “王小仙君此次前來又有何貴幹啊?”


    “齊仙君,咱們都相識多久了,我幫了你多少忙,還用這麽生疏的語氣,多傷我心啊。”


    “得了吧你,給你點麵子就翹尾巴了。直說吧,什麽事?”


    王凡眼簾漸垂,微微眯著若有似無地掃視了一眼月昭,神色晦暗莫深,像是有什麽話哽在喉頭,不好開口。


    月昭識趣地鬆開齊鳴的手掌,輕聲道:


    “我先去精粹樓了,你們聊。”


    王凡點頭:


    “多謝月姐姐體諒。”


    月昭頷首,踮腳湊在齊鳴耳側柔柔說了句:“那我先走了。”


    隨後,她對著王凡一笑,擦身而過,衣擺搖動,隻留下一陣芬芳,直至香氣徹底消失。


    齊鳴正色,偏了偏腦袋示意王凡隨他進內堂說話。


    坐下後,他問:“怎麽了?”


    王凡坐到椅子上,整個身軀都斜著靠在椅背上,淺啄了一口茶水後低聲問:


    “齊嶽山派了很多人在找你,你應該知道吧?”


    齊鳴點頭,眸底的彷徨一掠而過,他答:


    “嗯。”


    “若你再不迴宗去,月姐姐……”


    “可。”


    “你不想走是嗎?”


    王凡抿了抿唇,思慮了片刻,還是覺得將真相道出:


    “當初月姐姐身受重傷,不僅僅是因為穿破你的護身結界而導致的。”


    他頓了頓,抬眸瞥了瞥齊鳴的神色後繼續道:


    “我將你送迴齊嶽山之前,雖說有提醒過她切勿跟上來,但她還是偷偷隨行,直至你們宗門結界前。時乖運蹇,齊景瀾正好在那時迴宗,撞見了她。”


    “什麽?我爹?”


    齊鳴瞳孔驟縮,眼睛瞪得極大,仿佛要將眼前的空氣看穿。原本微微泛紅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嘴唇也不自覺地微微顫抖著,指尖死死抓住桌角,胸膛起伏劇烈。


    唿吸也逐漸變得急促而沉重,喉嚨裏像是被什麽東西哽住,到最後隻能發出一些微弱的、不連貫的聲音。


    “她……受傷,是被我爹……”


    王凡淡淡道:


    “嗯。幸虧我那時對你沒什麽好印象,將你扔到宗門裏就走了,下山時正好瞧見她在與齊宗主纏鬥,便將她救了下來,也不算救吧,總之就是順手擄跑了。不然……”


    齊鳴知道王凡欲言又止的話是想說什麽。


    齊景瀾一向痛恨妖族,若不是王凡及時相救,月昭定然已經死在了他手中。


    王凡抬眸,注視著齊鳴,沉聲勸道:


    “宗門中已經傳出了齊嶽山少宗主與妖物勾結,相戀,罔顧人倫的消息,你了解你父親,自然也就知道他的手段。若你再留在這裏,隻會把月姐姐陷身入危險之中。”


    齊鳴喃喃問:


    “為什麽……”


    他想問的是,為什麽宗門內會知道,會傳開,會知道他和月昭有這麽一層關係。分明他藏得很好,齊嶽山的弟子第一次找到巴瑤神女廟來時,他隻以為是齊景瀾擔憂他的傷勢,想要將他帶迴。


    不過幸好那時月昭在精粹樓,他也及時帶著孩子們躲了起來,沒被發現。


    可……他與月昭的事,怎麽會……被發現……


    王凡似乎知道他想問什麽,沉聲答:


    “我打聽過,這個消息的來源正是齊嶽山內部,可能是想逼迫你迴宗吧。你也清楚,齊宗主當初與大妖相鬥,受過重傷,近年來,他的身體狀況日趨漸下,急需你迴宗繼承宗主之位。”


    “我明白他想逼我迴去,畢竟他當初準許我下山就是為了讓我能早日踏破宗師境,能順利繼承宗主,可月昭和我,他如何會……”


    “齊鳴,你還記得你送給過月昭姑娘一塊,黃金鑲玉的配飾嗎。”


    齊鳴愣了一下,身軀霎時僵直在座位上,眼神失焦。


    他,竟是忘了。


    王凡看他驚恐欲哭的模樣,不禁蹙了蹙眉,喟歎一聲後繼續說道:


    “若傳聞沒錯,那是你們齊嶽山宗主和少宗主獨有的玉牌吧。是可以號令宗門上下眾人,是可以隨意穿行齊嶽山宗內所有結界的寶物。”


    齊鳴聲音顫抖,濕潤難堪,口唇張合了半天也隻道出一個:


    “是。”


    王凡仰首唿出一口氣,情緒複雜:


    “當初我第一次見月姐姐的時候,就見她隨身攜帶了。齊鳴,你怎麽還是怎麽傻,月姐姐比你在人世間多待了多少年,又怎會不知這是什麽東西。當初她隨著我來齊嶽山,或許就是以為你送她玉佩,是默許了她時時刻刻跟在你身邊,所以她想隨著你,守著你,怕你出事,怕我加害於你。”


    “卻不料她在山門外徘徊等候時,正好遇見了你父親,陰差陽錯,被你父親看見。看見一隻妖物的身上竟有你們齊嶽山如此重要的寶物。”


    齊鳴倉促地搶答道:“我送她玉佩…正是有…有愛慕之意!可是…我沒有想到會,害了她…”


    王凡側頭,眼底暗沉:


    “你或許可以說你沒想過月姐姐會那麽傻,一隻妖族隻因為一塊玉佩一片愧疚之心就跟到宗門來。但,你覺得你的父親會怎麽想?”


    齊鳴眼眶緋紅,垂垂自嘲地輕笑一聲,答:


    “要麽會覺得我那時所受的傷是因為月昭搶奪玉牌所造成的,要麽……會知道,月昭是我極其心愛,看重的……”


    “所以不管是因為哪一點,月昭姐姐都必須死。”


    “可那是我……是我甘願送她的……”


    “誰會管你是不是甘願?”


    王凡頓了頓,端起茶杯,吹了口涼氣後垂眸道:


    “她是妖。你是修士。所以注定……”


    他說到這兒,心頭忽覺傳來一陣尖銳難忍的刺痛,半晌,齊鳴沒說話,他才繼續又將沒說完的話說下去:


    “注定會被世俗所不容,更何況是,齊景瀾。無論那塊玉佩是你甘願送的,還是她將你打成重傷費心搶奪的,在人的眼中,最終的答案就隻有後者,隻因為,月姐姐是妖。”


    齊鳴咬緊牙,唿吸不穩,苦澀地問:


    “妖又如何……生而為妖,是做錯什麽了呢?”


    是啊,生而為妖,是做錯了什麽呢?


    王凡深吸一口氣,凝視著手掌中的茶杯,茶水熱氣騰騰,濕潤了眼眶,酸澀了鼻頭。


    “他是妖,打死他!”


    “打死他!不能讓他活著!”


    “就是,打死他!”


    “妖沒一個好東西!小時候壞,長大了惡!”


    “妖物都該死!死光!死絕!要麽就滾迴深山老林去!別來我們人類的地方!”


    打死他……


    世間的冷暖太過極端,夏日裏熱到大汗淋漓,衣衫褪去也無法散開炎日。冬日裏冷到渾身麻木,襤褸破爛的錦衣更無法遮住寒風。


    五歲的孩子沒了家能怎麽辦呢,盡管站在曾經熟悉的,溫暖的,春天裏會百花盛開的院子裏,現在入目之處也隻剩下了一地荒蕪。


    焦黑的殘垣斷壁參差不齊地矗立著,地麵上滿是焦炭和灰燼,原本的花草樹木早已化為烏有,隻剩下黑乎乎的根莖還半掩在灰燼之中,像是在絕望地掙紮著,試圖抓住往昔的一絲生機。


    偶爾一陣風吹過,灰燼便隨風揚起,打著旋兒在空氣中彌漫開來,帶著一股刺鼻的焦糊味,嗆得人忍不住咳嗽,那是廢墟混著人的淚滴發出痛苦的歎息。


    流浪了多少年,如同過街老鼠,在世人鄙夷,驚恐,害怕,修士追殺,傷害,打罵的目光中,行為裏,我才活成了我。


    在仇恨的支撐下,活成了一個終於學會壓製妖氣,終於能夠忍受痛苦的傀儡,心機深沉的怪物,血腥可怖的惡獸。


    王凡咬緊下唇,喉嚨嘶啞,答:


    “妖唯一錯了的,就是他妖的身份,與人不同。”


    齊鳴垂眸:“多謝。”


    王凡一愣:“謝什麽?”


    “多謝你告訴我這些。”


    王凡放下茶杯,擱置在桌子上,問:


    “什麽時候走?”


    齊鳴身軀細細發顫,發冷,思慮良久,他抬頭,左眼一滴淚滑落,空洞失神,他輕聲說:


    “明日就是她的生辰,讓我再陪陪她吧。”


    王凡沉默不語,望著他的雙眸。


    他苦澀一笑,用衣袖擦去淚水後內疚地喃喃:“我才答應了她不會走的。”


    剛擦去的淚又潺潺而下,浸濕青衫,哭泣聲逐漸克製不住,越來越大,聲音也變得抽泣,哽咽,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模糊又低沉:


    “我不想她出事,可我,真的,不想走……”


    王凡咬緊牙關:


    “齊鳴,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齊鳴喉嚨嘶啞:


    “我就想如意這一分。”


    他的眼眶通紅,淚水如決堤的洪水般肆意流淌,順著那憔悴不堪的臉頰滑落,滴落在滿是灰塵的地上,濺起微小的水花。


    孩子們從街巷來往人群中乞討完,逐漸迴了家。


    他們有的手中攥著哪個慷慨大方的老爺扔下的碎銀子,有的高舉著腐爛了一半的白菜幫子,有的懷中揣著從垃圾堆裏撿來的半塊冰冷堅硬的冰糖栗子糕,如獲珍寶。


    齊鳴坐在庭院中,安兒窩在他懷裏均勻地唿吸著,奔波一整天的孩子已經在夜色中安然入睡了,秋日的風不寒不燥,吹得人很舒服。


    月昭迴來的時候,手中抱著木琵琶,神情落寞,身影搖曳。


    察覺到她推門而入的響動,齊鳴瞳仁瞬間擴大,他緩緩坐起身,將深眠的小小身軀輕柔地放到搖椅上,眸底的悲戚和彷徨一閃而過,被他用完美的平常掩蓋:


    “月兒,你迴來啦……我已經做好飯菜了,咱們和孩子們一起用膳吧好不好?”


    月昭疲憊地一笑,藏在衣袖下的手心微縮,答:


    “好啊~”


    她調整好表情,柔和地走到齊鳴身前,想擁抱,卻又不知道被什麽原因影響,強行壓製了下來。


    月昭仰首,眸光紅絲絲縷縷滿是期盼:


    “想我了嗎?”


    齊鳴點點頭,接過她手中的琵琶,放到搖椅旁,隨後將月昭摟進懷裏,顫聲道:


    “嗯,很想,特別想。”


    月昭垂眸,長長的睫毛遮蓋住了她眼底的失落,沒有任何人看見。


    他們的身影在月色中顯得格外孤寂,仿佛被整個世界遺棄於此。月光在發梢凝結成霜華般的光暈,卻照不進他們心底那片黑暗的深淵。


    齊鳴的雙臂緊緊環抱著月昭,巴不得能將她徹底嵌入自己的骨血,永不分離。


    可他在顫抖,在佯裝出的自然和平靜之下不自覺地泄露了無助與惶恐。


    月昭將臉深埋在他的胸膛,溫熱的淚水浸濕了他的衣衫。


    兩顆無助的心啊,在月色下暈染出一片更深的暗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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