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一個人該怎麽才能輕易放下親眼目睹的悲慘過去呢。


    日日沉浸的那些噩夢,無法擺脫的夢魘,難以原諒的苦痛,瘋狂,雙手犯下的罪孽。自己一個人能怎麽承受呢,這些怒氣,委屈,終歸是要一個發泄口的。


    找不到真兇的時候就隻能責怪自己,找到真兇了才好不容易有了能盡情發瘋的理由。


    可玉承恩死了,最後的理由也沒了。


    更惡劣的是,他還不是死在自己手中的,而是自殺的。


    秦梅香看著那具血肉模糊的軀體,忽然感覺心中一沉,太陽穴陣陣狂跳,刺痛,唿吸瞬間急促迫切了起來,他要窒息了。


    玉承恩死了?就這麽死了?


    憑什麽憑什麽憑什麽憑什麽憑什麽憑什麽憑什麽!!!


    他這麽多年在腦海中一遍遍演練,重複預想好的手段都還沒用上,玉承恩憑什麽就這麽死了,死得這麽輕鬆,這麽容易,這麽幹脆!!!玉承恩是該死,但是不該這麽死,不該是自殺,應該要落到他手裏,被他帶迴去關著,每日折磨,扒皮,抽筋,剔骨才對啊!


    還有死前說的那些話是什麽意思?


    秦梅香知道他在懷光宗那幾年萬長嬴找過他,但是和玉承恩有什麽關係,和萬長嬴的父母又有什麽關係,什麽叫做萬長嬴被耍得團團轉,什麽叫做要看著萬長嬴崩潰發瘋,到底要說的是什麽,玉承恩到底知道些什麽!


    早就該殺了他的。不該讓他還留著一口喘氣的機會,不該讓他還能說得出話,還能苟活這麽幾分幾秒。


    劉知卿蹙著眉,凝視著那團鮮紅破爛的肉糜,幾欲作嘔:“死了?”


    是啊,死了,所有人都能看出來,玉承恩死了。


    “玉承恩……”


    秦梅香幹裂的唇微顫,眸子閃動不安,亮得駭人。


    “你憑什麽就這麽死了?”


    這聲音很淡,很平靜,沒有一絲情緒,就像是日常的詢問談話。


    “我問你憑什麽就這麽死了!”


    第二聲伴著低沉的怒氣,隱瞞地很深,讓所有人都以為是聽錯了。眾目睽睽之下,秦梅香朝屍體處挪動步子,靠得更近,攥著劍柄的手指青白,脖頸處的青筋悄然暴起。


    萬長嬴察覺到不對勁,謹慎地觀察著秦梅香的一舉一動。他知道秦梅香滔天的恨意,更能理解秦梅香當下的心境。半晌,他原本抬起想要去拉住秦梅香手臂的大掌,空蕩地在空中頓了頓之後,又悄然放下。


    既然了解他的痛苦,就不要去阻攔。


    “秦仙君,你……”


    劉知卿看見秦梅香越挪越近的步子,心中莫名一驚,莫不是……


    赫然,秦梅香的雙眼瞬間布滿血絲,如同被激怒的野獸一般,怒吼一聲,全身的肌肉緊繃,不顧一切地雙手握著劍柄就朝玉承恩的屍體猛撲過去,那架勢仿佛瞬間就能將眼前之人撕成碎片,黑色利刃在火焰下閃爍著冰冷的寒光。


    “我他媽就該親手殺了你!你知不知道!我就該親手殺了你!”


    他高高舉起長劍,帶著無盡的殺意,向著殘骸狠狠刺去,整個人已完全被暴怒與仇恨吞噬,理智全無,隻剩下那瘋狂的殺人衝動。


    “我找了你這麽多年!被你利用,被你欺騙,因為你,我經曆的一切都是因為你啊!!!”


    一劍一劍刺穿,皮肉剜下,血濺三尺,腥紅肮髒還帶著熱氣的東西灑了他一臉。


    沒有任何人沒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到,包括萬長嬴。


    隻是有人後退,有人向前。


    越是悲憤的人越脆弱,萬長嬴跨步上前,從身後將渾身染滿鮮血的身影緊緊抱住。懷中人要瘋了,要崩潰了,要被折磨瘋了。萬長嬴緊閉著雙眼,死死摟著秦梅香的腰,感受著他劇烈瘋狂的動作,貼合著他顫抖不停的身軀,聆聽著他痛徹心扉的哭喊:


    “你怎麽能!就這麽!死了啊!”


    那年雪夜,清溪鎮,攤販前。


    “在下懷光宗宗主玉承恩,敢問小公子名諱?”


    “想必秦公子方才也是要來吃東西的吧?冬夜寒涼,若不嫌棄,可與我們一起。”


    “小公子既有師尊,也不必再拜師入門,就算做一個外門弟子也好歹有了溫暖棲身之地。”


    玉承恩……收留是假的,溫暖棲身之地是假的,把懷光宗當作自己的家是假的,不知道我的身份是假的,妖物亂民的委托是假的,沒人找尋我是假的,守正行仁是假的,查不到殺害我父母族人的兇手是假的……


    是不是從你見到我的第一麵起,就已經把我隻當作一把為你鋪路的利刃了。


    玉承恩,我真的好恨你啊。


    娘親,我也好恨我自己啊。


    這麽多年被盲目蔽珠,識人不清,犯下滔天罪孽,沾染無辜鮮血,最後連親手殺死仇人為你報仇都做不到。


    “娘親……”


    秦梅香被萬長嬴緊緊扣在懷中,腦海中僅剩的端莊,儒雅,禮節,理智,通通被洶湧而出的淚水衝刷,再也顧不上。他的眼珠中已經染進了血,可怖到幾乎所有人都不敢發聲,噤若寒蟬,隻能看著他瘋狂捅刺屍體的雙手逐漸泄力,在萬長嬴的安撫下鬆開了劍柄。


    萬長嬴緩緩伸出手,輕柔地搭在他的背上,緩緩地打著圈,用溫和的聲音哄道:


    “香香,師尊在,師尊在,師尊陪著你……”


    “娘親!!!!!!!!!”


    秦梅香仰麵,發出響徹震天,撕心裂肺一聲悲鳴,是幼童哭嚎,也是男人的怒吼。


    如今脆弱至極的身影,恰如十年前跪在文夫人屍身前的那個小小幻影一樣,無助,痛苦,沒人能幫他,甚至在場的人除了萬長嬴之外,沒有一個能懂他究竟在哭什麽,喊什麽,痛什麽,那些兇殘無情的眼神是因何而展露,那般血腥倒令人發指的動作又是因何而做。


    秦梅香脫力地跪倒,萬長嬴順著他的身軀而下,緊摟著的手分毫未鬆,嘴裏依舊喃喃安撫著:


    “沒關係了,香香,都已經結束了……都過去了。”


    他的聲音也是不穩的,帶著所有人都能聞見的濕潤,熾熱,口中哈出的熱氣更讓人難受。


    陳全拉過沈玉冰和江潤之,三人躲到人群身後,陳全皺著眉輕聲問:


    “究竟發生什麽了……竟然讓平日裏那麽穩重的人都……”


    江潤之歎了口氣,沒答,隻默默撇過頭去,不忍再看。


    沈玉冰啞聲道:“說來話長,總之,懷光宗當初屠了秦梅香一家……滿門。”


    屠了……滿門……


    陳全身軀一震,愕然轉頭將目光投向人群中央相擁著的兩人,嘴唇碰了半天也不知該說些什麽。


    沈玉冰抬手拍了拍他的肩頭,黯然道:


    “所以你知道萬長嬴為什麽這麽珍惜他這個寶貝徒弟了吧。許多事你不知道,他們許久之前就已經認識了。”


    陳全僵硬地點了點頭,目光還在秦梅香身上挪不開。


    “師尊,他該親手被我殺死的……他不該就這樣……就這樣……”


    秦梅香聲音哽咽,渾身因哭泣而抽動不止,樹枝還直挺挺地插在玉承恩逐漸冰冷蒼白的屍體之上。


    萬長嬴當著所有人的麵將這個身軀高過他不知多少的男人扯過身,麵對麵緊緊擁著,毅然把秦梅香哭紅濕潤的麵龐埋進自己胸膛,溫聲安撫著。


    這世上若說二人僅剩的能理解對方悲痛的人,就隻有他們了。


    萬長嬴心髒一驚一驚地抽痛,用力收緊手臂。


    這哪裏是什麽已經及冠的大人,分明就是十年前他未曾擁住的孩童。


    我透過如今的你,將當年無助的你也一同抱進懷中了。


    終於,在這一刻,我能陪在你的身側,對你說一句:


    “我在。”


    這世上,你隻有我,我也隻有你了。


    萬長嬴緊緊咬著下唇,忍住心中的悲痛,慢慢將秦梅香扶起,站直了身子。秦梅香抬起衣袖,用力地拭去麵龐上粘膩的淚,皺眉看向玉承恩已經被樹枝刺爛的胸口,心髒,腹部。


    死了也讓人這麽惡心。


    他翻掌,樹枝化作一縷黑光緩緩迴歸手心,一切歸於寂靜。


    再不甘,玉承恩也已經死了,好歹自己在他死前已經砍下了他兩條手臂,也不算虧。


    肖龍抬起沉重的眼簾,心虛地瞥了瞥肖若塵,而後又將目光望向相擁的兩人,聲音嘶啞又沉悶,口腔裏似乎還包著一吞血液,受了重傷之後說話小聲極了:


    “好感人的戲碼,能別演了嗎?”


    秦梅香深吸一口氣,穩住情緒後脫出萬長嬴的懷抱,轉身麵對著肖龍,淡淡答:


    “是啊,還忘了肖宗主。”


    一丘之貉,沒什麽好說的。隻是……


    秦梅香餘光落在肖若塵身上,隻見肖若塵一直死死盯著肖龍,目不轉睛,甚至可能連方才他身側究竟發生了什麽都不知道。


    隻是肖龍畢竟是肖若塵的父親,許多事,還是需要他們自己去處理。


    秦梅香知道,肖若塵這個人,素日裏總是給人一副嘻嘻哈哈,承萬長嬴一脈的幽默,不羈,歡快,活潑,能在沉悶嚴肅的情況下逗地所有人開心。但其實,他心思十分細膩,展露出歡樂的一麵也隻是因為他愛把悲傷藏進心裏。


    相識這麽多年,肖若塵從未跟秦梅香講過他自己的事。不管是肖龍的往事,他在白樺宗究竟受了多少苦,究竟經曆了什麽才讓他寧願離家千裏也要躲避。什麽都沒說,甚至秦梅香也是頭一次見肖若塵這副神情。


    無力,絕望。


    孤零零的一個人,在寒風中虛弱地立著,滿身的傷痕已經被凍住,凝成血痂。


    霜凝雪早在肖若塵逃婚那一刻起就對肖龍有了意見,現在見到肖龍狼狽不堪還嘴硬的模樣更是覺得怒氣上腦,不屑地出口懟道:


    “肖宗主這次怎麽不像當初玄山之變那般,逃之夭夭啊?”


    “母親。”


    霜白輕輕拉住霜凝雪的衣袖,語氣輕柔哀求地勸道:


    “別說了。讓肖哥哥……肖若塵,自己解決吧。”


    霜凝雪聽見霜白脫口而出又忽然轉變的稱唿,恨鐵不成鋼地冷哼一聲,猛喘了幾口粗氣才穩定下來,麵龐倔強地望向其他地方,眼神冰涼,卻還是聽勸,沒再說話。


    肖龍捂著胸口,靠著牆身勉強坐起,垂著眼簾,一副疲憊的模樣,黯然笑道:


    “罷了,如今這局勢,在下也隻能認命啊……哈哈。”


    肖若塵咬緊牙關,一言不發,額頭筋脈不規律地跳動著,讓所有看向他的人都知道,他現在心中其實特別不安。


    “塵兒。”


    肖龍輕喚,語氣柔和到肖若塵都有些恍然,仿佛真的迴到了他日夜期盼的,幸福的,母親抱著他坐在桌案旁,瞧著滿桌佳肴冒熱氣,隻等肖龍歸來的那段時光。


    “塵兒~”


    “父親!”


    幾歲的小孩童從母親懷中躍下,腳步踏踏作響,喜悅地咧著嘴,毫無顧忌地奔向那個對著他張開雙臂的男人。


    肖龍將肖若塵一把抱起,在空中旋了好幾個圈才戀戀不舍地放下。那時的父親,還不是嚴肅無情的,每次修煉完或者處理好宗務,都會帶著一個新奇的小玩具迴到堂內,再神秘兮兮地遞給他,隻為逗得自己的孩子一笑。


    母親也會開心,因為母親說過:


    “塵兒開心,母親就開心。塵兒是天神賜予我和你父親最好的禮物。父親母親會永遠愛你,永遠站在你身後,愛你,護你。”


    肖龍在腰間掏了掏,將手裏握著的東西遞到小童眼前,彎著眼睛問:


    “看,父親今天給塵兒帶來的是什麽?”


    “木劍!”


    小童手中攥著那把綠檀木精細雕琢的小木劍,欣喜若狂地圍著飯桌跑來跑去,直到跑不動了,大口大口喘著粗氣,才肯停下來。


    最好的禮物。


    永遠站在我身後。


    愛我,護我。


    肖若塵抬眸看向肖龍,眸子裏滿是悲戚,濕紅的眼角牽動顫抖的瞳仁。


    七歲那年,母親的房門留了一條縫隙,燈光從屋內照出好大一道昏黃裂口。我時常在後悔,若那夜我沒有做噩夢,沒有驚醒,沒有哭著要去找母親,也就不會看到那般場景,不會看到母親死在你的劍下,那把劍,閃著凜凜寒光,掛著母親的血。


    父親,我真的,不想,學劍。


    肖龍沒等到迴應,痛心地咬破了下唇,在所有人毫無預料之際,驟然抄起玉承恩屍身旁的金玉長劍朝肖若塵刺去,嘶啞低喝:


    “塵兒,和父親一起死吧。”


    死吧。


    肖若塵苦澀一笑,閉上了眼,沒有任何閃躲,也沒抵抗。


    耳旁有人在驚唿吧,聽不清了,也不想聽了。不出意料也就是師尊,秦師兄,或許……還有霜白,今夜一戰,也是多虧霜白了,奮不顧身衝上來擋住玉承恩的煞氣的時候,真傻。


    她不怕自己沒命嗎?


    明明當初是我負了你,是我平白無故丟下你一人,是我意識不到你的好,你還救我做什麽呢。


    父親,你賭對了,我舍不得殺你,我真的下不去手。


    死在你劍下,也算我最好的歸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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