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濃稠如墨,月光如水般透過紗簾,在地上洇出一片銀白。


    萬長嬴仰躺在床上,身子不安地翻向一側,又旋即翻迴,被子被翻來覆去扯得淩亂。他長籲一口氣,探出頭去瞥了一眼躺在地上的秦梅香,眸色幽深柔和。


    睡得真熟…真是一點防備都沒有嗎?


    那些記憶…


    “怎麽…受了這麽多苦…卻什麽都不跟我說啊…”


    萬長嬴盯著秦梅香微蹙的眉頭輕聲喃喃著,不忍地伸出手去想替對方將那波紋撫平。


    然而他剛把手臂伸出被窩,還未觸碰到額頭,秦梅香就像是做了個什麽噩夢般,突然猛地扯過被子,將自己全身都死死埋了進去。


    涼風冷冽,萬長嬴發絲散落在枕邊,絲絲縷縷都透著慌亂,他迅速收迴手,把臉使勁埋進枕頭,試圖藏住這份煩亂,可越是如此,那些情緒越在暗夜裏肆意蔓延,攪得眠意全無。


    狗日的玉承恩!殺千刀的懷光宗!這次去非得要把這群賤人通通抽筋扒皮才行!


    秦梅香每次生病,降妖受傷去找醫師,卻通通都被張洪攔了下來,美名其曰:醫師都在忙,都不得空,宗門裏其他的師兄弟傷得更重,秦師兄修為高強,體格健壯,還請多忍耐忍耐就好了。


    媽的!忍耐你****!!!


    萬長嬴在被窩裏迴想方才流螢幻境中的那些場麵,恨得牙幫子都快要咬碎了,止不住地喘著粗氣,想幹脆一拳頭將床捶穿!


    睡睡睡!睡什麽睡!這幾年都這麽睡過來的!滿身傷痕掛著血汙也不管不顧,就直挺挺往床上一躺,不知道疼的嗎!


    入懷光宗五年,秦梅香傷得最重的就是去落西山除虎妖,被他帶迴去那次。明明已經靈脈盡碎,虛弱至極,明明已經一隻腳踏入鬼門關了,卻還是一聲不吭,甚至相認了之後都沒跟他說過一句自己當時多痛…


    萬長嬴死死抿著唇,好看至極的一張麵龐此刻卻不停抽搐,猙獰緊皺。


    他當時…當時居然還帶著秦梅香迴懷光宗!居然還將他帶迴那種地方!居然明知他傷重,還沒時時刻刻陪在他身邊跟著,讓他獨自一人迴了弟子院,遇到張洪…用了靈力…


    舊傷一道一道開裂,經脈碎得更加徹底…


    好…好痛啊…


    萬長嬴用力地攥著胸口的衣衫,指尖毫無血色,蒼白又緊繃,可他再怎麽使勁也無法緩解心中尖銳的痛楚…他渾身冷的慌,難以自控地細細顫抖著。


    我走的那天…梅院被屠的那天…你在懷光宗的每一天…還有守著我的那段日子,我把你徹底忘記的那段日子…


    怪不得你總在哭…那麽容易難過…


    “秦梅香…你是不是…一直都很痛苦啊…”


    床下傳來平穩沉重的唿吸聲,悶悶的在被子裏,睡得很熟,更聽不見他帶著顫抖的細聲詢問。


    明知故問。


    光是在幻境中看著那些場景就已經很難以忍受了…更何況這些都是秦梅香無依無靠孑然一身,一天一天硬生生熬過來的日子!


    萬長嬴的唿吸越來越急促,頭疼欲裂。他感覺喉腔裏湧出一股腥甜的味道,苦澀難咽,直到一大口溫熱的液體從他嘴角邊緩緩溢出,蜿蜒而下,他才抬手輕輕拭去。


    他眼神哀慟又絕望,眸子倒映出掌心中的猩紅。


    怎麽還…吐血了。


    萬長嬴整個人仿若被抽去脊骨般癱在床上,身軀顫抖,痙攣般的抽動著。


    喉嚨裏不時發出破碎哽咽,像瀕死野獸的低鳴,每一次喘息都扯動肺腑。


    真是難受極了。


    雨越下越大,萬長嬴緩緩坐起身,掀開被子後躡手躡腳地下了床,連鞋都不敢穿,生怕將熟睡的小獸吵醒。


    他光著腳踩在木地板上,輕輕蹲下,托著腮靜靜看著捂得死死的那一團被窩,晦暗不語。


    秦梅香,你會不會恨我…


    是了,你定是很恨我的…我記得你一筆一筆寫在本子上的字,我記得你躺在懷光宗那逼仄破爛的房間裏喃喃喚的師尊…


    我說過不會丟下你的…可還是離你而去了兩次。留你孑然一身受了那麽多苦…可是為什麽…


    為什麽你會在我醒來之時說我是你的道侶呢?


    為什麽你還會說愛我呢?


    流螢幻境中,他看到他們唇齒交纏,好半晌二人才留戀不舍地分開,秦梅香慢慢撐起手臂,紅著眼眶看著他的臉,那雙眸子悲痛又深情,小心翼翼地輕聲說了一句:


    “師尊…我愛你。”


    萬長嬴站起身,輕柔地推開門朝外走去,怕夜風太冷,又給秦梅香施了一層符界,讓他能好好安睡。


    做完這些,他站到了陳全的房門口。


    沒出聲詢問就推門而入,直接揮袖點亮了房內所有的燈燭,他自顧自坐到桌旁,給自己倒了杯冷卻的茶水送到嘴邊。


    然而,茶還沒喝進口,床榻上的人就翻身而起,一把薅起長槍對著他怒嗬:


    “誰?!”


    陳全畢竟修為高,即使在睡覺時也對外界的感知力十分敏銳,但突然從黑暗中轉為光亮,他還有些沒緩過勁,眼前有些模糊。


    萬長嬴放下茶杯,微微挑眉,抬起眼簾看向他調侃道:


    “喲,你也沒睡著啊。”


    ……


    “媽的。萬長嬴!?”


    陳全將長槍往床旁一擱,淩亂著頭發,衣襟散亂,氣極反笑。


    “大半夜你不睡覺跑來我房裏把我吵醒,你還好意思說我也沒睡著?”


    他沒好氣地抱著手臂望向萬長嬴,翻了個白眼。怪不得沈玉冰總說萬長嬴像個女鬼似的,如今這麽一看還真說對了。


    皮膚白得在燭光下發亮,五官長相也是一副雌雄莫辨的俊美模樣,青絲隨意地飄散著,碎發微微遮住雙眼和臉龐,走路無聲,身形細長,又總愛穿一身白衣…


    若是個凡人瞧見他這副姿態…鐵定會覺得鬧鬼了。


    萬長嬴迴望向他,抬起一隻手,頭微微斜撐著,閑散地淡淡開口:


    “睡不著,來找你說說話。”


    陳全用手指將淩亂的頭發往後一捋,略微整理了一下衣物才朝他走過去,坐在萬長嬴對麵的凳子上,嘴角一勾就開始侃笑他:


    “哦?你那個寶貝徒弟不跟你說話?”


    萬長嬴抿著唇,神情平淡無波,默默瞥了一眼窗外劈啪作響的大雨,隨後指尖掐動,給這間臥房布下符界,隔絕了光亮和聲音。


    “他睡了。”


    “謔喲。”


    陳全了然地冷笑一聲,眸中滿是嘲諷。


    果然!要是姓秦那小子沒睡,萬長嬴怎麽舍得深更半夜跑他房間裏來聊天敘舊。


    “不對…”


    他語氣突然嚴肅起來,目光如炬,在萬長嬴脖頸處的衣領內側發現了一抹紅…


    那是血跡,而且是還未幹透的新鮮血跡。


    “你受傷了?”


    萬長嬴隨著他的眼神垂眸看了看自己的脖子,神色卻顯得並不在意。他知道這肯定是方才他躺在床上是順著嘴角淌到衣領上的血…


    還以為擦幹淨了呢…結果還是滴上了。


    他無所謂道:“沒受傷。方才或許是靈力不穩,吐了口血罷了,麻煩。”


    陳全隨即眉頭輕皺,嘴角扯起一絲弧度,嘴唇輕抿,目光裏滿是狐疑,沉默片刻後才開口:


    “行吧,你不願意說就不說。”


    他給自己也倒了杯茶水,抿了兩口潤了潤喉嚨,繼續道:“不是說聊天嗎?聊什麽?”


    方才他剛醒,還沒來得及去仔細觀察萬長嬴的狀態,現在一看才發現,萬長嬴似乎是哭過了,眼眶略微有些紅腫,尾端還掛著些許難以察覺的淚痕,睫毛輕顫,神色黯然。


    陳全太了解他的性子,知道他什麽事都總愛憋在心裏自己解決,他不肯說的事就算被打碎了牙硬吞下去,也不會講出半分。


    萬長嬴平日裏就算是遇到再難的事也是傲氣極了,胸有成竹般的姿態讓人相信他什麽都能妥善解決,受了再重的傷死到臨頭也不會喊一句疼。


    但如今他這番脆弱不堪的模樣…實在是少見。


    “陳全,秦梅香當初盜走我屍身這件事,你們是知情的吧。”


    萬長嬴聲音低沉喑啞,沙沙的,沒什麽力氣。這句話看似是詢問,卻又是用十分平靜的語氣說出,聽得陳全心中一咯噔,忙不迭又朝嘴裏送進了一口茶水才支支吾吾道:


    “這…嗯。”


    陳全極其細微的一句應答,萬長嬴長籲一口氣,埋下頭去扯出幾分生硬而嘲諷的笑意。手裏的茶杯攥得緊緊的,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捏碎。


    他咬住下唇,破皮後滲出了血珠。好不容易開口,喉嚨裏卻像是被沙礫卡住,讓人難以發聲,字字磨得人疼:


    “果然…我就說以秦梅香三年前的修為,怎麽可能在你們的眼皮子底下能將我從牛鼻宗帶走。”


    陳全垂眸,語氣沉重:


    “你不知道,自從玄山之變你那大弟子將你的屍身帶迴牛鼻宗後,舉辦喪禮那幾日…他幾乎寸步不離,時刻守著,不吃不喝地跪在你的棺槨前,跟沈玉冰她們磕頭懇求,說能不能別讓你的屍身下葬入土…”


    萬長嬴手指越捏越緊,影子在燈光中拉得纖長烏黑,寒涼蕭瑟地繼續聽著陳全講。


    “我們知道此事不妥,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便過去了。那時候大家隻覺得,若你真的能活,醒了也定會護著你那寶貝徒弟的周全,畢竟你從來不顧什麽禮法束縛。若是真的活不了了…我們再去找秦梅香…”


    萬長嬴僵在原地,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地麵,瞳仁中滿是驚惶與懊悔。嘴唇微微顫抖,囁嚅著不成句的自責:


    “所以…他受的那二十五戒鞭…你們所有人其實都在等著我給個台階。我明明知道他不可能那麽輕易能從你們手下將我帶走,我卻…我卻還是對他受刑之事視若無睹,置若罔聞。”


    就像他說的,他當初從梅院醒來迴宗之時心裏其實就有猜測過這件事…想過長老們或許是知情的。


    但當時他已經沒有了對秦梅香的記憶,他也一向是一個懶得管無關之人生死,所以他心中隻覺得,秦梅香既然犯了錯,那該罰便罰。


    一句冰冷的該罰便罰,便親手將自己深愛的人送到了眾目睽睽的刑堂之上…秦梅香所有的心思都被他刨開,通通公之於眾,讓今後牛鼻宗所有人都在背後無休止地討論秦梅香是一個罔顧人倫,偷盜師尊屍身的孽徒,齷齪醃臢之輩…


    不僅傷了秦梅香的身…還誅了秦梅香的心。


    他之前一直不明白為什麽自己醒來會在梅院,為什麽自己明明在玄山中爆體而亡了還能活過來,為什麽秦梅香在他醒來以後總是小心翼翼…


    直到他在幻境中看完了秦梅香的記憶,才真正找到了答案。


    他看到秦梅香冒天下之大不韙也要將他屍身帶走,用符界護著,靈力養著…他看到秦梅香去藏書閣翻遍了所有古籍醫書尋找起死迴生的辦法…他看到秦梅香曾對江潤之說想用附靈共生術救他…


    還有日日夜夜的癡望,守候,買醉,枯坐,喃喃。


    每日剝好的牛軋糖…房內經常更換的應季的鮮花…


    他看到秦梅香知道符靈的存在時欣喜雀躍的目光…還有他醒來後知道已經被他徹底忘記時…那般失落又絕望的神情。


    甚至是情期那日…他也看得一清二楚,聽得一清二楚,知道了所有的來龍去脈,找迴了所有他融神時失去的記憶。


    秦梅香十年來的喜、怒、哀、樂、愛、恨、苦痛、絕望。


    一切的一切,萬長嬴都看見了。


    雖然他也不知道如此窺探究竟是該還是不該…可他不後悔。


    因為他看見了,秦梅香一直隱在心底的,無數次以開玩笑的方式對他說出口的,和他一模一樣的那份,深厚又濃烈的感情。


    可他緊咬著唇,不敢去想。


    他有意無意地丟下了秦梅香兩次,有意無意地讓秦梅香受了那麽多傷,那麽多委屈…他憑什麽,他怎麽敢,他怎麽配得上這份愛啊。


    萬長嬴眼角處還是滑落了一滴淚,順著臉頰流淌而下,苦澀極了。他將臉埋進雙手掌心,哽咽難言地嘶啞道:


    “陳全…為什麽…為什麽我知道得這麽晚…他受了那麽多苦…都是因為我…”


    陳全上一次見萬長嬴哭得如此悲痛難過,還是剛被萬長嬴帶迴牛鼻宗的第二晚…那時他和祁正淵因為被大妖擊中,身受重傷。


    江潤之給他們醫治之後,陳全想著要去多謝這位長嬴仙尊的救命之恩,聽江潤之說萬長嬴應該在和弟子飲酒作樂,便帶上幾瓶好酒獨自去了念梅園…


    那夜,肖若塵已經喝多了昏睡過去,躺在地上。萬長嬴背靠著梅樹,捂著臉撕心裂肺地痛哭,聲音也如今日這般沙啞,當時在大妖麵前那般殺氣凜冽的傲然模樣蕩然無存,甚至讓陳全覺得,這個仙尊脆弱極了,被風一吹就會碎成粉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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