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長嬴心疼得緊,覆在秦梅香臉上的手掌不自覺微微顫動,他眉頭蹙得更深,眸色幽深地看著暗自垂淚的人。


    該怎麽辦呢…


    以前總見到秦梅香因為一些小事哭,他故意扮個鬼臉講個笑話或者抱一抱就好了…可現在秦梅香長大了,因為大事而哭…他反而不知道該怎麽安慰才能哄好。


    掌心貼在濕潤的臉頰上也被浸上了淚,癢酥酥的,撓得人心又亂又慌,既疼又顫。


    秦梅香垂著睫毛抽泣了許久,以往他總顧及著什麽師徒之隔,生怕萬長嬴再將他推開,再不肯與他接觸,一次又一次的分別總讓人害怕,怕極了。


    他不敢將內心陰暗又殘忍的想法說出來,不肯訴說自己的恨意。


    萬長嬴走了之後經曆的那些事,一件一件都悶在心裏憋著,他想說,又不敢說。怕萬長嬴聽了會自責,怕萬長嬴知道了會難過。


    這是他埋得最深的,最痛的,最恨的執念。


    直至今日,離自己日日憤恨的,日日想要千刀萬剮的人越來越近,他才終於,敢模棱兩可地試探,敢小心翼翼地說一句:


    我恨。


    夜色越來越濃,雨越下越大,狂風唿嘯,裹挾著雨拍打著窗戶。他們在這小小的房間裏,被這雨的喧囂緊緊包圍,仿佛有一雙無形的大手在搖晃著整個塵世,叫囂著恨意,與痛苦之人同悲。


    其實他不說,萬長嬴心裏也清楚,明白。


    若問這世間有什麽事能將心善之人變得殘忍?


    那便是恨。


    若問這世間能有什麽事能將心狠之人棄惡從善?


    那便是愛。


    萬長嬴一聲輕歎,撫著臉頰的手心中緩緩流露出一道輕柔的白光,秦梅香隻覺得頭腦沉重,眼前驟然發黑,恍惚間便合攏了眼眸,睡著了。


    “夜深了,睡吧。乖。”


    沙啞黯然的嗓音響起,掌心的白光悠然升空,朵朵分散化作流螢,鑽進了秦梅香的印堂之中。


    萬長嬴要用流螢幻影術去秦梅香的記憶中看一些事,看一些秦梅香從未跟他詳細說過,且他一直以來都十分介懷的一些事。


    他走之後…秦梅香到底經曆了些什麽,到底經曆了多少苦楚。


    畫麵流轉,萬長嬴輕輕抽出手掌,生怕吵醒熟睡的人,待螢蟲完全飛入秦梅香的印堂穴中,他也穿好了衣物,抬腳踏入記憶中。


    昏黃的燭光在雕花的銀燭台上搖曳,光影在的牆壁上晃動。少年時期的秦梅香身著一襲黑錦長袍,身姿挺拔如鬆,墨發用一根深藍色發帶束起。


    他安靜地坐在檀木桌前,硯台散發著淡淡的墨香。修長的手指輕輕翻動著一本密密麻麻寫著字的本子,“沙沙”的聲音在靜謐的空氣中格外清晰…


    萬長嬴緩緩挪步走到他側麵,想看清他此刻在記些什麽。


    啪嗒


    秦梅香蹙著眉心,鼻頭通紅,眼眶腫得不成樣子,淚水控製不住地一滴一滴落到剛寫好的字上…


    第二百九十九日。


    師尊,見字如麵,徒兒泣書。


    薄荷又枯了。但好在它以後還會再發新芽。梅院裏的樹葉都開始一片一片飄落,秋天來了。師尊,我好想你…


    自你離去,日月無光,星辰黯淡


    花開花落,物是人非,同心一人去,坐覺長安空。


    字字泣血,宛若刀刃,刺得萬長嬴疼。


    他蹲到秦梅香身側,抬起半透明的手,想為他拭淚…原來他走了之後,秦梅香日日夜夜都在記下無人可訴,憋在心中的,心緒。


    少年低泣,哭聲喑啞。


    案上尺素已被淚水浸濕,墨痕暈染開來,似一朵朵盛開在暗夜中的墨色殘花。那原本力透紙背的字跡,在淚漬的侵蝕下,漸漸模糊,


    秦梅香的身軀顫動,濕潤的喘氣聲愈來愈沉重,埋著頭止不住地抽噎,燭光照出模糊的暗影,淚滴晶瑩。


    幻境中日月流轉,萬長嬴一幕幕旁觀著。


    他這個徒弟一直都很乖,盡管他已經離開了梅院,盡管已經得知了他的死訊,親眼目睹了他懸掛於玄清宗門前的屍體,還是從未鬆懈過他曾交待的任務。


    每日清晨,秦梅香會在天光還未破曉之前便起身,趕在文夫人做好早膳之前圍著梅院跑一百圈。用完早膳之後又去院子裏練劍法,盡管萬長嬴教他的劍法已經爛熟於心,他還是從未鬆懈,每日都溫習,甚至根據劍法的招式悟出了一些其它的套路,日複一日。


    夜裏,秦梅香會坐在梅樹下抬著頭看天,一坐就是許久,呆呆愣愣的,眼神空洞,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盡管知道他看不到,萬長嬴還是會走過去坐到他身側,就跟曾經一樣,靠著樹幹,看著天。


    偶爾他還會對著秦梅香自顧自地說說話,跟秦梅香講講自己那些年遇見了什麽人,做了什麽事,有多麽多麽想他。


    有些話來得太遲了些,沒來得及讓你聽見:


    師尊也很想你,時時刻刻。


    小少年年紀雖然還不大,卻也懂事得讓人心疼。秦梅香怕文夫人擔心,白日裏總是不露聲色,笑意吟吟的,仿佛早已將往事忘卻。


    可每個深夜,他都會躲在被窩裏泣不成聲,獨自一人吞咽著悲傷。


    萬長嬴蹲在秦梅香的床榻邊,即使觸碰不到,也會伸手輕輕拍著被褥。


    晚到的虛影,安撫著另一個時空的舊人。


    “香香…是…是師尊…來晚了…”


    熄了光的臥房幽深極了,稍微暖和些的被窩就是年少之人唯一的避風港,人越長大越不肯裸露情緒,獸類越長大,就越不肯展露自己的肚皮。


    在空蕩的房間裏,低沉憋悶的唿吸聲中,秦梅香咬著被角盡量壓製著自己的音量無聲嚎啕,萬長嬴輕輕拍著抽動的被褥,紅著眼眶緊蹙著眉頭淚濕白衣。


    秋至冬。


    天氣越來越冷,秦梅香的衣衫從錦衣換成了長襖,披上了鬥篷。


    破臘驚春意,淩寒試曉妝。應嫌脂粉白,故染曲塵黃。


    梅枝蒼勁如老龍盤踞,褐鱗斑駁,向穹宇伸展。花苞似繁星,點點攢於枝梢,密者簇擁如球,疏者獨立似珠,皆被薄霜輕裹,恰似佳人初醒,粉靨凝霜,嬌羞欲語。


    秦梅香迎著冬雪在院中練劍,有些已綻放的臘梅,金黃的花瓣在風中搖曳,散發出陣陣清幽的芬芳,隨著劍氣煽動,縈繞在院子的每一個角落。


    萬長嬴立在梅樹下抱著雙臂靜靜看著他,眸子裏滿是讚賞。


    秦梅香頗具練劍的天賦,自己琢磨出來的套路都十分流暢實用,一招一式淩冽又鋒利,很是厲害。


    “香兒。”


    文夫人輕柔的聲音傳來,萬長嬴側頭去看她,秦梅香也連忙收劍入掌朝她奔去,落入溫暖的懷裏。


    分明是十分溫馨的場景,萬長嬴卻莫名感覺有些不對勁…


    文夫人雖是如同往常一般笑著,寵溺地替秦梅香撣去霜雪,但她的眼神中,今日似乎藏著悲痛…


    很深,很沉,就連臉上的笑意也像是為了極力掩飾什麽情緒而戴的假麵。


    文夫人蹲下,鵝黃色的鬥篷如同地上飄落的花瓣般鋪開,溫和地替秦梅香摘去頭上的葉片,彎著眼眸問道:


    “娘今日想吃糖油果子,香兒去鎮上替娘買點迴來好不好啊?”


    秦梅香重重地點點頭,咧開嘴爽朗答道:“好啊娘親。我這就下山去買。”


    不對…不對。


    萬長嬴趕忙快步上前去,文夫人這副模樣明顯不對。


    秦梅香接下銀錢轉過身就朝大門跑走,一點都不想讓文盈盈久等。


    不對!


    萬長嬴心中慌亂,下意識地伸出手想去阻攔,卻撲了個空。


    文盈盈站起身,笑著目送著秦梅香跑遠,直到墨黑色的身影徹底消失不見…


    畫麵變換之際,萬長嬴看見她垂眸,嘴角依舊是笑著的,可臉頰上卻明晃晃垂落一滴晶瑩的淚…


    拍打在地。


    一瞬之間,梅院變作了清溪鎮,文盈盈的身軀也逐漸消散,隻剩嘈雜叫賣的小販,和秦梅香張望尋找賣糖油果子的攤子的背影。


    心頭一震,萬長嬴什麽都明白了。


    文夫人定是早就知道了些什麽,那眼眸中的不舍,悲痛,哀傷,絕望…


    她定是早就知道了些什麽,故意讓秦梅香下山避開…難怪,難怪當初在葉青的記憶中目睹梅院覆滅時他沒看到秦梅香的身影!


    究竟是為什麽,如果是修士突襲,定不會給文夫人反應的時間,除非有人提前報信,告訴了她會發生什麽…


    那既然如此,文夫人為何沒帶著秦梅香逃走,為何要特意將秦梅香支開,她自己留在梅院中?


    除非,是有什麽原因讓她不願走…或者,她不能走。


    “店家,多少錢?”


    “三文錢。”


    秦梅香此刻正站在攤販前,微笑著接過那一袋裝好的糖油果子,又埋頭拿空餘的手去摸索著自己的錢袋,掏出三枚銅板遞給小販。


    埋著頭掂著紙袋往迴走的少年絲毫不知道接下來迴到梅院會看到怎樣一番慘烈的場景,他心心念念,隻知道,娘親想吃糖油果子了,要替她買迴去…


    萬長嬴瞳孔縮小,驚愕地看著幻境中的畫麵變化,秦梅香躲到他們平時常去的無人小巷召出樹枝,躍身上劍,懷裏抱著滾燙剛炸好出鍋的糖油果子,勾著嘴唇俯瞰著逐漸變小的城鎮…樹木…行人…


    風撫耳畔,吹動發絲,發帶迎風而揚。


    少年,意氣風發。


    可當他落地,一股濃重的血腥氣撲麵而來。原本寧靜的院子如今屍橫遍地,熟悉的笑臉皆已消逝。他的雙腿似有千鈞重,每一步都踏在血汙與絕望之上。


    大雪紛飛,白日無光,鵝毛般的雪片紛紛揚揚灑落在庭院之中,卻無法掩蓋那滿地的血腥。一具具屍體橫陳,鮮血在雪地裏暈染出刺目的紅。


    雪花不斷飄落,漸漸將他們覆蓋,仿佛是這天地也在為這慘絕人寰的屠殺披上一層素白的喪衣,而那股死亡的氣息,在冰冷的空氣中彌漫,久久不散。


    一步…一步


    秦梅香手指中的糖油果子掉落,在雪與血中沾染了塵埃。他的身體止不住地顫抖,每一寸肌膚都似被寒冰凍住,寒意從骨髓深處蔓延開來。


    文夫人原本柔美的麵容如今蒼白如紙,雙眼空洞無神。身上的衣襟淩亂腥紅,露出的傷痕深可見骨,一雙手被割下,拋至屍體兩側,殘忍不堪。


    秦梅香嘴唇止不住地哆嗦著,卻發不出一絲聲音,他的喉嚨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扼住。心髒在胸腔裏瘋狂跳動,每一下都伴隨著深入靈魂的劇痛,令他幾近窒息。


    世界在他眼中漸漸模糊、扭曲,隻剩下那如潮水般洶湧的恐懼與悲傷將他吞噬。


    雪花又無情地落在秦梅香的發絲上了,可這次他卻再也等不來母親為他拂去。


    少年…悲痛欲絕。


    萬長嬴顫顫巍巍地伸出雙手,試圖觸碰秦梅香跌倒在地的身軀。可指尖穿過虛幻的空氣,卻隻抓到一片虛無。他的眼神中滿是急切與心疼,口中無聲地唿喊。


    他的身影在幻境中閃爍,一次次努力靠近,卻如同隔著天塹,隻能眼睜睜看著那肝腸寸斷的人在痛苦裏掙紮,嚎啕,嘶吼。


    碰不到,抱不到。


    這一切都是秦梅香的記憶,是萬長嬴早已錯過的,記憶。


    是他一個人經曆的,目睹的,記憶。


    萬長嬴的指尖嵌入掌心,與秦梅香的心一起流出滾燙的鮮血…在蒼茫中,散著熱氣。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二人共悲,仰天長嘯,不同的痛憤嘶吼聲在記憶與幻境中一同迴蕩。


    梅院,沒了。


    家,沒了。


    秦梅香宛如被抽去了靈魂,木然跪在地上,雙眼死死地盯著文夫人的遺體。雪花簌簌而落,像是上天灑下的紙錢,一片一片。


    風如刀割,唿嘯而過,吹起他的發絲,可他卻紋絲不動,仿佛與這冰天雪地融為了一體。世界在他眼前漸漸模糊,唯有文夫人那冰冷的身軀清晰如昨。


    萬長嬴在他身旁一同跪著,幻境中的雪卻隻落在秦梅香身上。


    他切身體會到了秦梅香之痛,秦梅香之恨。更讓他疼的是,五年…五年之久,秦梅香竟為自己的仇人做了五年的利刃。


    到最終一步步接近真相,秦梅香心中到底該有多痛,多恨,多折磨…


    秦梅香在雪地裏跪了一整夜,靜默無聲,從悲嚎到憤恨,又到木然。


    最後,十二歲的少年從雪中爬起身,在天光逐漸亮起的時候,他想將文盈盈的屍身打橫抱起來,卻力氣不夠,猛得跌坐在地。


    萬長嬴情不自禁伸手想去攙扶,可他什麽都做不了。


    此時此刻的秦梅香,孑然一身,沒有任何人能幫他。


    萬長嬴緊緊抿著唇,身軀顫抖,悲痛地看著少年的身影。


    秦梅香雙目裏平淡得沒有一絲波瀾,他抬腿跨過具具橫屍,去臥房裏將床榻上的被褥抱了出來,擺到文夫人身側攤開。最後撿起母親的手放到上麵,又將屍身挪了上去。


    他腳步沉重,一點一點地拖著被褥,找了塊寬敞的地方,召出樹枝挖出了十幾個坑。


    一個坑,埋一個人。


    小少年埋了三天。


    “娘。”


    秦梅香輕喚,可他的嗓子早已吼啞,發出的聲音小得可憐。他跪在文夫人的墓前,埋著頭盯著那塊有字的木板,上麵刻的是:


    性若幽蘭,心比柔桑。


    立碑於此,永誌毋忘。


    吾母 文盈盈之墓。


    雪越下越大,臘梅飄香,鵝黃身影躺進了小土包,土包外有個小娃娃在喊娘。


    娘親,娘親,你聽沒聽?


    娘親在聽,卿卿,娘親隻是去了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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