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這個字能有多少種解釋?


    秦梅香在劍上的時候托著腮枯坐了許久,隻為了將讓他落荒而逃的那句話咀嚼透,咽入腹中,不要再那麽哽在胸口,哽得人唿吸不過來。


    萬長嬴這個人說話,總是這麽容易牽動他的心弦,就像符籙中飄散而出千絲萬縷的靈線,流光溢彩,一根一根連接在他的身體裏,以至於這個大宗師隨意說句話,隨意做個動作,都會讓他變得像傀儡一樣不自覺跟著萬長嬴的行為走…


    關愛,喜愛,愛護,愛慕。


    總之,他們二人所想的愛應當是不同的。


    隻似鏡中月,水中花,山巔積雪,天邊豔陽,都在眼前,卻難以觸碰。


    一路禦劍了許久,從東方既白直到殘陽如血。


    隻稍一低頭俯瞰,就能看見下方的城鎮宛如一方精巧的棋盤在大地上鋪展。青瓦白牆的房屋鱗次櫛比,縱橫交錯的街巷將它們劃分得井然有序,像是細密的血脈滋養著這座城鎮。


    鎮中心的集市人頭攢動,色彩斑斕的攤鋪如同點綴其中的繁花,熱鬧非凡,喧囂聲仿佛隱隱約約隨風傳來。


    眾人都靜默地欣賞著景色,隻聽萬長嬴淡淡敘述般說了一句:


    “到封仙鎮了,大家下去先休息一下吧,明日就能到懷光宗的山腳了。”


    他緩緩迴過頭,臉龐在逆光中勾勒出完美的線條,劍眉斜飛入鬢,鳳眸如寒星般璀璨卻又清冷無比,仿若千年玄冰。


    白衣映殘陽,遺世而獨立。


    隨著高度降低,五人的衣袂烈烈作響,獵獵生風。在即將落地之時,劍身光芒漸斂,萬長嬴足尖輕點劍身,身姿輕盈如燕,翩然落地。塵土微微揚起,又很快落下,他收劍入掌,神色惆悵地環顧了一番四周。


    秦梅香緊跟其後,習慣性地快步走到了他的身側,垂著眸靜靜看向他。


    這裏是廖夢芸的故鄉,是秦梅香和萬長嬴重逢後第一次除妖的地方,是他們第一次真正見到葉青心上愛人竹翠的地方,也是…葉青與他們告別的地方。


    時光輾轉逝去,轉眼便是四年。


    沒了妖邪作祟,封仙鎮,曾經門可羅雀,看見生人到來便避之不及噤若寒蟬的一個地方,如今熱鬧極了。


    禦劍降落的地方也很巧妙,這條路秦梅香在萬長嬴困於虛界中時,夢到過無數次。


    跟隨著青石板一路走,果真是越來越熟悉,直到幾人站在了一家客棧前,仰望隨風而動的旌旗,還有那一木招牌。


    善緣客棧。


    風過處,有舊識花香,輕拂人麵,恰似故人輕喚。但如今故人卻已化作日月星辰,隱入塵煙。


    正好是用晚膳的時間,店內人潮熙攘,小二肩搭白巾快步走過來上下將幾人打量了幾番,滿臉堆笑:


    “幾位客官,打尖還是住店?”


    萬長嬴瞥了他一眼,沉聲答:“住店。”


    故地重臨,仿若舊夢纏身。


    每一步,每一句話,都似踩在迴憶之弦,彈起心中無盡的悵惘。


    熟悉的街衢巷陌,斑駁的牆垣,皆如舊友般默默凝視著歸來的人,卻又在物是人非中平添了幾分陌生的疏離。


    萬長嬴望著這個十分殷勤的店小二,身影就好像和當初的劉文重疊了一般。他這三年是躺著過來的,沒什麽太多新的記憶,所以他甚至都感覺在這裏發生過的一切,仿佛隻過了數月…


    秦梅香黯然欲語,又不知從何說起,千般滋味凝於咽喉,隻化為無聲一歎,隨著那暮色漸沉。


    店小二答了聲好嘞,就趕忙跑去前櫃裏翻了翻鑰匙,結果一看,隻剩餘了四把。


    看這幾位客官穿著不凡,手裏又拿槍帶劍的,要麽是有錢人家身手不凡的公子侍衛,要麽是有錢宗派的修士仙君…


    怎麽著也開得起五間上房的啊!現下隻剩了四間,要是客官不樂意擠著住,生意因此溜走了才可惜極了。


    他咧著嘴角抬起頭,麵露尬然地看向五個人,小心翼翼詢問道:


    “這…客官。今日來往的人太多…隻剩四間房了…您們看?”


    四間房…也就是說有兩個人必須得住在一處?


    秦梅香心虛地瞥了一眼萬長嬴的神色,又生怕他察覺,趕忙將眼神收迴來…


    一來二去之下,明明都是在偷偷看他,熾熱的目光卻總會在半空中和對方淡漠的眸子猛然相撞…炸出火花。


    惹得人耳麵發燙。秦梅香趕忙低下頭自顧自地玩著衣角,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繼續在心中沉思。


    雖說幼時在梅院聽香閣中不是沒讓萬長嬴抱著他睡過…可如今竟養成習慣了嗎?聽到隻剩四間房,第一反應居然不是換個客棧另尋他處…而且,想和他在一起。


    他微不可察地擺擺腦袋,轉念一想,將這個念頭深深按下去了。


    萬長嬴這兩日奔波勞累,又一直是個愛睡覺的性子,更何況平日裏他向來不喜旁人近身,要是有人和他住一間房,肯定沒辦法好好入睡的。


    於是秦梅香十分體貼地,十分認真地對著萬長嬴說道:


    “師尊,我可以和若塵師兄一起睡。”


    盡管肖若塵已經猜到了是這般結果,還是有些幽怨地盯著秦梅香說道:


    “秦師兄,其實咱們可以換個客棧的。”


    說完這句話他又突然覺得不妥…本來就該他和秦梅香住在一起才對,師尊都還沒發話要換地方,他先提出來算怎麽一迴事…


    於是他趕忙打著哈哈地找補道:


    “啊!是的,我和秦師兄住一間就好了啊!”


    正在他說話之際,門外竟劈裏啪啦地下雨了。


    細雨如絲,紛紛揚揚灑落人間。似牛毛,似花針,輕觸萬物。天地間仿若罩上一層薄紗,朦朧迷離。青石板路被雨水潤澤,泛著微光。


    原本還在擺攤的小販似乎也沒想到會突然下雨,趕忙收起攤位來,路上的行人也紛紛快步離去,生怕雨再下大。


    秦梅香轉頭看向門外,麵色複雜難說。


    其實對於他們來說想換個地方也不是難事,隨便開個符界便能找到下家。


    隻是…


    他又轉迴來下意識繼續觀察著萬長嬴,看著那潔白如玉的肌膚,淡漠如水的神情,也不知道自己在期盼著什麽。


    “這附近的客棧我都熟悉,近來人多,這個時辰肯定已經沒有空房了…要不然幾位客官,擠一擠?”


    店小二嘿嘿一笑,心裏高興得很,這雨來得太是時候了。管他是不是什麽修士仙君,下雨要想再換客棧可就麻煩多了,他拎起那幾枚鑰匙舉至他們眼前,銅鐵相撞,發出叮當響。


    這明晃晃赤裸裸的招攬方式…陳全和趙剛互相看了一眼就能心知肚明。隻怕這店小二眼力不足,太過小瞧他們了,麵對這一點小雨根本不足為懼,彈指之間便能應付。


    陳全撇了撇嘴,抱著長槍無奈的轉身,已經做好了踏出門檻的準備,卻隻聽身後的萬長嬴冷漠說道:


    “四間便四間,無妨。”


    這種話他也信?


    陳全驀然又轉了迴去,瞪大了眼睛看向萬長嬴…


    如此明顯的假話,一向頭腦清明不聽謊言的萬長嬴居然信了?


    他難以置信到說話都說不清楚,湊上前去仔仔細細看了一遍萬長嬴的臉。沒換人啊,怎麽腦子突然不好使了。


    “不是…你?”


    萬長嬴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付了銀錢之後口唇微啟:


    “沒聽到他說其他地方也沒住處了嗎?況且下雨了,你想淋著雨出去?”


    “你怕下雨?”


    陳全更覺得荒唐了,語氣中都是抑製不住的誇張。


    他怎麽都想不明白,堂堂牛鼻宗宗主,符法大宗師,一己之力能隔絕玄山的長嬴仙尊,居然能說出這種話?


    最終他能想到唯一的解釋便是:


    或許是萬長嬴不想多花錢。


    除此之外,沒法解釋了哈。


    “嗯,我怕。”


    萬長嬴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接下店小二手中的四把鑰匙就往樓上走去,壓根沒管身後的幾人到底是什麽神色。


    直至站到了空房的門前,萬長嬴才知道自己到底幹了什麽。


    莫名其妙,下意識就不願離開這個客棧,就算隻剩四間房也十分樂意…結果呢!


    結果現在到底該怎麽分!


    幾人大眼瞪小眼,都默默等著他這個掌門仙尊的安排,隻留他一個人壓力頗大,抿著唇轉過頭來擠出一抹笑,故作鎮定地問眾人:


    “你們看…想怎麽睡?”


    …


    眾人無言。


    萬長嬴指尖反複摩挲著手中的鑰匙,期待地看著他們,就想有個人能跳出來給他解圍,好歹別讓他這麽尷尬。


    若真是給他自己安排…私心就太過明顯了。


    秦梅香心中隻想著讓萬長嬴能一個人好好睡個覺,倒也沒注意到他到底是個什麽意思,便隻是接過一把鑰匙,輕笑著特意說:


    “我都可以,反正我一人也怕黑。”


    如此正色的一句怕黑,就是明晃晃告訴眾人,他可以和另一位一起睡。


    大家都理解了他這句話的意思,隻有萬長嬴一愣,認真地去想秦梅香何時怕黑了。


    從小到大,怕熱但是說過,怕黑卻一句也沒提過啊…難不成他當初非要來聽香閣和自己一起睡,是因為怕黑?


    罷了。


    萬長嬴心中一凝,佯裝正經安排房間的模樣,仔細述說道:


    “那便我和秦…秦梅香擠一擠。你們各自睡一間房便好。”


    ?


    他這方還在思忖,萬長嬴卻淡淡地已經將手中剩餘的鑰匙都分發了出去,交談了什麽也沒聽清,最後眾人迴了自己的臥房,隻剩他們兩個站在走廊盡頭的房間門口。


    秦梅香低著頭,隻跟著萬長嬴進了房間,關上門,放下包裹。


    萬長嬴偶爾看看房中的布置,又突然走到窗邊看看雨,反正一言不發,垂著眸也不去看秦梅香。


    他心裏想的是,畢竟要拉著秦梅香和自己住一間房,雖然隻是擔心秦梅香怕黑…


    但…但好歹要正經著,免得露了心思。


    他還故作鎮定地站在窗邊,修長的手指搭在窗框上,雙眸微微眯起,眼神中藏著複雜難說的思緒,宛如一泓深潭。


    雨滴打在窗欞,輕樂奏響。


    心思好不容易沉靜下來,秦梅香卻已經鋪好了床榻,整理幹淨行李,輕聲對著他說道:


    “師尊,餓不餓?”


    什麽餓不餓?難不成又要將幹糧掰開遞到他手上嗎!


    萬長嬴目光特意不去看秦梅香,隻盯著細碎的雨絲淡漠迴道:


    “不餓。”


    “師尊一日沒吃東西了。反正也不是頭一次來…我給師尊做點吃的可好?”


    秦梅香輕柔的一句話,搞得他兵荒馬亂。雖說確實腹中作鼓,卻又實在想念那番滋味…但最終,他還是將念想壓了下去,語氣不自覺心虛地問:


    “那…那肖若塵他們也沒吃。你…你要給他們一起做一份嗎?”


    “不要。”


    秦梅香捋開被子,抬起眼簾,看向他的目光,嚴肅而認真道:“我隻給師尊做。”


    周遭安靜地隻剩雨聲,滴答滴答,摻和著心跳…萬長嬴愣在窗邊,挪開頭伸出手去接著雨滴,沒答。


    “所以,師尊想吃什麽?”


    一環扣一環,一擊接一擊。


    萬長嬴緊攥的拳頭微微顫抖,心口跳動得不像話。分明那麽正常的一句詢問,自重生之後秦梅香也不是第一次問他想吃什麽了…可為什麽今夜卻這麽難以言說…那麽心慌…讓人誤會。


    分明是弟子對師尊的關心,可他總往別處,不該想的地方去想,不該奢望的地方去奢望。


    他輕咳了兩聲,漠然道:


    “就…就…”


    想了半晌,他還是沒想到想吃什麽。下意識地,他想起了當初秦梅香為他熬製的一碗白粥,宛如救兵般,他趕忙說道:


    “白粥。”


    “隻要白粥嗎?小菜呢?畢竟這麽一夜了…師尊隻吃白粥會不會…”


    “我說了要白粥就是要白粥!”


    “師尊…”


    忽然故作聲勢的大喊,不僅嚇了秦梅香一跳,也嚇了萬長嬴自己一跳。


    他也不清楚自己為何就突然沒控製住音量,分明知道自己不論想吃什麽秦梅香都會去乖乖巧巧給他做…可他就是很煩躁。


    忘卻秦梅香之時的記憶還在,他不僅放任祁正淵懲罰了秦梅香二十五戒鞭…還特意出言為難,讓秦梅香給他做了各種各樣刁鑽又難做的菜品…


    他自責,自責到了惱怒的境地。


    萬長嬴死死盯著晶瑩砸在窗欞上的雨滴,任憑水珠濺射到自己臉上也巋然不動。


    以前他在梅院之時總覺得自己這個弟子很乖很聽話,這是一件很好的事。可是如今秦梅香已經及冠,還這麽乖這麽聽話…盡管背脊之上傷痕累累,盡管銳金之氣痛徹心扉,他在他麵前也沒提過半句,沒抱怨過分毫…


    萬長嬴越想越覺得愧疚,難過,心疼。


    明明想的是要一直對他好,愛護他,給他所有他想要的,不讓他受傷,不讓他哭…


    可什麽都沒做到。


    看見如今這張真誠的麵龐,微微顫動的眸子,萬長嬴更自責了。


    分明是如此依賴他,如此信任他的一個人…自己卻抱有不該有的心思,還讓秦梅香承受了這麽久的苦痛,讓他被責罰…


    萬長嬴垂眸,漸漸合上眼簾,沙啞著沉聲迴答:


    “罷了…你看著來吧…你做什麽我就吃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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