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從牛鼻堂出來後,肖若塵還滿臉鄙夷地喋喋不休。


    總而言之就是吐槽懷光宗這份男人與男人之間的姻緣又多麽讓世俗不容,多麽荒唐無稽。都快走到弟子堂了他還在說:


    “玉承恩又老又壞,居然也能有人看上他?!還是個男的,惡心死了…”


    秦梅香靜靜聽著,跟在他身側。一言不發神情凝重,似乎是在想什麽事。


    “秦師兄?你怎麽不說話?”


    “嗯?”


    秦梅香一下子從沉思中被拉出,但他其實根本沒聽肖若塵在喋喋不休些什麽。


    如今他的腦子裏隻剩酉金長老說,七日後會發布告示,昭告天下他即將繼任牛鼻宗掌門的事。


    秦梅香很快又將腦袋埋了下去,眸色暗沉無光。


    萬長嬴還躺在聽香閣中不知何日能打破虛界徹底蘇醒…而小符靈又曾經和他說過,不可以將她的存在、以及萬長嬴神識被困在虛界中的事告訴任何人。


    秦梅香無奈地伸出手揉了揉眉心。


    他怎麽能繼任掌門之位…師尊此刻還好好地躺在梅院聽香閣裏呢…


    猶豫之下進退兩難。


    期盼又害怕。


    若是醒了…他該如何麵對牛鼻宗的眾人…坦誠布公地說當初是自己盜走師尊的屍身嗎?


    師尊醒來又該如何看待他?


    越想越急躁,越想越崩潰。


    不自覺間,垂在身側的手掌用力攥成了拳頭,直到手指都快嵌入血肉當中了,他的心裏才緩和下來一點。


    秦梅香不敢去深究自己的內心到底藏了些什麽醃臢心思。


    男人…和男人。


    正如肖若塵所說,是為世俗不容的,是難以置信的…他所做的種種瘋狂至極的事,那般下作齷齪的想法,都是同樣的。


    當他手裏撫摸著玉承恩的喜宴請帖,聽到肖若塵不齒的語氣,看到沈玉冰欲言又止的神情…


    他第一時間想的居然是:


    原來,男人與男人也可以成親。


    頭腦中再浮現出的是萬長嬴一身紅衣的模樣,再然後…他不自覺對這些想法感到有些心虛。


    心虛。


    是從心底深處,萬丈深淵之中而來的心虛。


    他不敢去看肖若塵和沈玉冰的眼睛…生怕兩人能直勾勾地透過他的眸子看出些什麽不該看的東西來。


    秦梅香頓住腳,側首抿著唇試探性地開口問道:“若塵師兄…愛一個人,分男女嗎?男人愛男人,女人愛女人,就是不對的嗎?”


    “什麽?”肖若塵一下子被秦梅香這個問題驚到,瞳仁止不住震動,答:“那是自然,斷袖之癖一向都是為人不齒的。也就玉承恩這種人才敢擺到明麵上來…惡心。”


    “是嗎?師尊也會這樣覺得嗎?”秦梅香撇開頭,眼神閃躲,一雙手緊緊拽著自己的衣角,忍不住反複揉搓著那團精細的布料。


    “師尊這般舉世無雙的人物,平日裏和其他人都要保持三尺距離的!自然不能接受這種下作之事。”


    秦梅香麵色一黑,身邊的氣壓更低。


    肖若塵仰著頭自顧自地說著,忽然察覺自己說得似乎太過絕對,思慮之下還是話鋒一轉:


    “不過…就算師尊真這樣…我也覺得…罷了。師尊自有考量。”


    可肖若塵這番話偏偏分毫不差地刺中了秦梅香的心。


    這讓他想起了在玄山的山洞中,二人身中媚骨纏春毒的那一日。


    他瘋狂到克製不住自己的行為,一遍又一遍貼上對方的身軀,強行拉著萬長嬴與自己離得更近…而對方卻一遍一遍將他推開,硬撐著春毒的欲望之痛也要和他保持距離。


    甚至情至深處寧願以靈化刃在身上劃破數百刀,以求泄毒。


    還有萬長嬴醒來之時,看到他湊近的臉龐就仿若看到洪水猛獸般驚恐,拖著傷重的身軀也要向後退開,與他保持距離。


    那時候秦梅香就覺得…師尊怕是厭惡他了。


    畢竟哪個正兒八經的男子被另一個男子如此對待…還能心無隔閡的。


    就連肖若塵都知道,長嬴仙尊平日裏與其他人連肢體接觸都不願,更何況那日唇齒相纏。


    大逆不道,欺師滅祖,罔顧人倫。


    平日裏時時告誡自己要敬他,愛他,這些話全都忘到九天之外去了嗎?


    還敢盜走屍身…敢企圖他也愛自己…企圖與他成親…企圖更多…


    若是師尊知道他親手養大的徒弟,其實不知從何時開始就覬覦於他,怕更不願從虛界中出來,不願再見到自己的這張麵龐。


    守了蒼白冰冷的軀體三年,秦梅香所有偏執的想法最終都逐漸釋懷,隻化作一句:


    能陪在你身邊一直看著你就好。


    別的還能奢求些什麽呢。


    眼看到了正午,二人一路走到了弟子堂。


    肖若塵迴去拿了份他自己泡的佐飯的小鹹菜,從臥房出來以後見秦梅香還麵無表情地立在原地,開口道:


    “去用膳吧秦師兄。今日食膳堂來了個新廚娘,做的飯菜聽說很好吃。”


    但此時此刻秦梅香沒有一丁點想吃飯的意思。


    他隻想再去看看那個人的臉,立馬就想看到。


    昨日去處理明月鎮的事之後迴來,還沒來得及去聽香閣給師尊換上新鮮的牛軋糖、應季的花…還要煮上一碗白粥,免得他睡醒肚子餓了,好第一時間能吃上東西。


    秦梅香伸手摸了自己的衣袋,確認了裏麵還是鼓鼓囊囊的,隨後微微一笑,溫和道:


    “不了若塵師兄,你先去吧。我還有些事要忙,得下山一趟。有事用符傳音給我。”


    說完這句話沒等肖若塵迴答,他便迫不及待地禦劍朝梅院飛去。


    秋日,梅樹的葉子也逐漸凋落,再過段日子就能結花苞了。


    “你來啦!”


    小符靈看見身著黑色緊身勁裝的男子踏過梅院結界穿過紅色蜿蜒的迴廊朝聽香閣走來,手裏還拿著一株鮮紅的野花。


    她眼裏閃著金光,從木門之內由符紙化身成一個紅撲撲的小娃娃模樣悠然飄到秦梅香眼前。


    她圍著秦梅香轉了兩圈之後盯著秦梅香的手掌,攤出一雙肉乎乎白嫩的小手,期待地叫喊道:


    “糖!”


    “先給師尊。”秦梅香徑直朝前走,沒理會被甩至身後的小娃娃。


    小符靈撇著嘴趕忙跟上去,撒嬌般地糾纏著:


    “昨日的你也要給我補上!我日日守著他可累了呢!要報酬的!”


    秦梅香推開木門進去,輕柔地坐到木凳上,將花朵插入花瓶中,又從懷裏掏出一顆黃紙包著的牛軋糖,緩緩剝開,語氣溫和麵容平靜。


    “好,辛苦了。師尊還是沒醒嗎?”


    小符靈在床帳前飄了飄,最後站到床頭的架子上,扶著下巴稍作沉思道:


    “按道理說該醒了,他的靈脈和筋骨都完全長好了。”


    秦梅香側頭,盯著符靈問:“那為何還沒醒?”


    符靈被盯得有些不自在,挪了個位置之後小聲答道:


    “不知道啊!難不成真被執念困住了?”


    一邊說,她的眼神還閃躲不停,小手背在身後玩著手指。


    看見她這副心虛的模樣,秦梅香算是知道了,這個小符靈定然有什麽事是沒告訴他的。


    秦梅香歎了口氣,故作冷冽地追問:“什麽執念?你不是說隻要融合了靈力就能打破虛界嗎?”


    “就…就…虛界這個…虛界吧…”聽秦梅香有些微怒的語氣,小符靈更加支支吾吾地不敢說話,扭捏地這個那個了半天也沒說出一句完整的。


    秦梅香抬眸,神色如常,語氣卻冰冷地開口威脅道:“若你不說實情,以後不給你吃糖了。今天的也沒有!”


    小符靈咬了咬嘴唇,目光一凜,視死如歸般堅定地說:


    “就!虛界是根據他神識所創造出來的最美好的世界,一切都是最適合他修行的,有他最想得到的人,事,物。所以…虛界中的人…就算有能力打破了…也不一定願意打破…”


    可越說到後麵,還是越小聲心虛。


    秦梅香期待了三年之久,如今等來這麽一個迴答。他倒吸著冷氣顫抖問道: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師尊他根本不一定醒得來?很有可能就這麽躺一輩子?”


    “你先別急!”小符靈開口。


    “我怎麽能不急!”秦梅香嗆聲,手心發冷。


    “有辦法的!隻是…隻是…”


    “隻是什麽?”


    小符靈轉來轉去,小腳盡管觸碰不到任何東西,可還是焦急地在空中做出一副來迴踱步的模樣。


    最後她咬著嘴唇看向秦梅香冰冷又擔憂的眸子迴答道:


    “我能把他沒有執念的那些神識拉迴來…不過他有執念的那一縷殘魂,隻能靠他以後自己打破虛界,才能迴到身體中來。”


    ?


    秦梅香聽到這番話,無語又無奈。合著這個小符靈自創的虛界,本身就是有問題的。


    創造了一個完美的世界,又想讓人親手將其打破,不然就出不來?


    天下之人,誰能舍得打破一場為自己量身定製的幻世美夢?


    “這個虛界原本創造出來,就是為了幫別人消除內心執念的…所以我早就可以將他的神識拉出來的…隻是…上次我是情急之下為了護住他的神識才用的這個辦法…”


    小符靈肉嘟嘟的小臉上露出愧疚的神色,繼續道:“我想著他畢竟不是專門為了消除執念才入的虛界,就想等他自己打破了出來…雖然還沒人真正做到過…”


    “你…”


    秦梅香朝著她伸出手,小符靈一怔。


    “不怪你,我該多謝你存下了師尊的神識,不然我等再久也隻剩一副冰冷的屍身。所以…辛苦你了,還有,你看,報酬。”


    伸出的手中,是兩顆剝好的牛軋糖,奶白香甜,看得小符靈嘴巴一嘟,悶悶得眼眶濕紅,竟然哭了起來。


    秦梅香被她這突如其來的眼淚驚得有些慌亂,怎麽不怪她給她糖吃還哭了…


    秦梅香從來都沒哄過小女孩兒,盡管小符靈自稱是從古至今第一隻化形的符靈…可畢竟形態還是個圓乎乎胖嘟嘟的五六歲女娃娃模樣…


    小女孩兒淚水汩汩順著臉頰滑落,她伸手拿起秦梅香剝好的糖塞了一顆到嘴裏之後哭得更兇了,上氣不接下氣地抽著緋紅的鼻頭,哽咽道:


    “我以為你會兇我…我…我主人死了之後,就再也沒有人對我這麽好了…”


    秦梅香抽了抽嘴角,有些尷尬地問道:


    “我兇你做什麽…”


    他知道自己天生就是一副冷麵,如今越長大還越生得嚴厲硬朗。怕是剛才故作慍怒的樣子把這小符靈嚇到了,如今才會哭得這麽難過…


    秦梅香無奈地歎了口氣,溫和地看向涕泗橫流還不停咀嚼糖果的小女孩哄道:


    “好啦,不哭了。”


    小符靈抬起手臂用衣袖一把擦幹淨鼻涕眼淚,還有些緩不過來氣,抽泣道:


    “我…我幫你…把他的神識…拉出來。”


    如此不拘小節的行為放到小符靈身上,倒是顯得十分可愛。


    秦梅香輕笑兩聲說:“好~多謝你。”


    小符靈嚼完先前放進嘴裏的那顆糖以後,又把另一隻手裏的糖也塞進嘴裏,含糊不清地一邊準備打坐的姿勢一邊說:


    “但…但是。我也不知道他的執念是什麽…所以他醒來之後,可能會因為那一縷殘魂的原因,忘記一些事。”


    聽到這番話,秦梅香沉沉地歎息,眼簾緩緩垂落閉攏。執念…到底是什麽樣的執念能困住師尊在虛界中不願打破,不願迴來…


    半晌,他抬起頭落寞地看向飄在空中做好準備的小符靈,強擠出一個笑容堅定地說道:


    “無妨,迴來就好。不論他忘了什麽我都會陪著他一起找迴來。”


    小符靈愣了愣,見秦梅香也確實是經過深思熟慮後做的決定。她點點頭,隨後一雙小手靈活又熟練地掐著手訣,伴隨而來的是她渾身散發出的金色符光,數道畫於空中的巨大符籙漸漸現形。


    招靈符…歸魂符…融神符…


    這些符籙秦梅香在《符咒集結錄》上全都學過。但由於這些都是傳承已久的上古神符,符形複雜又多變,其中的密諱又需要自己揣度添加使用,所以秦梅香總是無法真正發揮這幾道符的真正效力。


    如今他親眼目睹小符靈身後顯現的刺眼金光,才真正感受到這些符籙作為上古神符的力量之強大。


    招靈符可招萬靈歸來,歸魂符可使魂歸身,融神符可將神識融體。


    待金光逐漸變得不再刺眼,小符靈也化作一道符籙隨同靈力共同歸於床帳裏的白色身影之中。隱約間傳來一句空靈的童音:


    “他醒了,我也要迴去了。下次我出來的話,記得給我帶糖哦~”


    話音剛落,秦梅香瞬間眸色發亮,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撩開床帳,可他此刻觸碰到的不僅是柔軟的紗帳,還有一隻同樣想撩開床帳的,冰冷的,粗糲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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