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青剛走那日,王凡帶著秦梅香迴梅院時他還好好的,開心地跑去跟心情沉重的文夫人講他們三人今天買了什麽好玩的小物品,去了哪些地方,還有吃了什麽好吃的小零嘴,但唯獨沒講師尊被仙門通緝的事。


    王凡總覺得,秦梅香真的長大了,隨著年紀長大了。


    再到後來,秦梅香幾乎兩個月沒怎麽說話,天天在卯時就醒了就梅院中練劍,跑圈,修習心法,然後到亥時才迴房中打坐入睡。


    這段時間王凡也有自己的事要做,常常往人間跑,秦梅香也不知道師尊去做什麽。隻是每次下山一次,文夫人似乎就更沉重一分。


    這日,王凡又早早的出去了,甚至比秦梅香起床的時間還早。


    清溪鎮臨近年關越加熱鬧,早市就有許多門戶客棧都高高掛起了紅燈籠,提前貼好了門神和對聯。過往車馬熙熙攘攘,四處張燈結彩,好不熱鬧。


    王凡找了一家開門早的茶館,上樓臨窗坐下,點了杯清茶倚在窗邊。這茶館坐落的位置極佳,望出去就是清溪河,河中央立著一座石拱橋,那是他第一次與葉青和秦梅香相見的地方。


    那時瑟瑟寒風吹入他皮開肉綻的傷口,身旁依舊熱鬧,人來人往,水麵上還凝結著昏沉的霧氣,雪花入水即化,點點滴滴,朦朦朧朧。


    他在迷蒙中睜開眼,好不容易看到眼前一大一小兩個黑影立著,卻過了一會兒又走了。


    他那時候覺得五髒六腑都在被魂靈衝撞,即將會被撕心裂肺,不會人救他。


    王凡喝了一口熱茶,看著橋邊笑了笑。


    會有人救他,且不止救了他的命。


    王凡正沉思之時。


    “師弟,好雅興。”


    一句女聲傳來,冷靜而沉穩,語調平緩,不帶有一絲波瀾。


    王凡聞聲,原本注視窗外的眸光也隨之移向了室內,看向這個聲音的主人。


    那女生身著一襲素淨的白色修士袍,袍上有著若隱若現的銀色暗紋,藍色的腰帶鬆鬆係著,腰身纖細,媚眼如絲。一頭烏黑的長發也隻是簡單地束起,幾縷發絲垂在臉頰邊。


    “沈師姐,你來了。”


    王凡把茶杯放下,微微頷首笑著。


    “這次該迴來了吧。”


    沈玉冰走近後將長劍往桌子上一放,隨後搬開王凡身旁的凳子直直坐下。語氣冰冷強勢,不容置疑。


    王凡卻沒說話,隻是更加低著頭,默默把眼睛閉了起來。


    他不知道怎麽迴答,沈玉冰也沒打算等他迴答,自顧自讓小二加了個杯子,給自己倒好了熱茶。沈玉冰杯中的茶氣隱隱升空,卻濕潤了王凡的眼。


    “宗門百家都在找你。”


    “沈師姐,我想再等等。”


    “上次我來梅院找你的時候你就說再等等。”沈玉冰沒給他繼續申辯的時間,冷冽的眼神死死盯著紅潤的眼眶。


    “再等你隻會害了那個蛇妖一家。不如早點迴來當你的一宗之主。”


    最後,沈玉冰倒好的茶也沒喝,徑直起身拿起劍,隻留下冷冰冰一句話就拂袖而去:


    “你貪戀偷閑,你不要命,都無所謂,蛇妖一家是無辜的,師弟,隻有你變得更強才能保護你所有想保護的人。你我都不是第一天知道這個道理了,趁現在還來得及。”


    “我知道。”王凡獨自喃喃道。


    我知道。可我還想再等等,趁現在還來得及。


    王凡就這麽在茶館坐了一個上午,撐著下巴看街道上的雪花飄灑。冬天的熱茶總是冷的很快,原本熱氣茵茵,現在卻冰涼刺骨。


    窗欞上結了冰,王凡低垂的眼睫上也結了冰。


    窗外熙熙攘攘,正午人聲鼎沸。


    王凡聲音低沉,輕輕對自己說了一句:


    “真熱鬧。可惜不是屬於我的。”


    下午,他獨自一人去逛了街市,走遍了整個清溪鎮,買了一包牛軋糖,仔細揣進了包裏。


    他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逛了多久。隻知道人一個一個散了,燈一盞一盞熄了,太陽一點一點沒了,霜雪一片一片重了,天很黑。


    夜裏,王凡到了子時才禦劍迴來,停落聽香閣庭院中時,竟看到一個黑不溜秋細瘦纖長的身影站在他門前。抬起手正想叩門,卻又猶豫了,手舉在半空中舉了許久,又輕輕落下。


    少年太專注,又或許在想什麽東西正在走神,總而言之王凡迴到聽香閣中時,少年都沒發現,還站在他臥房門口呆愣愣的。


    “怎麽還沒睡?”王凡收劍問道。


    聽到想聽的聲音背後傳來,秦梅香忽然轉過身看向夜色,不管不顧地朝白皙身影那邊奔去。


    而後,緊緊抱住。


    “師尊…葉哥哥真的走了…”


    哽咽,委屈,悲淒。


    兩個月壓抑的情緒於一瞬間爆發,山搖地動,土崩瓦解。


    王凡心中一陣疼痛,顫抖的手還未撫上那人的背脊,霎時——


    “你別走…”


    更痛,痛徹心扉。


    今夜好靜,靜得王凡隻能聽見自己那顆心被霜風刺穿的聲音。


    大寒了。


    秦梅香緊緊摟著那個人的腰,腦海裏驀然浮現出的是和他的一幕幕曾經。


    初見那天是什麽時候,好像也是這樣一個冬日。聽香閣是紅牆青瓦,下雪時甚是好看,秦梅香睡醒之後就喜歡穿過迴廊去聽香閣中看雪,滿天飛雪之際,一個雪一般潔淨,飄然如仙人的男子從天際跌落在他眼前。


    那個人很普通,看起來很一般。


    但他會飛,他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手裏還拿著一把泛著白色靈光的劍。


    他對秦梅香說的第一句話是:“小公子,沒嚇到你吧。”


    後來又是什麽時候,王凡帶著他下山的那天,唿嘯的風從他耳邊吹過,秦梅香第一次落入如此溫暖的懷抱裏。寬大的,安心的懷抱裏。


    他對那人說:“你是最好,最厲害的師尊。”


    還有師尊帶著他圍著梅院跑圈。


    還有夏日裏師尊一襲白衣坐在梅樹下放下西瓜走到他身側一招一式教他練劍。


    還有那兩顆早已備好的牛軋糖。


    往前種種死死如烙印般刻在秦梅香的腦海裏反複穿梭,最後隻定格在了那天,通緝榜上的那張臉。


    你來梅院時受那麽重的傷,你一個人走,我怎麽能不怕。


    若不需要你的保護,我能幫你,能保護你就好了。


    所以你別走,我每天都努力練武,你等我再長大一點,再厲害一點。葉哥哥已經走了,你別走。


    “你別走…”


    秦梅香緊緊摟著,生怕一鬆手這個白衣人就會如泡沫般消失。


    王凡舉起的手緩緩放了下去,這次他沒有如往常一樣輕撫,沒有如以前一樣說謊。他想說的話通通都哽在了喉嚨裏。


    他仰天垂眸,睫毛微顫,隻是長歎了口氣。


    “小香香真的長大了啊。”


    原來你什麽都懂。


    摟著他的小小身影沉入夜裏,王凡知道,有些事要盡快了。


    “迴去休息吧,明日還要練功。”


    過了許久,秦梅香的聲音都已經哭得有些無力沙啞,站在夜裏如雕塑般的兩個人,身上早已堆積了許多白雪,伴著炙熱的體溫融化成水,絲絲縷縷滴滴落下,打濕了衣衫。


    “師尊。”秦梅香終於鬆開了緊擁的雙臂,向後退了兩步看著王凡。


    “嗯?”王凡的應答輕柔,寂靜。


    “我們一起。”秦梅香雙目赤誠,王凡卻不敢看。


    也不敢答。


    “為師累了,想休息。”他隻說了這句話,抬眼望去,星辰浩渺,雪壓枝頭,黑夜中結成了茫茫的白。


    最後,他終於蹲下身,終於敢看著那雙滾燙赤誠入心的雙眼,他也用同樣赤誠的眼神看著眼前的人。


    他說:“秦梅香,師尊一定會迴來。”


    他還想說:對不起。


    第二日,秦梅香頂著一雙紅腫的眼圈去用的早膳,文夫人有些驚詫,王凡卻沒忍住捂著嘴笑。


    “夫人你看像什麽,小秦蛙。”


    “噗…”


    王凡這句話一出口,端莊的文夫人都差點將漱口的茶水噴出來。


    “師尊!!都怪你!!娘你還跟著師尊一起笑我!”秦梅香嘟著嘴嚷嚷,接下來吃飯一直都在賭氣。


    小孩子的賭氣方式特別簡單,吃飯隻吃白米飯。王凡看著都覺得真的是口中一陣索然無味。


    文夫人給秦梅香夾了一塊清蒸魚肉,秦梅香就去刨旁邊的米飯,硬是一點不沾滋味。


    王凡給他夾了塊生薑,氣得秦梅香從碗裏又給王凡送了迴去。


    不過就是十一二歲的孩子,心性難免還是稚嫩。


    吃著吃著,秦梅香突然氣鼓鼓把筷子一放,鄭重其事地說:


    “不理你們了!”


    “哦!”王凡和文夫人相視一笑,然後齊聲哦了一句,轉而又繼續用膳,沒再說話。


    “哦!?”秦梅香憤憤然,幹脆連白米飯都不吃了,嘴都不擦就下了桌子朝梅院雪地裏走去。


    唰唰唰


    哢嚓哢嚓


    他一掌喚出‘樹枝’,拿著墨黑色的長劍在雪地裏亂砍亂揮,卻正正好又打到了那棵低矮臘梅樹垂下來的枝丫。


    靈力四溢,他早已不是那個手中隻能拿著一樹枝丫揮舞劍法的孩童了。


    霎時間


    樹枝傾斷,積雪落下,砸了秦梅香滿頭。


    “連你也欺負我!!!”


    他氣急敗壞抖落著身上的積雪,飛花。忽然,他從頭冠之中摸到一朵打落下來的臘梅。


    秦梅香拿著那朵臘梅花,突突突跑去食膳堂中,放到了那個坐在椅子上專心吃飯的白衣男子的頭冠上。


    “師尊,黃色的蓋頭!哈哈哈哈哈哈。”


    那個幼稚又可笑的玩笑,秦梅香還在記著。


    瞬間,白衣身影碗筷一撂,乍然而起就追著早已跑開的少年而上。


    “小兔崽子!你敢跟你師尊開這種玩笑!!討打!”


    王凡也是手中提劍而去。


    “是師尊先逗我的!師尊不講道理!”


    “我是你師尊還要跟你講什麽道理!”


    風雪之間,黑白相映。


    飄絮散於庭間,臘梅香溢滿院。


    一大一小兩個孩童在雪地裏纏鬥,嬉鬧著。


    玩累了,兩人就四仰八叉躺在雪地中看著天,任雪花落在臉上,絲絲縷縷,冰冰涼涼。觸碰到炙熱的皮膚時融化成了水。


    “好安靜啊。真好。”王凡閉上眼,靜靜感受著每一刻歡愉,每一聲唿吸。


    此刻秦梅香就在他身旁躺著,也默默閉著雙眼。


    “小香香,你好香啊。”


    “我們一起淋了好多場雪了。”


    “小香香,你怎麽這麽快就長大了。”


    王凡獨自一個人喋喋不休著,也不管身邊的少年煩不煩,迴不迴應。他就一直說著,想把很多話很多話都說給他聽。


    少年也就這樣靜靜聽著,沒說話。


    “秦梅香,我一定會迴來的。”


    王凡又重複了一遍。


    “嗯。”


    隻有這句話,秦梅香應答了。


    文夫人收拾完了碗筷,看著庭院中雙腳朝天的兩人,沒去打擾。她去各自房裏拿了兩件大氅才撐著傘緩緩走進雪裏。


    “兩個小孩子,雪地裏躺著也不怕濕透了衣裳。”


    碧藍的天空變成了鵝黃色的傘麵,一個溫柔如水的女人站在雪中,為蒼茫大地上的二人撐著傘。


    她在笑,她什麽都知道,可她隻是在笑。


    王凡想起了幼時,母親也是這樣為他撐著傘,一雙含情脈脈的眼眸看著他笑。


    “你啊,穿這麽單薄站在雪裏也不怕凍著。”


    然後父親也走過來,也在笑。


    “他就愛這麽在雪裏玩,你又不是不知道。沒事,小孩子皮厚,凍不壞。”


    思緒總容易去到人們失去的時光中,然後反複咀嚼,最終變得苦澀,咽進喉嚨裏,讓人哽咽。


    “文夫人,你真的很好。”


    王凡就是如此,所以他是哽咽著說出這句話的。


    文夫人朝他輕輕點點頭,她鵝黃色的風袍被吹起,立在雪中仿若一朵嬌豔欲滴芬香四溢的臘梅花。


    “起來吧,我手裏抱著衣裳不方便拉你們。”


    王凡先坐起身,然後拉著秦梅香站了起來。他很高,於是接過了文夫人手中的油紙傘,給比他矮的兩個人撐起了傘。


    一個拉著他的手,一個替他係大氅。


    “你啊,再說也不過二十出頭,也還是個孩子。”文夫人聲音輕柔,替他緊了緊領口。


    幸好有了你們,我才又有了家。


    王凡牽著秦梅香冰涼的小手,替文夫人撐著傘。他眼眶濕紅,三人一步一步往掩香堂內走去。


    腳印很快就被霜雪又覆蓋,仿佛沒人來過一樣。院中的臘梅璀璨如夜晚星辰。


    我心素已閑,清川澹如此。


    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誰此憑闌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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