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走進林子,那天便烏壓壓地黑了下來,伸手不見五指。


    海棠從身上摸出取燈,等他引燃,眾人在地上攏了一團火。


    海棠和忍者就近走走望望,不一會便一人拿了幾段易燃的樹枝迴來,將枝頭架到火堆上引火。


    之後,二人舉著各自的火把出發去找水源和食物。


    曲荊風見他們沒說什麽,便也不多話,和葉昀坐在火堆邊休息。


    他問葉昀,“累壞了吧?”


    “跟先生在一起,不累。”葉昀說著便將腦袋靠在他肩頭,雙手自然地環住他的腰,抱上了。


    他也很自然地摟住葉昀的肩膀,像個年輕的父親那樣。


    十三歲的少年有著瘦削單薄的肩膀,卻讓人感覺到無限蓬勃的生命力,少年在努力地生長。


    他十三歲時在幹嘛?


    第一世,新朝初立,父親嚴厲,督促他日夜苦讀,幾乎沒有休閑娛樂的時間。那一世的迴憶,全是書冊,還有密密麻麻的豎排字。


    算了,這段就別想了,他也不是那麽愛學習的人。


    第二世,十三歲的他站在2003年的籃球場上,他讀初一,喜歡籃球,放了學,和同班的男孩一起打球,他每次都打得出一身汗,清爽的楊梅頭上結著晶瑩的汗珠。


    哈哈,一定,一定帥呆了!


    想到這裏,曲荊風輕聲笑出來。


    他們其實又渴又餓,渾身沒有力氣,恨不能倒頭就睡,睡著了這些饑餓無力的感覺就都沒有了……但是這個時候不能睡。


    他感覺到葉昀的腦袋因此離開他的肩膀,抬起頭看他。


    “我在想,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在幹什麽。我現在的年齡,剛好是你的一倍。成長真是一件奇妙的事。葉昀,你要好好長大。”


    葉昀不說話,又把腦袋靠迴他的肩窩,抱著他,眼睛一眨一眨,努力讓自己保持清醒。


    之後,葉昀突然想起什麽,掏出懷裏的短笛吹了起來。


    難聽的曲調衝擊著曲荊風的耳膜,但他現在連嫌難聽的心思都不敢有,因為葉昀聽得懂,他隻想在心裏想,宛若仙音,悅如天籟。


    收起笛子時,葉昀說道,“這樣周圍的小蟲子就不會來驚擾先生了。”


    大約一個時辰之後,忍者迴來了。


    忍者帶迴了兩隻竹筒裝的水,還有四隻處理過的不同種類的動物,他把竹筒遞給曲荊風和葉昀,動作極其麻利地將動物們穿了木條,架到火上烤。


    等到空氣中飄散出烤肉的香氣,海棠舉著兩隻竹筒迴來了,懷裏揣著一包野果,一包菌子。


    海棠把一隻竹筒遞給曲荊風,“曲兄,你嚐嚐,我這可是在上遊接的天泉水。”


    海棠說著把曲荊風手裏的竹筒搶過來,放到一旁的地上。


    之後,他又用同樣的辦法,把忍者的竹筒從葉昀的手裏換下來,“昀昀,你喝一口水,吃一顆野果,這樣,水更甜,果更潤。”


    之前忍者一直不吭聲,默默地翻轉著烤肉,聽到這裏忍無可忍,“昀兒,別聽他的,一口水一個果,容易腹瀉。”


    忍者原本想訓斥海棠兩句,看他低眉順眼地坐到一旁,話到嘴邊又生生憋住了。


    這小子,一天到晚,明裏暗裏跟他爭風吃醋,真是閑的!


    忍者心道,當著少主和昀兒的麵,不好頻繁訓斥,萬一這小子想不開,一哭二鬧三上吊,這事他完全幹得出來,到時要怎麽哄?他肯定哄不住,到時還不是得少主出馬?


    少主一個肩負天下大任之人,因為他為人處事太兇惡,把出生入死的同事弄哭了,少主為了和氣,不得不幫他哄人?這種事他忍者是萬萬幹不出來的。


    忍者這般想著,把遞到曲荊風麵前的,用青翠的寬葉子托著的肥美噴香的烤肉轉手遞給了海棠。


    海棠受寵若驚地接過烤肉,想讓曲兄和昀昀先試,一看忍者那慈愛中透著幾分瘮人的目光,便托著手裏的烤肉,等忍者分派完,這才跟大夥一起吃起來。


    喝足了水,吃過烤肉,眾人漸漸恢複了體力和精力,這才有了攀談的興致。


    海棠一邊燒菌子一邊問,“忍叔跟老者一樣,也能預測將來之事?”


    忍者點頭,先拿自己開涮,“我的命運軌跡大致是,五十歲拜相,七十歲歸隱田園,八十八歲壽終正寢。”


    海棠驚歎,“五十歲拜相?沒想到忍叔竟有當宰相的命,五十歲可不就是明年?”


    麵對海棠驚歎中的置疑,忍者有些不滿和不服氣,“家父和兄長都能當宰相,我為什麽不能?”


    “前朝宰相任海,今朝宰相任傑……”海棠嘴裏一邊念叨一邊盯著忍者看,“一個是你爹爹,一個是你哥哥?”


    “正是。”忍者語氣中難掩驕傲。


    “他們輔佐的,可都是昏君。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這叫什麽,哦,助紂為虐。”


    海棠說這話倒不是故意給忍者難堪,隻是就事論事,緊接著他又及時地補充了一句,“所以忍叔,你比他們厲害多了,你輔佐的可是明君啊!”


    忍者終於有機會體會傳說中的“打一巴掌給一顆糖吃”,醜話好話都讓這海棠小子說了,他還能說什麽?


    曲荊風道,“去年驪水峽穀初遇,我誤打誤撞,將忍叔誤稱為忍者……”


    忍者坐著對曲荊風施了半禮,這才開口迴話。


    “當時我也很吃驚,心想少主莫非也會相麵推演不成?祖上確實姓忍,世居西羌,我父輩支脈遷至中原已近百年,漸成王都望族。來到中原後,父輩將忍姓改為任姓,我單名確是一個者字,少主並未唿錯。”


    “這都能猜對,曲兄真是神了。”


    海棠搶過話頭,繼而拋出他的疑問,“任者?任者不是今朝唯一的雙榜狀元嗎?據說當年榜下捉婿鬧得沸沸揚揚,沒想到那被捉的婿竟然是——忍叔,哇,原來你不是孤家寡人,你真的經曆過洞房花燭夜,金榜提筆時。”


    “隻許你們年輕人談情說愛?誰還沒年輕的時候?不過我們夫妻緣分不深厚,不能到白頭,趁著未有兒女和離了。”


    這個話題說到這裏,忍者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意思,他轉去說別的,“少主,你父皇開創的王朝,前後就出了兩個雙榜狀元,前世有玉公子在軍事上全力助你,這一世忍者能在少主跟前奔走,深感榮幸。”


    曲荊風心道,真不知自己哪來的好運氣,兩個雙榜狀元都讓他趕上了。


    海棠看曲兄嘴角又浮上一絲不覺的笑意,知道他的心又飄到梨渦那了,不對不對,這次飄得更遠,飄到梨渦的前世那去了,心下不由感歎,原來曲兄喜歡學習好,學問深的……


    自己不論怎麽努力,都不可能取代梨渦。罷了罷了,海棠心裏酸楚,將第一包燒好的鮮香菌子孝敬到忍者手裏,“忍叔,你給我們說說曲兄唄。”


    見話題涉及自己,之前微微低頭盯著火苗又差點出神的曲荊風抬起頭看忍者,葉昀也跟著滿眼好奇地看過去。


    忍者見自己成為焦點,打了一番腹稿,這才悠悠開口說道,“如果我沒有算錯的話,少主應該是明年春時登基為新君,政事通暢,夫妻和美,三十歲得一子,三十五歲得一女,六十歲退隱當太上皇,壽運八十有二。”


    如此看來,曲兄既當了皇帝,又得了善終——海棠在充分消化了忍者的話之後,又迫不及待地問,“那我呢?”


    “你?”


    忍者這個簡短的問句讓海棠有些受不了,他連讓人算命都不配嗎?


    海棠沒有糾纏忍者,低頭默默往嘴裏塞了一顆超大的菌子,落寞地嚼了起來。


    忍者眼看著海棠刻意醞釀的眼淚就要溢出眼眶,突然就不忍心了。


    “棠兒,”忍者喚了一聲,“別哭,我給你算便是。”


    一聲“棠兒”讓忍者對麵的三人都愣住了,忍者之前要麽硬生生地喊海棠的名字,要麽叫他“海小子”,這怎麽突然間就叫起“棠兒”了呢?


    算算年紀,二十七歲的海棠,被四十九歲的忍者這般叫喚,能忍。


    海棠連忙伸過撥弄炭火後黑漆漆的手握住忍者的,忍者的手也幹淨不到哪去,便任由他的“棠兒”激動地握著。


    “謝謝忍叔,”海棠解釋道,“我真沒打算用哭來恐嚇你,隻是一想到你連算都沒把我算在內,我就……”


    “你這傻孩子。”忍者仔細地打量海棠,用一種極其肯定的語氣說道,“你很快就會失去你的頭發。”


    頭發?海棠第一反應是放開忍者,舉起雙手去摸自己的頭發。


    他,他要禿頭了嗎?這迴海棠真的要哭出來了。


    曲荊風見愛發如命的海棠慌了手腳,趕緊幫著追問是怎麽迴事。


    忍者無奈,“我也隻能看到大致的走向,至於是掉光了,還是被扯斷了,或者是被燒了,我也說不上來。”


    海棠聽明白了,未來的日子裏,他要防掉,防纏扯、防火燒……但是,就算他想盡一切辦法保護他的頭發,他最終,還是會失去它們,因為這是忍叔算出來的!


    他那麽好奇幹什麽?


    放著好端端的日子不過,非要預知什麽未來,從此以後過著提心吊膽、無比絕望的日子……他先睡了。


    曲荊風拍了拍背對著他側躺的海棠朝上的那隻手臂,以示安撫,之後轉頭問忍者,“葉昀以後會怎麽樣?”


    “葉昀——”忍者頓了頓,憐愛地看了十三歲的少年一眼,“迴少主,葉昀很好,得償所願。”


    很好嗎?


    很好就好。


    曲荊風抱著葉昀,很快就睡著了。


    眾人一覺睡到——天不亮?


    他們自認已經睡飽睡足了,期間醒來數次,看天不亮,又繼續睡。直到忍者意識到,這天不會亮了,眾人這才站起來,仔細觀察這林子。


    他們昨天傍晚,或是前天傍晚走進這片林子,當時林外還籠罩著落日的餘暉,溫柔靜美極了……


    一走進這林子,卻是兩眼一抹黑,什麽都看不到了。


    當時四人以為天黑了,根本不知道自己走進了黑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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