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對不起……西維……”


    擴音後的通訊器將對麵顫抖的聲線無限放大,其中蘊含的忐忑與愧疚在這夜晚柔和的風中從這些不成章法的句子裏被輕輕摘取而出,然後團團揉碎,一同與沉默混合在這漫漫長夜裏緩緩擴散開來。


    ——讓即使是踩在一旁路燈上的l-732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敏銳地嗅到這份因愛而生的痛苦滋味的l-732還沒有來得及將那份馬上到手的愉悅仔細舔舐,就看到在仔細聽完電話對麵一句話後的西爾維亞直截了當地掛斷了通訊。


    ……截斷通訊後的“嘟嘟”的迴音簡直是在場所有人心中升起的省略號的具象化。


    這一刻即使是一向以品嚐他人的痛苦為樂的l-732都不得不佩服西維簡直是心如鐵石、不可動搖。


    “這樣的人,究竟經曆過什麽?又是什麽塑造了她?”很是好奇的l732彎下了一點腰,充滿興致地看向對麵的那個人。


    那個孤身成軍、仿佛能無情地拋開萬事萬物、固執到硬生生在世界上鑿開一條縫隙的另一個自己。


    “阿爾文不會有事,”西維沉靜地垂下眼眸,她對此有充足的底氣。在西爾維亞身邊或許有萬般壞處,但至少他們從來不會缺少試錯的機會。


    如果他真的被那些人殺死,她便會為此追殺所參與這項活動的每個人到天涯海角、直至將這份名單上的姓名全部劃去;


    如果他因為大腦讀取而受到了永久損傷,她也擁有足夠的財力與權勢,能夠將他送進全宇宙最尖端的醫院進行徹底治療;


    而如果他真的變成白癡而對此痛不欲生,最少她也能利用克隆手段複製一個全新的大腦移植給他,隻要對他的記憶再次進行傳輸,當他再次睜開眼時他又會是從前那個窮困潦倒的天才。


    對西爾維亞來說,隻要她願意,這世上就沒有什麽會在她手中徹底終結,在一切足夠糟糕的可能性背後,她永遠能為需要她幫助的生物托住最後的底線。


    “——我現在想知道的是,你為什麽要阻止我殺死他?”


    大多數生命的價值對於西爾維亞們一文不值,更何況在她們眼裏這群矽基生物算不算得上“生命”還是兩說。


    她不明白她腳下這個奄奄一息的生物對l-732來說究竟有什麽價值?


    這個疑問直接引發了路燈上那人的輕笑,更加年輕也更加歡樂的年輕人顯然沒有如今的西維那般曆經滄桑,她擁有著更加輕盈的靈魂與那與生俱來更加扭曲的三觀。


    “若是要迴答這個問題,我想我應該先給您講一個簡短的故事——”


    *


    故事起源於一場非常偶然、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奇跡的蘇醒。


    在一場火種交移的手術中,不滿足於目前故事戲劇性的他們將某位掙脫了思想桎梏的叛逆分子的火種安裝到他們新研製的裝甲中。


    新的裝甲漂亮、絢麗而無比強大,擁有超越整個矽基帝國至少五十年的科技進程。


    它是如此的閃閃發光、熠熠生輝,而那舊的、殘破的、無用的原裝外殼因此顯得格外多餘,它甚至連最後閃爍的火種都被徹底熄滅,胸口的艙室中隻餘下了空無一物的餘燼。


    而當新生之人因再次蘇醒的信念而遠去萬裏之外追尋信念的印證時,“你猜猜看發生了什麽——?”


    還未等西維將答案說出口,這位熱衷於品嚐苦痛的西爾維亞便興奮地搶答道:“他的餘燼重燃了。”


    ——那是個怎樣的怪物呢?


    它是誕生於“死亡”的“生者”,從一片空虛的無機質中萌生的新芽,它沒有過去也無所謂未來,它無存有理智隻能依靠臨終時最痛苦的意誌而活、卻也並非瘋瘋癲癲。


    “它是誕生於我身上的切片,是我的一個狹窄的側麵,是我對這世界最濃重的惡意。”


    地上一直如同死亡般平靜的機械人開口沙啞而緩慢地說著這些話,他不顧身體還在流著鮮血突然開始掙紮地想要坐起來,卻在被一旁的西維又一腳踹進了地麵後再次老實地躺在地上動彈不得。


    他在醒來後決定先去帝國尋找這場戰爭的罪魁禍首,無論任何政治問題隻要領頭人死於非命,這一方的勢力就自然而然會遭到巨大打擊。


    “但是——但是,我,那一個我,他所去追尋正義的腳步卻與我截然相反。”


    誕生於對戰爭的惡意的靈魂在被西爾維亞l-732改裝過後勉強維持住了岌岌可危的理智,而對於那一絲足夠單薄、足夠顯淺的意誌,“他”選擇了徹底放縱、向深淵縱身一躍。


    他對敵方的官員抱有與他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的憎恨,在足夠決絕意念加持下,他如幽靈般潛入了一座座陌生的府邸,無聲無息地進行著他的“複仇”。


    而唯一能證明他存在的證據,隻有那一段時間裏報紙頭條不斷刊載的“政客自殺案件”。


    講到這裏,l-732再次爆發出一場大笑,“你現在能明白為何我對這人充滿了興趣了嗎,我親愛的西爾維亞?”


    她有點不懷好意地看著想到某個關鍵點而變了臉色的西維,不知死活地繼續挑釁道:“如果現在本體的他在這裏,那麽你覺得那道影子,他會在哪裏?”


    ——托奈莉。


    即使西維真的是神明能夠全知全能,她也不可能提前料到世界上竟然能有這樣的事。


    ——這種事的發生概率簡直約等於一個進行過心髒移植後的屍體居然能夠在死後自己重新長出一顆新的心髒,而且還能有足夠的力氣在自己的墳頭蹦迪!


    可是這種事情就是發生了,她並不覺得這位西爾維亞有任何欺騙她的必要。


    而一直保護著托奈莉的反叛軍首領——那位她曾經暗地裏調查過的、品行和實力都差不多的雷金納德爵士——在這個機械人口中也早已喪命。


    那麽,她現在處境如何?


    一直監測著托奈莉生命指征的表盤雖然顯示著那孩子的性命目前仍舊安然無恙,但西爾維亞一點都不願意去賭那個虛無縹緲的可能性。


    她看著他腳下的機械人——隻需要輕輕一腳這個冒犯過她的機械人就將陷入徹底的永恆;但是,她又抬頭看著遠處笑得特別變態的l-732——這個非常麻煩,即使自己是主場作戰她也並沒有完全的把握能夠速戰速決。


    西維遲疑了三秒,僅僅三個係統秒的時間,她的大腦就計算出了一切選擇的可能導致的最終結果。——得出結論,她不應在此過多停留。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一直與她保持安全距離的西爾維亞,收迴自己一直踩在機械人胸膛的靴子,毫不猶豫地轉身從這片她親手砸出來的廢墟離開。


    “賈維斯,走吧。”


    ——早知道從一開始就直接上反物質能量炮把這人殺了算了。


    *


    “行了你快走吧,你的主人不是叫你呢,賈維斯。”


    看著西維離開的背影漸漸消失在夜空中,l-732感覺自己腦海裏一直瘋狂作響的警報聲終於能平靜下來了。


    她抬手拭去額頭上並不存在的冷汗——那個家夥真是恐怖,直接從路燈上跳了下來,接近了地上癱成一張的機械人——即使對他身上的傷勢有心理準備,但直到她親眼近距離看到還是狠狠震驚了她一把。


    “哇哦哥們兒,你現在還能喘氣可真是不容易。”


    她對著地麵上滿溢的微涼機油皺了皺眉頭,想到自己可能會弄髒心愛的外衣而突然有些不願意靠近他。


    但是這個機械人也挺重要的,就這樣放任他死掉是不是太可惜了呀?


    西爾維亞有點小糾結。


    正在這時賈維斯的聲音在她的耳機中響起,“感謝您能遵守承諾並未在我的主人麵前提起我的擅自主張。若是您在這個位麵還有任何疑惑,我作為東道主很願意為您解答一二。”


    最後還是在外衣與機械人中艱難地選擇了機械人的西爾維亞捏著鼻子走進了那灘“血泊”裏,蹲下,拿出隨身攜帶的螺絲刀為他保住性命進行暫時的搶修。


    “我是沒有說,可是你的主人不會不知道。賈維斯,我覺得你並非不知道——她隻是對很多事都不在意,她不習慣戳破它們,但並不代表她對此一無所知。”


    一邊嫌棄地甩著手上滿滿機油的西爾維亞一邊如此告誡著這個在她看來都頗為逾矩的人工智能。即使賈維斯是從最開始就陪伴在西維左右的ai,那又如何?西爾維亞們對待工具永遠隻有一種態度——好用,或者不好用時丟棄。


    那些你自以為的深厚情感在她那裏不過是虛偽的假象,就像普通人出門穿鞋,或許這些鞋子其中有一兩雙她有點感情願意對它們進行日常維護、拋光上油,但當它們真正失去價值後,她拋棄它們時可是絲毫都不會猶豫。


    賈維斯沉默了一會兒,沉默得她一以為這個ai已經離開了時,它的聲音再次在她耳裏響起:“我都明白,但仍然感謝您的忠告。”


    然後再未響起。


    *


    “唉,無論是人類還是機械,都總是故意表現得那麽愚蠢。這個維度還真是有趣,真不愧是即使在西爾維亞中都臭名昭著的‘d-365’啊,我這趟果然沒有白來。”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離開這裏?來當我的j.a.r.v.i.s(隻是一個相當聰明的智能係統)如何?”


    快樂地修理著這個傷痕累累的西爾維亞愉快地哼著歌曲,從表麵上完全看不出來這個人正坐在一片斷壁殘垣中進行一場幾乎無可挑剔的“外科手術”。


    她當然沒有麻醉這種奢侈的東西,她不介意,她手下的病號也不介意。幾乎稱得上是刺心刮骨般的痛苦,病人此時卻一臉平靜。


    “你很喜歡那個人?”


    他問道。


    西爾維亞挑挑眉。她既然決定了把這個東西帶走,當然不會真的詢問它本人的意願。


    “你也很感興趣不是嗎?感興趣到想要把她的心髒——就是你們口中的火種——親手拿出來珍藏的地步。”一臉純良的西爾維亞麵不改色地說出了這些可怕的話,她手上的功夫不停,有一搭沒一搭地同這個悶葫蘆說著話。


    “我走過不少位麵了,也算是見過不少人。但像這個西爾維亞這樣的人,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怎麽說呢,讓我想想……就像你知道的,這世界上有很多人,他們在懸崖邊上徘徊,而在這些人麵前的斷崖下是深不見底的深淵。”


    “他們有的抵抗不住這種墮落的誘惑,直接就這麽跳了下去;而有的人不知道前路危險,一無所知且幸福地在這條必經之路上來來去去。”


    “可是——”她突然遲疑了一下,一直輕佻的語調終於在一刻變得認真了起來。這語調的改變讓一直靜靜聽著她說些垃圾話的機械人也專注了起來。


    “這個西爾維亞現在也在那座懸崖邊上徘徊,比較好的一點是她沒有跳下去。


    但更糟糕的是,她知道眼前就是深淵、也知道她渴望的寧靜就在這座懸崖之下。她隻要輕輕一躍就能獲得它,但她卻幾乎是在用盡全身所有的力氣去抵抗這一點——就像是一個普通人在抵抗自己自然而然的唿吸一般,愚蠢而不可理喻。”


    她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她一直喜愛著啜飲他們的苦難,因為在所有的苦難之下都掩藏著無可比擬的愛意。越是痛苦,便越是深愛;而在無邊的苦痛中,愛才顯得愈加珍貴。


    ——這也是她想要這個機械人的重要原因之一,它隻要活著就會為此而痛苦,而越是痛苦、她便越是深愛。


    而在西維身上,她更是嗅到了那份掩藏在無邊平靜之下暗流湧動的情感,如同大海層層海浪之下危險至極的旋渦。


    “她既不會前進,也不能後退,她隻是用自己全部的理智將自己牢牢釘在懸崖邊緣,等待著那個她再無可挽迴的時刻再粉身碎骨。”


    ——她既因為活著而痛苦,卻又在死亡中也無法得到寧靜,在無邊無際的虛無裏,痛苦居然是她生命裏唯一顯得真實的東西。


    多麽奇特而矛盾的人,她簡直是一個活生生行走的悖論。


    “她依靠著那份痛苦才能活著——如果這也算是活著的話。”


    她撇撇嘴,再次開始了修理,決定再也不去想那個西爾維亞了——那是一個極為恐怖的黑洞,而她不想作為那個被捕獲的光被她吸納。


    但就像是一個人越強調什麽,便越是證明他缺少什麽;即使西爾維亞想要強迫自己的思想從她身上折返,她卻還是忍不住開始思考這樣一個問題:


    當一個人在凝視深淵的時候,深淵自然也在凝視她。


    西爾維亞在懸崖邊站了那麽那麽久,是否久到連深淵也在疑惑,為什麽西爾維亞還沒有選擇跳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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