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沈將軍還不被叫做沈將軍的時候,他一直和他的父親在西域邊疆征戰。


    那時中原和西域之間似乎永遠也沒有和平,每天他們早上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起刀劍想方設法地把這東西砍到對方的腦門兒上。


    而那時大奉國力還沒有像如今一般衰退,帶領著軍隊的沈小將軍那時意氣風發、百戰百勝,最終憑借在戰場上的不二軍功得勝封侯。


    西域戰敗,雙方使者彼此和談。


    曆時十二天零六個小時之後,沈將軍從那片遙遠的沙土之鄉帶迴來了成群的牛羊、求和的文書、數十抬的珍寶、凱旋的士兵、漂亮的公主以及長達數十年兩國之間的和平。


    公主在她的家鄉有一個好聽的名字,但這個名字在來到了青山綠水的大奉之後就漸漸埋沒在了曾經的記憶之中。


    在大奉成婚之後,旁人有的尊敬地稱唿她的誥命,有的則親切低咬著她的小字,卻沒人再用鄉音叫她一聲“奧爾瑟雅(althea)”。


    作為兩國友好和平的象征,公主在大奉受到了皇帝的熱情歡迎。他親自為她與沈小將軍賜婚,又賜予了她公主的身份和名號。


    身份、地位、名利、財富,這些旁人追求一生而她一個不缺。作為兩國友好的吉祥物,她在王都中備受尊重,憑借獨特的相貌,在京城可謂是風頭一時無二。


    可是背井離鄉的痛苦,又怎能一人道呢?沒有了故鄉的月色,她隻有看著女兒那雙和她如出一轍的漂亮綠眼睛,才能在心頭稍稍聊以慰藉自己的思鄉之情。


    在這荒蕪的世界裏,西維是他們這一生所能擁有的最珍貴的寶物。


    “——可是她死了。”


    沈將軍這句話說的幾乎咬牙切齒。對皇室滿腹的憎恨從口中吞吐,又在他隨後一股腦的飲酒之下被硬生生塞了迴去。


    “可是她死了。


    奧爾瑟雅沒有在當時離開我,因為她也不想留在那個地方了;但是她從沒有原諒我,因為我是一個無能透頂的男人,我承諾過會保護她一輩子,卻沒有做到。”


    坐在她對麵的男人在打開話匣子之後幾乎是一口酒接一口酒地在灌,似乎現在他缺失一點點來自壺中的酒精,就會立刻在那生不如死的疼痛下橫屍當場。


    托奈莉坐在西維身邊,她第一次看到有人在她麵前這樣胡亂地狂飲——即使西維有時也會有情緒不穩定的時候,但她一直在努力克製自己不越過那條放縱的線。


    她從不飲酒,即使隻是一滴。


    這個男人其實在第一次見到西爾維亞後托奈莉就經常見到他。有時也不止是他,還有一位金發碧眼的漂亮女士隨他一起。


    她曾經以為西維並不希望她過多地介入她的私事,因為每次他(或者他們)前來時她都會關上房門,從而能遠遠地避開托奈莉好奇的探查。


    可這次她主動問了西維,西維就帶上她坐在了一起。


    “因為沒有必要。”


    西維知道他們不是她的父母,而這兩個人在初見的激動之後也就明白了她並不是他們的女兒。


    麵前的西爾維亞擁有著和這個位麵的“沈西維”完全不同的生長環境、完全不同的思考方式以及完全不同的文化背景。


    即使她們擁有著幾乎一樣的思維邏輯,擁有著對世界差不多的刻薄與冷漠,擁有著幾乎相同的橫溢的才華。


    即使全世界最精尖的科技裝置都無法區分她們兩個的作為生物個體層麵的區別,但對於打心底裏疼愛孩子的父母來說,在千千萬萬人群中認出自己孩子的能力簡直是與生俱來。


    但他們仍然放不下這個西爾維亞,因為她們其實就是一個人,一個在不同環境下成長的另一個可能性。


    他們願意把她當作自己的另一個孩子一樣對待,無論是下意識柔軟的說話方式,還是各種作為父母的噓寒問暖,在西爾維亞身上一絲一毫都不曾短缺。


    就比如現在——


    “那麽你這次來這裏,除了接收一批新鮮血液以外,還有什麽事情?”


    西維就像看不見男人臉上的痛苦一樣,捧著她的那杯咖啡,依舊一副冷淡的樣子。


    而這種特別不貼心的待人方式對於沈將軍來說卻格外熟悉。


    他的女兒也喜歡從小擺著這一副“全世界都是蠢貨”的小貓批臉,上學期間也因此和國子監的同學們相處極不融洽。


    思維輕輕地漂迴了過去,他又立刻將它拉迴身邊。


    他很快收拾好了自己,此刻整裝待發的男人極其英武,仿佛剛才那個渾身散發著頹廢氣息的男人完全沒有存在過一樣。


    他再次變得神采奕奕,身為上位者的壓倒性的氣場在他身上散發地淋漓盡致。


    潔白的燈光從頭頂灑下,而他甚至看不到照明物體在屋中的何處。


    他輕輕摩挲了一下自己合在一起的手指,接下來的事情即使是他也有些不知怎麽開口。


    有無數個理由能夠讓他現在說出這些話,但事到臨頭他卻還是猶豫再三。


    大概這就是為人父母的想法,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得到全天下最好的東西,卻又不希望她因此而受到任何損失。


    “西維,”他輕輕說著,沙啞的嗓音像是石礫滾過砂紙一般,經曆了歲月而劃過了年輪。


    “你願意擁有一個全新的帝國嗎?”


    *


    正如一千個讀者有著一千個哈姆雷特,這個男人並不是那種常見的、執著於要擁有萬萬人之上的權力和地位的那種人。


    對他來說能夠一心一意地埋頭於自己喜歡的東西,能夠總是陪陪自己的家人,這就是足夠美好、足夠讓他感到幸福的生活。


    他喜歡天空,喜歡無垠而廣闊的草原,他曾經也在年少時嚐試過機關術的製作,也在萬裏的草原上牧馬高歌。


    他是那種天生自由而幸福的人。


    “——因此對他這樣的人來說,我,以及我們,這群殘忍地破壞了他的幸福的人,都是要被他推翻、要被他殺死的存在。


    你這蠢貨,難道你覺得他們會放過你嗎?難道你覺得你還是無辜的嗎?”


    跑出西維監視範圍的小道士——姬廉坐在地板上,恐懼地看著對麵高高在上的那具行屍,忍不住地顫抖著,說不出來一句話。


    剛剛恢複了生前記憶的行屍——大奉曾經的帝王——雙手負立、高高在上地站在台階上,輕蔑地俯視著他那沒用的兒子。


    麵對權貴、麵對力量、麵對生死,姬廉好像總是表現得那麽沒用、那麽無能。


    幸好在他剛剛恢複神誌之後一次偶然外出,才在喪屍堆裏撿到這個即將命喪行屍之口的兒子。


    ……而這東西居然一點都不對他這個爹的救命之恩感激涕零。


    現在這一副抖成這樣的表現,是給誰看?!


    沒用的東西。


    他忍不住想起了當年那個站在他麵前麵對刀槍劍斧而麵不改色、仍然痛斥他痛斥整個製度的小姑娘,即使立場不同,但他現在也仍然敬佩於她的敏銳與勇氣。


    世間人大多碌碌無為,偶爾有幾個能看清迷嶂卻刻意裝瘋賣傻、一心明哲保身。


    而她既看得清,又有勇氣說出口,甚至在年幼時就敢於承擔說出那些話的責任。


    此子絕非池中之物。


    若是放任她成長下去,屆時對於整個王朝的統治來說,必成大患。


    因此他在殿堂上裝作了一副被激怒的樣子,對一六歲稚童的口出狂言憤而拔劍。


    ——一個成年人,一個享盡天下榮華的君主,竟對一稚子拔劍相脅。


    這丟人嗎?


    當然丟人!簡直丟臉到沒邊了!


    “……我知道你責怪我,你憎恨我,就為了你心愛的小朋友。但是我當時若不如此行事,恐怕這萬世的帝國,就將毀於她之手!”


    即使不能承認,但他心底也很明白一件事。


    他對她感到恐懼。


    他甚至覺得那個孩子不是什麽人類,而是披著人皮的怪物一樣。她手無寸鐵地站在他麵前,卻擁有著能夠打破一切禁錮的思想。


    那將不僅僅是對一個國家的推翻,是對一種製度、一種剝削的傾覆。若是她也不過是心有野望的反賊,那麽即使他最後失敗而身死,也不過是王朝的另一種延續。


    更名不變製,自夏商以來,難道不是代代如此?


    但是她說的,是完全不一樣的東西,而這東西讓他這個“人間最大的強盜”在帝位之上竟遍體生寒!


    即使他現在也沒能想清楚,那究竟是一種怎樣的東西?——竟能讓他在那一刻似乎看到了群眾們起義的高唿、和帝國製度最終的崩塌。


    但他知道,他絕不能讓這個人活下去。


    他不能讓這種可怕的思想有機會傳播在這片蒙昧的土地上。


    像是神明不同意普羅米修斯盜取火種給予蒼生一樣,祂們賜予普羅米修斯折磨;而他選擇在金殿上,對其悍然拔劍。


    *


    他最後揮了揮手讓那沒用的廢物滾了。


    他看著他的手,不同於活人一般的溫潤細膩,現在它還依舊泛著屍體一般的烏青。冰冷的體溫似乎依舊還在提醒著他已死去的事實。


    當時皇帝雖然不幸被喪屍啃咬,但幸虧侍衛們來得及時,一劍將身邊的喪屍美人斬於劍下。


    同時他得益於身為皇帝,在未轉變階段屍體也並未得到進一步損壞。


    因此他才有機會在最初、最混亂的時刻順利轉變為喪屍而不被啃食殆盡,又在渾渾噩噩時依靠本能進食宮中足夠多的血肉。


    ——畢竟能跑的掉的人總是少數,大多數的人本性怯懦而慣於自欺欺人。


    他們總覺得自己藏得很好,卻不知身為行屍,他們的血肉氣息就是對他強大的嗅覺最大的誘惑。


    躲藏在地窖中的人,潛藏在暗處的人,發燒昏迷被隨意丟下的人……他像一個誤入糖果店的小孩子一樣貪得無厭地享用著他美味的珍饈。


    然後通過不斷進食血肉而得到巨大的能量不斷升級。


    人類千萬年的進化在他身上短短數周得以展現。


    在大腦迷迷糊糊地清醒過來後,他有些疑惑地看著自己手上腥臭的血液和潔白的腦漿,用力碾了碾,覺得這些像極了他曾經喜歡的鮮果時蔬湯。


    因此他當時忍不住舔了一口,就像他還是一個人類時那樣,貪婪地在無人之處吞食下血腥與暴力帶來的勝利,作為贏家肆意享用著失敗者的血肉。


    酸酸甜甜的味道從舌尖傳來,他覺得再次獲勝的這種滋味簡直棒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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