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還在下。


    淅淅瀝瀝的雨點輕輕打在了屋外的芭蕉葉上,發出了一陣陣的敲擊聲響,掩蓋了屋外一人靠近的腳步聲。


    直到他推開門,發出了一陣“嘎吱”的聲音,坐在屋內桌前的中年男子才意識到現在有人上門。


    屋外的男子戴著鬥笠,他輕輕脫下了身上的蓑衣,把鬥笠也擱在了一旁。身輕如燕一般地走進了屋子,又自顧自坐到男子對麵,像是主人一般地拿起了桌上的一壺茶。


    屋子的主人摁住了他的手。


    這一行為反而引起了來人爽朗的大笑:“這難道不是你為我準備的嗎?”


    屋子的主人手依然沒有鬆開。


    他看向對麵那張嬉皮笑臉的臉,他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這張臉的主人了。


    內心五味雜陳,翻江倒海,有很多話想問出口,卻又不知道從何處說起的好。


    從“你怎麽會在此?”到“你不該來的”,再到“為什麽這麽多年不曾說過你還活著”,但最終他的嘴皮子一碰,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你不該活著的。”


    麵前人就是當年幾乎滿門都被流放的、曾經京城最著名、最有權勢的權貴之一,出身於代代將門的沈家二子。


    他早該死在皇帝的聖旨裏,規規矩矩地順著帝王的意願葬在南方的瘴氣中。


    他可以隨便怎麽死,卻偏偏不該活著。


    現在居然還隱姓埋名,組建了一幫目前朝廷最頭疼的“流寇”,丟棄曾經所有的榮耀,在民間喊著“蒼天已死”的口號。


    謀反之意簡直彰然若揭。


    這屋子的主人是曾經禦史台的一名禦史,當這個官不需要什麽才華、家世,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得認死理、死板、固執。


    要那種撞了南牆都不迴頭的執拗。


    他不與任何黨派同流合汙,就隻是一根筋地恪守自己的本分,努力做一個每個朝廷官員看到他都打心底發怵的紀檢委。


    這也是他現在無官一身輕地坐在這裏的原因。


    “受到皇帝的信任時,你是他的諍臣,他的直臣,他的心腹;而反過來,當你失去它的那一刻起,你就沒有了來自朝堂上各方勢力之間任何能保護自己的能力。”


    鬥笠男子不在意地鬆開想要拿起茶壺的手,從自己腰間掏出一個酒壺,滿滿地倒在自己麵前的杯子裏,仰頭一飲而盡。


    杯中透明的液體落下喉間,把他滿腹的怨懟與辛酸都堵在了心裏。


    禦史鬆開了那把茶壺,放在桌上,卻又悄悄握緊了拳。


    之前那支勢力的頭目之一就向他遞了拜帖,說明了今晚將上門拜訪。他當時不明白為什麽叛賊頭目要來見他這樣一個區區失去了聖心的禦史,現在見到來人,他倒是有點明白了。


    他之前一直在追查一起最近的京城紈絝子弟縱馬行街的案件,那起案件發生於人流量多的正午,在繁華的街道附近的平民百姓死傷慘重。


    死去的苦主無法發聲,僅剩的親族們也在那些權貴們私底下的威脅下選擇了緘口不言。


    他因此被那無用的良心架在了這個不上不下的尷尬位置,手裏精心整理好的證據在上奏前一天變成了一堆廢紙。


    開罪了各個權貴的後果就是他現在遭到了帝王權衡之下的厭棄,暫時被停職留薪在家,等待帝王再次的複起。


    而那遙遙無期。


    “……”


    禦史沒有說話,他也不知道該在這個人麵前說些什麽。


    他隻有那一點牢騷能向他這個多年的好友訴說,但就連這些在這個人的經曆麵前,也都顯得陳乏可善。


    如果有選擇的話,他完全相信他麵前的這個男人會願意放棄一切,讓他所愛的人全部從地獄歸來。


    他看著男人頭上新生的白發,心裏暗暗歎了一口氣。


    這哪裏是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小將軍。


    “人死不能複生,沈將軍,我們都……看開點。”


    他親自倒了一杯茶給麵前的男人。


    這個話題曾經是絕對不能在男人麵前提到的,別人一提到,他就難受得想要殺人。


    他的夫人和他的族人們也都是因此遭此劫難。


    禦史不知道這件事,他以為他已經足夠貼心(而事實確實如此)。


    但這一點體貼,對於這個家人死的死、離的離的男人來說,遠遠不夠。


    即使他現在暗暗在南邊圈了一塊地偷偷發展自己的勢力,即使現在他手中已經掌握了一定的武裝力量能夠讓他自由來迴於京城,但他依舊不會提、不能提、不敢提那件事。


    那件讓他痛苦得生不如死的事。


    但是現在有了一個轉折。


    窗外雨還在下,霹靂乓啷的雨聲砸在他們的窗戶上,這樣的聲音似乎能偷偷隱去一些他們的話語。


    雨點之前打濕了他的衣服,濕潤的痕跡漸漸在男人的衣衫上暈開。


    被稱為“沈將軍”的那位男子又咽了一口酒壺裏的液體,似乎隻有這樣他才能有勇氣把這話說出口。


    他湊近了一點禦史,禦史心領神會地也向他靠近。


    耳旁,沙啞的聲音響起——


    “林弟,你覺得這世上,人死,真的能複生嗎?”


    “轟隆——”


    閃電過後,雷聲隆隆。


    雨繼續在這黑夜裏下著,似乎永遠都不會停歇。


    *


    托奈莉小心地把做好的魚放進鍋裏。


    “嗤啦——”一聲,早已沸騰的油就包裹了魚身,給這條肥碩的魚鍍上了一層淺淺的金黃。


    香氣開始從鍋裏升騰。


    托奈莉繼續準備著調味品,頭也不迴地說著:“……而且已經有一個月了。”


    “什麽?”


    “我們待在這裏已經有一個月了,我從來都沒有見過你能在一個地方待這麽久過。”


    如果用一個詞匯來形容西爾維亞,托奈莉有時會用大海,有時會用風暴。


    但無論是哪一個喻體,西爾維亞也從來都是自由的,沒有什麽可以令她停下永遠奔騰的腳步。


    而她現在願意暫時駐足在這裏,即使隻是暫時。


    這不尋常。


    因此一定是有什麽托奈莉不了解的事情發生了。


    “不管是什麽事,有可以告訴我的地方嗎?”


    托奈莉捏著手中的八角,在這次做飯中第一次迴頭看了西爾維亞。


    西爾維亞在聽到這裏時也不複剛才隨意的表情,她深吸一口氣,靠近托奈莉,然後深深地抱緊了她。


    感到西維的頭靠在自己肩膀上的托奈莉突然就有點心軟了,她明白這個心理問題似乎多如牛毛的家夥究竟是一個多麽擰巴的人。


    這樣的情感流露對於她來說簡直算是不可思議。


    因此她也寬慰地、輕輕地拍了拍西維的肩膀。


    她想對西維說“不能說的話,也沒什麽關係”,反正她也總是願意不問緣由地隨西維在無數個世界冒險。


    但就在這時,西維悶悶的聲音就傳到了她的耳裏。


    這句話充滿了不為人知的酸澀與艱辛,像是西爾維亞從齒縫裏擠出來的一樣。


    “我……我見到了我的父母。”


    那是自從她年少時踏上了星際流亡之後,就再也沒有見過的人。


    *


    本來隻是心血來潮地隨便走走,哪怕是這樣一個落後的維度她也沒覺得哪裏不好。


    反正都是旅行,那麽去星際時代或者古代位麵,從看景點打卡的角度來看,這兩者又有什麽區別?


    一邊四處流浪一邊從垃圾堆裏撿一些能用的材料,西維帶著托奈莉做這種抽象的行為,同時一點都不覺得自己有哪裏不對的地方。


    直到在某一天在某個地方遇到了一群被看守驅趕的囚犯。


    直到見到他們的那一刻,西爾維亞才驚訝於自己居然始終沒有忘記他們的臉龐。


    即使麵容和她的記憶裏有了一點不同(畢竟那時他們還足夠年輕),可是那種血濃於水的感覺依舊讓她不能移開目光。


    而路過這裏衣衫襤褸的兩個囚犯也看到了坐在飯店的西爾維亞。


    他們因此打翻了手中唯一的一碗水。


    即使他們都不複曾經記憶裏那般的鮮妍活潑、年輕有為,即使他們早已在歲月的鐫刻下變得風塵仆仆、艱難潦倒,可是他們仍然能夠在人群中一眼將對方辨認出來。


    但是,他們之間的感覺卻始終是不一樣的。


    對西爾維亞來說,他們隻是無數平行宇宙裏同樣失去了女兒的無數對父母之一,隻要她願意,她隨時可以找一對剛失去了女兒的父母重新開始新的生活;


    而對他們來說,當時那個坐在遠處凳子上等待著用餐的、亭亭玉立的女子就如同他們早早死去的女兒重新複生一般。


    那些時時刻刻入夢的迴憶在這一刻變得清晰而生動,仿佛她又能坐在那裏對他們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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