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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春了以後日子到一日熱過一日。內務府往各宮送去了冰塊,卻獨獨忘了清音閣。碧溪坐在台階前的陰涼裏頭一邊扇著風一麵望著外頭那耀眼的日頭,和身旁的小成子感慨“去年是冰塊不夠,珍若去庫房那兒討冰出了事兒,今年索性連冰塊都不給了。”


    “好在小主並不怕熱,不然倒還麻煩的很。哎……眼下也不大方便去庫房討要東西。前幾日小主屋裏的那盞燭台有些不穩,我就想著到庫房討點木頭討些漆來修不修補,原先張公公見了我好歹也有一二句客套話,如今見了,把我當蒼蠅,巴不得趕緊趕出去。”


    “呸,都是一群攀炎附勢的小人。”


    “哎……在這宮中,誰不是攀炎附勢的小人?做奴才的依附著主子,那些在內務府、庫房當差的太監,雖說頭頂沒個什麽有名有姓的主子,可一個比一個會認宮裏頭的局勢。咱們也沒處說理。”小成子說著,迴頭望了眼屋內,康答應又在畫畫,“隻是可憐了咱們小主。好在穀三姑娘提的建議好,也提得早,至少小主吃食這塊還有些貼補的。”


    碧溪也跟著她往裏頭看去“打從解禁以後,也不見得小主要往外頭去,整日整日地就在裏頭畫畫。”


    “也不知道小主畫的是什麽。”


    “花花草草,倒是栩栩如生,不過咱們也不懂這個。”


    “即便是不懂,也知道小主畫的是極好的。”


    穀三看見他倆在門前坐著,抱著個不知道從哪兒偷來的大西瓜晃晃悠悠走進來。她一進院子,小成子就嚇得把眼睛遮住。碧溪跟著大叫起來“穀三姑娘,你這穿的是什麽衣裳!”


    就看她一條剪短了的褲子,撤掉了兩袖的褂衫,瞧著就像外頭做苦力的男人,幾乎是要袒胸露乳。偏生這打扮是在一個姑娘身上,就算小成子已經去了勢,多少還算個男人,見此狀也急忙避險。


    倒是穀三不急不緩,拿著西瓜問他們“吃嗎?”


    碧溪急急忙忙要給她找衣服披上,穀三不耐煩躲開了“熱死了,我才不穿呢。”


    “你不會就這樣大搖大擺在宮裏頭來去的吧?被人看見了,可是要拉去慎刑司受罰的!”


    “誰看的見我?我在這兒呆了那麽久,早把巡邏的時辰摸頭了。”穀三避開碧溪,拿著西瓜三步跨倆的踏上台階到了小成子跟前,“你們到底吃不吃西瓜啊?”


    小成子還是捂著眼睛,通紅著臉不敢看她,也不答話,穀三就朝著屋裏頭喊“趙媛兒,你吃嗎?”


    碧溪從她身後那手指頭戳她,憤憤然“穿衣、束發不受規矩就算了,對小主沒大沒小唿名帶姓,怎麽有你這樣的人?”


    穀三朝她聳聳肩“你們非得把自己往奴才這個殼子裏頭按我有什麽辦法?天底下本沒有主仆,都是人想出來的主意。我就不好這口,怎麽了?”


    扭頭又喊“趙媛兒!趙媛兒!”


    這喚的正是康答應入宮前的名字。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叫穀三問去的,康答應自進了宮後,由皇帝賜了字,就再未聽見他人喚過自己的姓名,所以穀三這樣叫她,她倒也並不生氣。


    穀三也對“康答應”這個名號嗤之以鼻,還說過“什麽答應不答應、嬪妃不嬪妃的,這些個名稱哪有你自己的名字重要。我就喜歡聽你趙媛兒這三個字。一說趙媛兒我就知道是你,不是別人。”


    這話在康答應聽來,倒是若有所思,嘴裏跟著喃喃“是了……從入了宮,得了一個‘康’字以後,趙媛兒似就從世上消失。她隻想著康嬪還是康常在,是康答應還是康貴人。可我是趙媛兒,我是兩廣總督的女兒,趙媛兒才是。”


    打從那兒以後,穀三就隻喊趙媛兒了。


    屋裏頭的人聽見穀三在外頭喊,也就答複“我不吃,穀三。你叫小成子和碧溪一塊吃吧。”


    碧溪站在門外張望“小主這見天兒的待在屋裏頭,倒也不嫌悶得慌。”


    “她自己每日畫畫,畫的那麽認真,我看一點都不會悶。反倒是你,小成子還種個菜,你倒是沒什麽事兒幹,你不悶嗎?”


    “那你呢?我看你也無所事事呀。”


    “我?我事情多著呢。剛偷迴來的西瓜,下午還要去禦廚房那兒偷酒喝。晚些時候,打隻鴿子烤著吃。”穀三一邊說這,一邊端著手裏頭的西瓜,從腰側拔出刀來就地劈開。她是一點兒都不顧及形象,低頭就啃,碧溪掐著蘭花指端起一塊來,皺皺眉數落“你慢些,誰與你搶?”


    又去喚小成子“你來吃西瓜吧,一會兒穀三全吃完了!”


    小成子仍然縮在角落,聽這話直搖頭“不停不看不吃。等穀三姑娘走了再說吧。”


    穀三吃完一大塊西瓜擦擦嘴,看著他嘿嘿一笑“傻子。”就伸手去拿另一塊。


    她這下是真的在這度假了。而且雖說是深宮嚴謹,可穀三來說,好像根本沒有人會查到她頭上。除了一個碧溪見到她大驚小怪,別人倒跟沒看見她一樣。這對穀三來說正好。


    沒有什麽追殺,沒有什麽喪屍,也不必擔心吃不飽穿不暖,是不是還能四處走走看看,聽聽小曲兒。還有什麽比這更舒服的呢?


    至於康答應一直以來委托她的事兒,倒像是一直沒有著急啟動。打從康答應與穀三說了自己心中計劃之後,倒並不急著執行,隻是叫穀三晚上沒事兒再多在宮中逛一逛,聽一聽,夜半時分隻要是沒有被人抓著,就都多出去走走。偶爾穀三也好奇,問她什麽時候才是該動手的日子,康答應就隻說等等,再等等。


    穀三與她定下計劃時有句話確實沒有說錯,若要宮中鬧鬼,那她還在禁足的時候一派祥和,偏生她這邊解禁了,宮裏頭有女鬼鬧到淑妃頭上去了,那任憑是誰來都覺得這事兒有些許蹊蹺。


    康答應就此每日在自己宮裏頭便畫畫,有時候沒有顏料了,便帶著碧溪兩個人親自到庫房去討。別他東西她倒也是不計較的,原本是兩廣總督的女兒,照理來說,吃穿用度都應該講究,可自從經曆過這禁足一事之後,反倒是對這些身外之物看的都不太重了。


    庫房那兒若是見了碧溪、小成子,知曉是奴才,也不會給什麽好臉色。但多少康答應也是入宮多年的老人了,她親自去要些顏料、畫材,也不好意思一點都不給。如此也算是讓康答應能一直維持住這一份喜好。


    倒是碧溪每每要替她鳴不平,說這些個人有什麽好得意的,都是給宮裏頭的貴人做奴才的,眼睛長在頭頂,看誰都看不起似的。


    康答應淡淡一笑,一邊勸著碧溪別氣,一邊手上不停,在紙上畫出碧溪一幅生氣的模樣來。她的畫快把清音閣的西廂書房堆滿了,從最開始畫的山水、花草,最近又畫了許多的人物像。有的就是看見了小成子、碧溪與穀三畫下的,有的則畫的是三公主。


    碧溪常說小主畫三公主畫的最好,一筆一劃,眉眼之間生動無比,到底是母女。打從清音閣解禁,德妃娘娘隻傳康答應去見過一次,來去匆匆,母女間還來不及好好說話,便讓嬤嬤分開了。


    德妃與康答應之間的關係說不上差,也說不上有多親密。碧溪有句話,說德妃與她多年至交,其實並不止於。原來康答應在宮裏頭雖說與人為善,但也不好私結黨派,對於那些互相抱團的妃子,多少也有幾分清高之意,大抵是看不上這種做派的。她原先還在嬪位時,這般作態倒也無妨,可眼下一時落魄,沒有了朋友,自然也少了能幫襯。


    德妃其實把話也說得客氣又明白,她身居妃位,但膝下無子,之所以能走到今天這個位置,全是因為家族強勁,皇上才封她為德妃,如今三公主被轉到她膝下撫養,她願意當做親生女兒,但前提是康答應這個做母親的不要再想著爭搶迴去。她直白告訴康答應,以她如今位分,將來三公主長大後,若是皇上寵愛,倒還有希望能尋個不錯的駙馬,嫁個如意郎君,可稍有差池,鑒於母親的地位,極有可能她會被嫁到外族和親。到時候隻身在外,身單力薄,隻怕是死了也無人可心疼她。


    可是如若三公主在她膝下撫養就不一樣了。她位列四妃之一,身份僅次於皇後,等三公主成年之後,除卻皇上為她出的份例,她母家也願意再添一份,到時候為她在朝中選一位青年才俊嫁了,不失為好事一樁。


    這些話德妃說得直白卻也說的殘酷,骨肉之情哪裏是那麽容易就能夠分離的?然而字字句句又都是事實,根本難以叫康答應反駁,她隻能將淚咽迴去,將自己的情緒全然控製,跪在德妃麵前,高唿一句“娘娘垂憐厚德,嬪妾感恩戴德,永世難忘”。


    僅此,而已。


    自此之後,任憑對女兒有多思念,康答應都再未踏入德妃的琳毓宮一次。隻不過是華兒的畫像在她的書房之中掛了一張有一張,一顰一笑,音容宛在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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