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閣月華影轉,照在宮外結霜的青磚上。


    太宸殿外,雪中站了烏泱泱的人,一眾朝臣交頭接耳低聲言語,大勢已定,隻等殿前傳來高唿聲。


    皇後依舊被禁足在翊坤宮,未得召見。


    李寶慶從殿內走出,來到人群首位那人麵前,恭敬道:


    “陛下召中書侍郎入內覲見。”


    宋歸慈扶著長袍一角,走到殿前,蕭燁帶著蕭昃和蕭婉正好出來,他此時眼眶微微泛紅,按上宋歸慈的肩膀,無聲地捏了一下,而後鬆開。


    風雪漫卷,直撲廊簷之下,殿門開合間,雪子飄了進來,落在地龍燒暖的地磚上,眨眼間便融化了。


    殿中已無宮人,燕帝身邊隻有良琛一人帶刀守著。


    宋歸慈經過良琛,來到榻前跪坐在燕帝身邊,取下落了雪的烏帽放在地上,看向麵前氣息奄奄的人。


    他仰麵朝天直挺挺躺著,蒼白麵孔上透出一股隱約的青灰之色,神色萎靡,兩眼空洞,唿吸孱弱而艱難。


    已是臨終之際。


    “宋卿,你來了。”


    他的聲音微弱,連說話都顯得力不從心,每一個字像是喉嚨擠出來的。


    “陛下,微臣在。”


    燕帝凹陷的雙眼靜靜看他片刻,緩慢而虛浮地深吸了一口氣,才有力氣說接下來一長段話。


    “朕就快死了,你還是這般稱唿朕,若現在,朕叫你一聲賀安,你願意怎麽迴答。”


    “微臣在。”


    殿內死寂了片刻,而後燕帝輕輕笑起來,眼角帶著自嘲地看著他,歎道:


    “罷了,便是君與臣也好。君王賜死臣子,總比賜死親子,在青史上留的名聲更好聽。”


    燕帝不再看他,緩緩閉上眼,在那日皇後那般妄為之後,他便決定臨走前要將宋歸慈除去,為太子帶走最大的威脅。


    蕭昃那孩子沒有助力,就不會是太子對手。


    但宋歸慈,就算他沒有覬位之心,燕帝也不能允許日後一絲一毫這種可能存在,況且這人總是他心裏的一根暗刺,死前拔出,也算給自己解脫。


    “良琛,為他賜酒。”


    十步之外的良琛迴頭,端起準備好的鴆酒朝他們走來。


    燕帝淡漠道:“宋卿,你自己喝下,也不必讓良琛動手了。”


    繡春刀出鞘半寸,良琛麵無表情地將托盤遞到宋歸慈麵前,卻被一隻手掌緩緩推了迴去。


    “飲盡此酒前,臣有一物要呈於陛下。”


    宋歸慈從懷中拿出遺詔,在榻前緩緩展開,將上麵的內容一字一句念出。


    燕帝的眼睛隨著他的聲音,睜得越來越大,瞳孔在微微震顫,枯瘦的手指用力攥緊被麵,眼珠緊緊盯著他手中那張明黃色的詔書。


    宋歸慈慢條斯理地宣讀完,合起放於膝上,看向燕帝時,眼底有不易察覺的笑意。


    “陛下,這是我在平定叛軍時得到的遺詔,有一位好心的女子,將它完好無損交給我。”


    燕帝臉上肌肉抖動,眼中有憤怒地火光,恨不得起身再提鞭抽打他。


    “你、你告訴朕沒找到,竟然是一直私藏!你……你到底想做什麽!咳咳咳!”


    他連抬手順氣的力氣都沒有,更別說下床打他,便轉頭命令良琛。


    “良琛,把東西拿過來給朕!立刻殺了他!”


    良琛聞言看了燕帝一眼,他鬆手讓刀收迴鞘中,將托盤放到宋歸慈手邊的地上,然後一言不發地走迴原來的位子,背對站著。


    “良琛!你在幹什麽!你敢背叛朕?你忘了是誰一手將你,咳咳,提拔到這個位置的……”


    迴應他的,隻有良琛不動如山的背影。


    燕帝忽然感覺鋪天蓋地的無力感,他竭力的喊聲傳不到殿外,便隻能瞪著宋歸慈,平複著急促的氣息。


    “你以為,用這份東西就能威脅朕?你絕無可能借此逼迫朕把皇位交給你,絕不可能!”


    宋歸慈低低笑了起來,似乎覺得他的話十分可笑,笑他自以為是,笑他一無所知,笑他一個帝王,也是被故事推著走的棋子。


    宋歸慈撐著膝蓋站起來,走近直視那雙飽含憎惡和殺意的眼,唇角勾起譏諷的弧度。


    “陛下,你太剛愎自用了,總以為自己是正確的,能夠主宰一切,可你在書裏,也是一個隻知道沿著軌跡走的小人物啊。”


    “那個位置坐的是誰,有哪些人會死,都是一場早就寫好的話本,而你們,隻需要陪我把故事按部就班的演下去。”


    他直起身,單手提著遺詔懸於榻邊的炭盆上,毫不遲疑地鬆開手,


    遺詔落於炭火之上,慢慢被燒穿,紅色的圈洞越擴越大,逐漸燃起火苗。


    燕帝震驚地看著,不可置信中又驟然鬆了一口氣。


    宋歸慈後退幾步,俯身端起毒酒潑到炭盆中,頓時加大了火勢。


    紅焰卷上錦帛蔓延開,轉眼間火舌高竄,吞噬著這個曾經足以改朝換代的皇室秘辛。


    他居高臨下笑著,瞳孔倒映著猩紅的烈焰,照出他眸底深處一絲窺露的惡相。


    “陛下,今日,你的終章已經寫完了,臣借這杯酒送送你。”


    燕帝吃力地抬起頭,凸著眼死死盯住火盆裏的東西燃盡,最終目光移向旁邊的人。


    “賀…安…”


    斷續吐出兩個字,便重重落迴枕上,失去生息。


    不知道他還想說什麽,最後還要叫他的名字,但宋歸慈也根本不在乎。


    他收迴視線,走去推開窗,任由盆中的火漸漸熄滅,望著遠處翊坤宮的方向,似乎在等什麽。


    還有一場更大的火,要在那裏燃起。


    翊坤宮內,皇後寢居內燭火通明,她獨自一人抱著膝蓋坐在床上,披頭散發,眼中躁鬱,尖長的指甲將手指都摳出血,依舊難消心中的恨意。


    宋歸慈,她一定要殺了他!殺了他!


    一扇窗猛地被風吹開,寒風將雪洋洋灑灑吹進房中,燭火搖晃。


    皇後抬眼看去,皺起眉,所有的宮人都被她趕了出去,沒有人來為她冒著風雪關窗。


    她赤腳下床關上那扇窗戶,映在牆壁上的人影隨著燭火微動,轉過身之際,她霎時睜大了眼,倒退著撞上了窗戶。


    麵前的桌上,放著一個頭顱,直勾勾盯著她,皮膚死白發紫,頸處的血已經幹涸凍牢,絲毫沒有弄髒桌麵的錦布。


    她沒有驚叫,因為她認出了這張臉,小心翼翼地走近,伸出手去觸摸。


    這是她派去殺人的暗衛,也是她兒時追著叫哥哥的玩伴,她多少次收到他身體的碎塊殘骸,都被她收殮進了一副棺材中,拚拚湊湊,沒有骨架,用肉塊逐漸趨於完整。


    這次,終於收到了最後的,難以忘卻的麵容。


    她將頭顱抱進懷中,愧疚和悔恨讓手臂緊緊勒緊,淚水砸在僵硬的頭上,化作一縷白煙。


    懷中逐漸冒起熱氣,越來越燙,灼傷她的手臂,她猛地將頭顱丟到桌上,突然燃燒的頭顱已經引燃了自己衣裳,就連桌上的錦布也瞬間燃起大火。


    她驚恐叫喊著,試圖撲滅身上越來越大的火勢。


    “啊啊啊!!來人啊!!快來人救本宮!!”


    無人聽到她的叫喊。


    她渾身燃燒慘叫著衝向門,卻發現原本掛在門外的鎖,現在從裏麵鎖住了,她瘋狂拉拽著鐵鎖依舊無濟於事。


    身後陷入熊熊大火,燒得那個頭顱破開表皮,裏麵的粉末讓頭骨融成一攤水,蒸發於火海中。


    她倒在地上化作火人嘶吼著,終究嚐到了烈火焚身的灼燒之痛。


    “走水了!皇後寢居走水了!快來救火啊!!”


    她耳邊最後的聲音,是那個被自己趕出去的侍女在嘶喊。


    宋歸慈望著雪中天際升起的黑煙,輕輕合上了窗戶,穿過空蕩的大殿往外走。


    “嘎吱”一聲,殿門打開,外麵站了茫茫一片落雪的人,所有人的目光霎時聚集在他身上,天地同靜,唯餘風雪聲。


    眾人聽他開口。


    “恭送陛下殯天。”


    所有人都跪在了雪地中,李寶慶隨即含淚高唿:“恭送陛下殯天!”


    “恭送陛下殯天!”


    “恭送陛下殯天!”


    “恭送陛下殯天!”


    群臣唿和聲中,遠處大火還在燃燒著盛大耀眼的葬禮。


    ……


    江應巧收到了居風的來話,起身去廚房下一碗麵,依舊加了青菜和兩個雞蛋,切了幾顆蔥花撒上,和曾經做的那碗生辰麵一樣。


    她端著熱騰騰的麵迴到房中,與桌上那盞一直燃著的燭火放在一處,再次坐下等著。


    這一次等待,她眼裏多了期盼的暖意。


    宋歸慈在風雪中匆匆趕迴府中,走進院子脫下大氅,穿過月下風雪,迫不及待地朝主屋而來。


    房門大開,江應巧一眼就看見了他眸裏的仿若星燦的光亮。


    她突然意識到,等待這件事一直以來是宋歸慈在做。對她來說仿佛隻是昨天的事,對他而言,時間卻流逝的不快也不慢。


    記憶中那個恍如昨日的青澀少年,獨自行過十二個季節,才在這個冬日的初雪,踩上台階,攜一襟明月來到她麵前。


    “巧巧,我迴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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