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了一覺,雲皓的病並沒有像他說得好起來,他像是特意撐到雲喬迴來一樣,隻精神了一日,翌日情況便急轉直下,一整天屋中的咳聲幾乎就沒有停下來過。


    他再也起不來身,藥石無醫,咳出的血濺到枕邊的草編蛐蛐上,氣絲遊離。


    “阿姐,等我能下床,我們去水裏撈月亮。”


    雲皓望著她,“月亮好大,好圓,母後說父王住在上麵,我還沒見過他。”


    “阿姐和我把月亮抱迴家好不好。”


    江應巧握上他骨瘦如柴的手,答應他,“好。”


    所有想念之人,終會再見的。


    江應巧和太妃守在榻前不再離身,看著他眼中亮色一點一點暗下去。


    兩天後,蕭雲皓去了月亮。


    “小王爺,歿了!”


    一聲訃告,王府中響起一片綿長的哭聲長哀,府外早已待命的士兵將王府團團圍住,明為戒嚴,實則將裏麵的人囚禁。


    同日,一則以雲喬落名發布的檄文,自洪郡昭告天下:陛下昔日殺弟,奪位不正,今承父皇與豐王遺誌,劃閻州為南朝主都,自立為王,特立洪正軍旗號,光複大統。


    大燕國泰民安,此時西南方竟有人如此冠冕堂皇地行謀逆之事,一時舉國口誅筆伐,雲喬與洪正軍成了萬夫所指,而其中也摻雜著少許持中立的懷疑態度。


    朱墨來找江應巧,說她明日便要隨軍攻打與閻州鄰近的宣城,如果進展順利,七天內就能迴來。


    她握起拳,看著態度明顯疏離的人,生硬道:“郡主,今日起你便是我等君主,朱墨效忠的隻有你一人,這一點從始至終都不會變。”


    江應巧沒有抬頭,此時太妃在為雲皓穿好完整的衣物,麵色平靜。而她也在認真梳理著阿弟散落在枕上的長發。


    他甚至沒活到及冠的年紀。


    江應巧的臉上沒有顯露出多少哀傷,輕緩地將白色的帕子覆在阿弟枯槁的麵上,起身走到朱墨麵前。


    一身素衣在滿院風中冷冽飄揚,點漆的黑眸冰冷望著她。


    “讓朱閔桓來見我。”


    朱閔桓來到王府時,見到那個坐在堂上靜候的女子,覺得她有什麽不一樣了。


    他蹙眉上前,稍稍行了一禮,“郡主找我何事。”


    江應巧淡淡看他,“不敢受你一禮,朱統領如今將我與母後監禁,統掌大權,我該拜見你才是。”


    “你以我的名義,號令我父王其餘部下,使他們忠心與你舉兵謀反。朱閔桓,你的篡位之心,他們知道嗎,朱墨又知道嗎?”


    朱閔桓微眯起眼眸,依舊不動聲色,含糊其辭,“郡主鎮守後方以安軍心,我等自會保您與太妃安然無恙,將您推上天子的位置。”


    “天子?還是你朱閔桓的傀儡?”


    江應巧撕破臉麵,揣著袖子起身,緩緩走到他麵前,注視他細長的雙目。


    “若我自戕,你這場醜戲該如何唱下去。”


    她握著掩在袖中的匕首,肌肉繃緊。


    朱閔桓默然片刻,淡然按在佩刀上迴視,沉聲道:“太妃連失兩子,定會悲痛欲絕同赴黃泉,請郡主三思。”


    “且我勸郡主不必如此,既可以安然活著,為何要鬧得尋死覓活難堪收場,這樣隻會讓王府多一個久臥病榻,不露容顏的皮影郡主來配合朱某唱戲。”


    江應巧勾起含諷的笑,鬆開袖子放下手,倒退兩步,轉身坐迴圈椅中。


    “朱統領未雨綢繆,是連替身都找好了?本郡主便是可有可無了。”


    “如此沒必要再談下去,那我便在此,祝將軍首戰大捷。”


    朱閔桓看著一身素縞的女子,不明意味地彎了下嘴角:“怎會可有可無,待小王爺頭七之後,有一件大事,必須由郡主親自來做。”


    他忽然拔刀,淩厲削去了江應巧手邊那盆植栽的枝頭。


    “這盆景下人剪得不好,朱某刀快,替郡主修一修,以免節外生枝。”


    朱閔桓收刀入鞘,最後森然地看她一眼,大步離去。


    直到他高大的背影消失,江應巧強撐的背脊垮了下來,手心已經冒出一片濕汗,剛才那刀風擦著她的頸間過去。


    她努力平複心跳,直到一道腳步聲停在身側,她抬頭看向從堂屋後麵走出來的人。


    “朱墨,現在迴答我,你依舊隻效忠我一人嗎。”


    朱墨情緒十分複雜,剛才那番對話,讓她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父親原來一直在騙她,從一開始就打算利用皇室後人,他是在為自己爭……


    “我、我不知道,我現在腦子很亂!”


    她搖搖頭,語無倫次:“我不該把你帶迴來,是我的錯!可那是我父親,我做不到……”


    江應巧上前握住她微微顫抖的手,緩和了聲音。


    “朱墨,我尊重你的選擇,隻求你能幫我做一件事,王府戒備森嚴,現在唯有你能幫我。”


    朱墨抬起紅著的眼睛看她,江應巧手中用力,正色道:“想辦法,幫我往外傳一份書信。”


    “書信……要送去哪裏?”


    “京城外,寒山寺。”


    朱墨怔愣,“你想做什麽?”


    江應巧沉吟片刻:“我要為雲喬爭一個登台露麵的機會。”


    *


    西南起兵劃地為王,令朝野轟動,今日朝堂之上,陛下下旨命徐均承率兵前往西南平叛,務必剿滅洪正叛軍餘孽。


    其中還有一個插曲傳開了,宋歸慈私闖葉府大開殺戒,刺傷葉詮令其身負重傷。


    葉詮已倒台,此事雖無人彈劾,但下朝後,宋歸慈還是被叫去了禦書房麵聖。


    一條粗鞭用力抽在直挺如鬆柏的背上,力道之大讓旁邊的李寶慶都閉著眼抖了抖。


    三鞭過後,燕帝扔下鞭子,俯視地上的人。


    “公然闖入葉家府邸打殺,真是膽大妄為!朕何時給了你這種權力。”


    背上火辣疼痛,還未愈合的傷口又疊了三道新傷,宋歸慈垂著眼簾,心中冷笑。


    帝王責罰臣子尚用杖刑,而鞭責,用起來倒像是“家法”。


    豈不可笑,實在可笑。


    不過如今,正合他意。


    “微臣知罪,願自請隨軍前往西南平叛。”


    “你?”


    燕帝凝起眉峰,他確實有打算選太子或三皇子隨軍出征,對此人的自薦感到意外,但仔細想想,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朕本意是擇一皇子監軍,你現在跳出來,可知意味著什麽?”


    “知道。”


    燕帝冷笑一聲,目光嘲色。


    “你這是願意跟朕低頭了?昔日你離宮時,朕給過你選擇,是願稱微臣還是兒臣,你倒裝聾作啞跟朕扯糊塗,隻道願做朕手中無往不利的刀,怎麽現在,悔了?”


    宋歸慈低著頭,遮住了眼底的暗色,“是臣有了貪念。”


    燕帝反而笑道:“貪念、欲望本就是人之本性,就算是朕也不能免俗,賀安,你這樣看起來,才像個人。”


    “不過你想要朕認可你,隻靠平叛的功可不夠。”


    宋歸慈抬起頭,燕帝目光深沉望著他。


    “此去,我要你將先皇遺詔,找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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