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散學時間,宋歸慈將筆墨籍冊收攏規整好,擺放在書案上。


    起身時,桌角突然猛地被一股力道撞得移位,剛堆疊齊整的書冊簌簌掉落在地上。


    金施矢故作誇張道:“楊小六你走路看著點,怎麽淨往宋少爺跟前撞,快給人賠罪。”


    那小跟班笑嘻嘻地迴到金施矢身後,沒有半點道歉的意思。


    宋歸慈並不生氣,俯身撿起散落的書冊,淡淡道:“有眼疾就去治。”


    金施矢挺著圓胯上前幾步,“宋歸慈你別得意,三日後的射藝考還是擔心你自己吧,別到時候連弓都拉不開,叫人看了笑話。”


    宋歸慈扯了扯嘴角,“放心,畢竟誰也搶不走你金公子上次那樣的風頭。”


    聽他提到這個金施矢就來氣,上迴在校場,都怪宋歸慈才讓他丟大臉了!


    其實一開始金施矢他們並沒有想要欺負宋歸慈,反而對他有些崇拜。小孩子哪裏會對樣貌姣好,又智敏聰慧的同齡人沒有好感呢,更何況還是一州刺史之子,本該有蜂擁而至的跟隨者。


    但不管他們如何示好或討好,宋歸慈仍是一副不為所動的疏離姿態。久而久之,那份好感就淡了,又看著夫子和家裏長輩無不對其讚賞,甚至生出了幾分怨懟,明明是個體弱的書呆子,憑什麽就人人都喜歡他,找了幾次麻煩見宋歸慈不聲張不反抗,他們便得寸進尺。


    人就是這樣,優秀之人總能收獲更多的關注和好感,世人予你讚美追捧,但在拒絕他們的親近後,反而怨你不識好意,高高在上不過爾爾,隨之而來的便是誹言、詆毀。這種事在幼童時便初顯了。


    校場之事說來無辜,那日是雨後,場地上積了不少水坑,宋歸慈正研究著拿弓的動作。


    金施矢繞到人身後本想捉弄一下,誰知這時宋歸慈確定了姿勢,反手從背筒裏取箭,箭頭在空中劃了個弧線,嚇得靠近的小胖子連連後退,腳下濕滑一屁股坐進泥潭裏,頓時壓起千層水花。


    宋歸慈聽見聲音,一臉疑惑地的轉過身,就看見一個胖泥娃娃瞪著圓眼坐在地上,整個校場爆發出衝天的哄笑,連旁邊鄰近的女子學舍都看到這幅滑稽的景象,紛紛捂著嘴笑。


    讓全學館的學生看了笑話,對金施矢來說就是“奇恥大辱”,於是這梁子便單方麵結下了。


    眼下舊恥重提,金施矢氣得跳腳,粗魯奪過宋歸慈手裏的書冊就往窗外扔。


    “哎!”


    沒聽見書落地的聲音,反倒響起一聲輕唿。


    江應巧接住突然從窗裏飛出的東西,拿起一看,封麵赫然寫著《儀禮規訓》,正巧是今日堂上剛學的一冊。


    她抬頭視線在宋歸慈和眼熟的小胖子之間轉了個來迴,踮起腳將手搭上窗台撐起身,朝小胖子問道:“請教這位小公子,尊姓大名?”


    金施矢見女孩歪著頭一臉好奇地看著他,想起她就是那個冒牌的宋家姑娘,忍不住先來個下馬威,插著腰輕哼一聲:“本公子乃金縣尉之子,金施矢!”


    金…詩詩?怎麽像個女孩的名字,江應巧想笑出聲又覺得不禮貌,努力壓抑著卻還是忍不住揚起唇角。


    金施矢愣愣看著少女羞澀地對他微笑,一下子忘了自己接下來的嘲諷,迴過神後,不自在的把眼珠子轉到別處亂瞧。


    江應巧好不容易壓下笑意,抬起小胳膊抖了抖手裏的書,開口道:“儀禮規訓有雲,‘雖有集,卷束齊,有缺壞,就補之’。金公子方才之舉已是違訓,還是迴去將此書好好通讀一遍吧。”


    說罷,朝宋歸慈道:“少爺,我們走吧。”


    不再搭理後麵漲紅了臉的小霸王,兩人並肩離去。


    江應巧不緊不慢的走在宋歸慈身側,將那本書冊封麵撫平,裝進隨身的布包裏。


    宋歸慈瞥了一眼,視線落迴前方,似不經意地問:“方才你對他笑什麽?”


    聽他出聲,江應巧轉頭看他,有些尷尬道:“啊?笑的很明顯麽?我已經很忍耐了。”


    “所以什麽事這麽好笑。”


    江應巧又忍不住笑起來,“他的名字啊,詩詩,像個女娘的名字,是詩經的詩嗎?”


    想起那小胖子圓滾滾的身材,配上詩詩這名字,確實違和的非常有喜感。


    宋歸慈也露出一絲笑意,迴道:“不是那兩個字。”


    江應巧卻突然躥到他麵前,驚奇道:“少爺!你笑起來很好看!以後多笑笑吧。”


    宋歸慈又很快恢複成那副端正繃臉的表情,她心下無奈,退到他肩側慢慢走著,繼續說。


    “話說迴來,少爺你也不能每次被欺負了都不放在心上,就這麽算了的話,他們下次隻會變本加厲,你要學會反擊。”


    聽她這麽說,宋歸慈微微抬了抬眉,“你以前被人欺負過?”


    江應巧背著手,踢開腳邊一顆小石子,漫不經心道:“嗯…以前怕蟲子,被人拿來嚇過,不過後來我強忍著怕,抓著蟲子往那人衣領裏塞,嚇得他原地亂跳,之後就老實了一段時間。”


    宋歸慈當下沒說話,直到走出學館大門,他突然蹦出一句。


    “以後不會了。”


    江應巧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麽?”


    他看向前方,就是不看她,低低地說:“以後不會有人拿蟲子嚇你了。”


    坐上馬車,江應巧反複嚼著這句話,自覺品出了背後的含義並深以為然,那意思就是:以後有少爺我、罩、你。


    她默默點點頭,小反派夠仗義啊。


    宋歸慈在對麵看得莫名其妙,這人從剛才就一會兒撐著肘摸下巴,一會兒點頭自言自語,不知道腦袋瓜裏在想什麽。


    “你能不能安靜點。”


    江應巧無辜道:“我沒說話啊。”


    “你吵到我眼睛了。”


    ……那真是冒犯到您了。


    江應巧選擇不礙他尊眼,轉身背過去掀開簾子看外頭街景。


    馬車路過一處窄巷時,牆邊躥出個孩子,追著向過往道路人乞討,可行人皆拂袖而去,無人理睬。


    江應巧突然朝前向小廝喊停馬車,隨後從腰間束帶中摸出三枚銅板。


    她住在宋府沒什麽要花錢的地方,溫儀還是意思性的給了小幾枚,也算點零用。


    將這僅有的三枚銅板拍到宋歸慈手裏,說道:“少爺,你去把錢給外麵那小孩。”


    宋歸慈奇怪地看向她,“叫我去?”


    江應巧肯定地點點頭,是提高你的善念,可不得由你去麽。


    見她堅持,宋歸慈掂了掂手裏的錢,話裏有些嫌棄:“這點錢,還是你自個兒留著吧。”


    將銅板丟還迴去,他從小桌抽屜裏拿出錢袋,撿了一塊碎銀後起身下了馬車,往牆角走去。


    他是知道這小乞丐的,街裏有名的“小賴皮”,流浪在這巷子兩年,抖機靈裝可憐向過往的路人乞討。


    起初偶爾有幾個心善的出手大方施舍一二,小乞丐卻一拿到錢不出兩日就吃喝鬥樂揮霍光,自從吃到甜頭就不願走了,街坊四鄰的住戶都知道實情,見人趕不走也就無視算了。


    以往路過被攔住,他連半個眼神也懶得分,自己不求上進的人,拿棍棒嗬打都沒用。


    此時那小乞丐被路人撞倒在地上,正含著一包眼淚小聲抽泣著。


    麵前漏口的破碗清脆一聲掉入塊碎銀,他驚喜地抬頭看終於來個冤大頭,卻對上一張極好看的臉。


    他聽那人冷淡地開口:“不過摔了一跤哭什麽。”


    小乞丐不料來人說話如此不客氣,一時不知作何反應。


    宋歸慈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男孩愣愣的望著他,離開的腳步頓了頓,說道:“你手腳俱全,找份工養活自己,也勝過繼續乞討,過這一眼就能望到頭的日子。”


    他蹲下身,將那口破碗從泥水的窪坑裏端起,放在旁邊石階上,“天高海闊,別爛在這泥裏。”


    待他轉身離開時,小乞丐還怔怔看著他的背影,等驚醒過來,連忙胡亂抹了眼淚,爬起來喊道:“多謝小公子,我、我……”


    我了半天沒下文,也不知道這迴有沒有把話聽進去。


    宋府的馬車緩緩離去,方才在車上江應巧聽到了他們的對話,沉默了一會兒道:“怎麽想到跟他說那一番話?”


    宋歸慈不動聲色的把錢袋放迴去,看向午後街道上迎麵落下的霞光燦然。


    少年聲音還有些稚音,此刻卻顯得清明又堅韌。


    “兒郎頂天立地於世,頂的是節,立的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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