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昭聞言,看向謝老四的目光有些複雜。


    她看出來了,謝老四是個好人。


    在這種爛泥潭裏,他還關心女子的清譽,認為做人做事要講證據,見不得無辜之人慘死。甚至就連恨她入骨的成寨主,都覺得“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這種事情,會是壓垮謝老四的最後一根稻草。


    可她卻是沒有想到,他到現在還執拗的探尋著真相。


    帶著那一身遍體鱗傷,生活在地獄之中。


    謝老四顯然陷入了迴憶之中,“我原是吳人,同成玉媛所在的成家,都是故鄣的郡望。”


    “說起來原本我同成玉媛,還曾經有過婚約。就在我們要成親的前一年,成玉媛的兄長突然出了事,他們這一房一下子沒有了頂梁柱。”


    “族中之人虎視眈眈,要吃她絕戶。成玉媛這個人性子強硬賽過男子,她做了兩件事,第一件便是登門與我退親,第二件便是招了李湛做贅婿。”


    謝老四說這些的時候,眼神裏帶著許多他自己也解釋不清的複雜情緒。


    “我敬佩她一個女子帶著部曲,撐起了嫡支,我父親還時常在家中喟歎,我這種駑鈍之人,錯過了良緣。不過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我也沒有對她過多糾纏。就這般相安無事了幾年,我蒙祖蔭,做了故鄣郡下涼平縣的父母官。”


    “直到有一日,涼平城中突有一宅院起火,大火一共死了八個人。這其中有李湛的父母兄嫂,還有兩個侄女,以及成玉媛同李湛唯一的兒子成南,以及成南的乳母。”


    “火災發生之時,乃是半夜時分。因為李湛的侄兒李元病重,於是成玉媛夫妻二人送他去看郎中,幸而躲過一劫。”


    謝老四娓娓道來,周昭幾乎都能體會到成玉媛迴來之後,看到一片火海該是怎樣的絕望。


    “火一直到天亮了方才撲滅,當時除了發現了八具燒焦的屍體,現場還有一個女婢被煙熏暈在院中。那個女婢手心中有油汙的痕跡,不光是如此,她的衣角也同樣沾了桐油。且她的身上還藏著火折子。”


    “現場有縱火的痕跡,一切都指明那女婢便是縱火犯。成玉媛也查出,那女婢乃是她族叔插過來的暗棋,原本這個案子就應該這樣結案。可是我在同仵作驗屍的時候,發現了不同之處。”


    “八具燒焦的屍體,並不是所有的臉部都毀掉了。李湛的兄長將他嫂嫂護在懷中,她的臉就還清晰可辨,還有李湛的小侄女,那孩子也有半張臉是完好的,除此之外,還有成玉媛的兒子成南,他的臉亦是沒有完全損毀。”


    周昭聽到這裏,蹙了蹙眉頭,“你認為成南在起火之前,就已經死了?”


    “那李湛嫂嫂同侄女腮部發紅,麵有芙蓉色,而成南的臉上卻沒有這般。”


    謝老四震驚地看向了周昭,過了一會兒方才苦笑著點了點頭,“你究竟是什麽人?莫不是什麽能掐會算的神仙!”


    在周昭麵前,他覺得自己哪裏是天資駑鈍,根本就是蠢鈍如豬。


    “是的,我心中有懷疑,想要仵作給那孩子驗屍。但是成玉媛因為喪子之痛,像是發了瘋一般的阻止。最後她問我,將孩子切開,就能知道他是不是被燒死的麽?”


    謝老四說到這裏,眼神頓時暗淡了下來,“我不知道該怎麽迴答。涼平縣的仵作,也不是真正的仵作,他就是一個坐堂的郎中,他也不知道該如何查驗。”


    “因為有疑點,我不肯以縱火案結案,到處查案。終於讓我發現了一些蛛絲馬跡,那就是翌日我發現李湛的拳頭上有一塊圓圓的淤青。你見過成銘身上的玉佩吧?成家每個人都有一塊。”


    “下人的是方形青玉,刻著成字;而主人的是方形青玉中間有一個凸起的圓,圓上刻著名。我同成玉媛曾經定過親,當時成家送來的信物,便是刻有一個媛字的玉佩。”


    “我立即便懷疑上了李湛。大人將玉佩掛在腰間,而孩子卻是掛在脖子上,有沒有可能是李湛先用拳頭打死了成南,然後再放火毀滅證據?後來我打聽到,成玉媛在生成南之時傷了身子,無法再有後代。”


    “而縱火案發之後,成玉媛悲慟欲絕,且對李家愧疚無比,認為是成家的爭鬥才害年幼的李元成了孤兒。”


    周昭的手指頭微動,“所以你認為李湛不管是錯手殺人後彌補,還是故意為之,他有吃絕戶的動機。”


    謝老四點了點頭,“沒錯!而且天無絕人之路,我沒有輕易結案往上遞卷宗是對的,那個縱火的女婢醒來了。在審問之下,她開口指認了李湛,說李湛殺了成南,轉而指使她縱火。”


    “有了人證,我立即將李湛抓了起來。”


    謝老四長長歎了一口氣,周昭瞬間想明白了他的無奈,“成玉媛不相信你,李湛花言巧語哄騙她,讓她認為你是因為當年的退婚,對他們夫妻二人懷恨在心,所以才指使女婢做假口供。”


    謝老四對周昭的“神算子”功夫已經不驚訝了,他已經明白,這世上人與人之間的差距,簡直比地龍同龍的差距都大。


    他點了點頭,“沒錯!但是我還是將他手上的那塊圓形淤青,同成南屍體上的玉佩做了對比,繩子燒掉了,但是玉佩是在胸口的,那大小形狀都是吻合的,就是李湛動的手。”


    “我連夜審問李湛,他不刑罰,承認了是自己一拳打死了成南。”


    周昭並不意外,不光是地方上,就是廷尉寺審案,也時常用刑,要不然常左平也不會成為人們口中的“酷吏”。


    “不光是李湛,就是我自己,也沒有料想到後麵的走向”,謝老四說著,神情有些恍惚,到現在他都想不明白那改變他們一生的夜晚究竟是怎麽發生的。


    成玉媛這個女人的腦子裏究竟在想些什麽!


    “當天夜裏,成玉媛安排好了家族事宜,讓她的妹妹繼承了成家之後,便領著成銘兄弟二人殺進了大獄之中,他們挾持了我,救走李湛不說,還帶走了成南的屍體。”


    “成玉媛拖著我們上了船,從廣陵入海,然後入了燕在廣陽上岸,直奔天英城。”


    “入了天英之後,成玉媛像是瘋了一樣,一直不肯將成南下葬,她不信我,卻也疏遠了李湛,但又要求我們必須活在她眼皮子底下。她自己沒有武功,但是成銘兩兄弟對她忠心耿耿。”


    “靠著自己的手段,同這二人的武功,成玉媛經過一番廝殺,坐穩了這天鬥寨主之位。”


    “她好的時候,會問我有什麽鐵證能證明是李湛動的手;不好的時候,便用烙鐵燙我,讓我承認是勾結成家旁支的人,指使女婢做假口供汙蔑李湛,故意讓成南死得不安生,讓她一輩子深陷其中,無法再執掌成家。”


    不等周昭發問,謝老四就自顧自的搖了搖頭,“大丈夫固有一死,又豈能無中生有說假話?我雖然迴答不上來,但我沒有錯,成南就是李湛殺的。”


    周昭看著梗著脖子的謝老四,心中百感交集。


    “我能找到證據,若如同你說的那樣,成南死時麵無芙蓉色,那他的確是在被火燒之前,就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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