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酒已經開了第二壇。


    五嫂和柱子哥還沒下桌,兩人有來有往的碰杯喝著酒,談笑的正興起。


    咚妹兒趁著五嫂不注意,鑽進廚房,偷偷喝了幾大口青梅酒。


    果然,不兌水的話,這酒就沒那麽辣了,甜絲絲的,透著青梅的果香,掛在嘴角的酒黏黏膩膩的,是厚厚的一層糖漬。


    喝了酒的咚妹兒,漸漸有些迷迷糊糊的,墩子看出來她用筷子去夾魚丸,都掉了好幾次,就幫著夾起來送到她碗裏,小聲對她說:“你要不跟我去廚房喝點醋醒醒呀,讓你別喝太多,這下醉了吧,看五嬢嬢一會兒不說你!”


    “嘿嘿,你怎麽長了兩個腦袋,嘿嘿!”咚妹兒眼睛都有點花了。


    “咚妹兒,你去喝幾口老醋,再多喝一碗醒酒湯,一會兒騎著大尾巴迴家,你再迷迷糊糊的,掉進河裏沒人撈!”五嫂看了一眼傻笑的咚妹兒,這丫頭偷喝酒她都知道,可和柱子說的高興,大過年的,也不想管的那麽嚴。


    “媽,我真沒喝酒,嘿嘿!”咚妹兒靠著大尾巴,小臉通紅的笑著耍賴。


    “是是是,沒喝,給你來幾個餃子,一個餃子一碟子醋,來,吃了吧。”五嫂覺得好笑。


    墩子配合著,讓咚妹兒把餃子和滿滿一碟子醋都吃了下去,然後又喂她幾口醒酒湯。


    柱子哥的酒量和五嫂不相上下,兩個人都沒醉,看著咚妹兒兩口酒就倒地的小模樣,覺得真是很有意思。


    可柱子也知道,小孩子不能喝酒,就示意墩子,不能讓咚妹兒再喝了,墩子直點頭。


    大尾巴喝飽了魚湯,吃夠了各種大塊肉肉,啃夠了大骨頭,這會兒就像一般的小家貓一樣,變得很小隻的,窩在火爐邊的一個墊子上,露著肚皮唿唿大睡呢。


    喝了醒酒湯的咚妹兒,稍微清醒了一點點,這會兒也學著大尾巴的樣子,窩在火爐旁的墊子上,把身體團成一個圓圓的形狀,撅著小屁股趴著,把臉拱在大尾巴毛茸茸的小肚皮上,懶洋洋的吸了兩口,然後含含糊糊唱起了一支古老的疍家鹹水歌——


    鹿在高山吃嫩草,


    相思水麵織麻紗;


    紋藤將來做馬駒,


    問娘鞍落在誰家?


    這本是一支水上情歌,唱的是青年男女的郎情妾意,如今被咚妹兒軟萌含糊的童音唱出來,似乎歌詞的重點,都落在鹿吃嫩草,草的味道不錯上麵去了。


    咚妹兒有兩下子,把情歌唱出了不一樣的味道。


    柱子和墩子都笑吟吟的聽著,柱子放下了酒盅,拿起筷子,輕輕敲擊著桌麵,打著節奏。


    墩子也盤腿坐在火爐邊,守著咚妹兒和大尾巴,輕輕用手拍著膝蓋,也跟著打拍子。


    五嫂的酒量很好,這酒喝著舒心,所以越喝眼睛越亮,看著眼前這大大小小三個孩子這麽高興,她也不由自主的唱了起來。


    五嫂的嗓音悠長清亮,是常年在河麵唱鹹水歌練出來的嘹亮大氣,可大半夜的,她也沒有放開了唱,隻是接著咚妹兒的歌兒,輕輕的唱著——


    手持梅花春意鬧,


    生來不嫁隨意樂;


    江行水宿寄此身,


    搖櫓唱歌將過河。


    ……


    歌聲婉轉悠揚,其聲不高,卻優美異常,餘音繞梁,如同一隻羽毛華美的水禽,落落大方的掠過了這間冬日的小屋,給此刻的光陰都鍍上了一層華彩。


    柱子聽著歌,看著五嫂的吟唱的姿態,想著這首歌的歌詞,他其實能看出來,五嫂和那些始終被囚禁在船上,終生不能登陸的疍家人不一樣,她登上陸地來,沒有惶恐不安,沒有驚慌失措,雖然有些生疏,但能看得出來,她是了解陸上人家的禮儀和規矩的。


    據說,從來不上岸的疍家人,突然走在堅實穩定的陸地上,會有眩暈的感覺,類似於陸上的人暈船,他們會暈陸。


    但是柱子從來沒有見過五嫂這樣。


    她之前,肯定也在岸上生活過。


    柱子如今的主顧很多,他有時候很好奇,就會裝作無意的樣子,隨意提起擺渡的船娘五嫂,想向人打聽一些她的過往。


    可無論是北岸的、南岸的,還是水上的疍家人,大家都不知道五嫂之前的事兒,對咚妹兒的爸,也都說是走得早,沒見過。


    簡直就是一團摸不清的謎。


    五嫂就坐在對麵,喝著酒,唱著歌,低吟淺笑,雖然徐娘半老,但是於燈下細看,美人韻味不減當年。


    可總不能開口問吧,那多不像話。


    大過年的,問人家亡夫的情形?問當年丈夫死了之後,她們娘倆是怎麽過活的?問人家什麽時候上過岸?


    柱子仰頭又幹了一杯酒,笑著搖了搖頭,如果論起過往來,還有幾個人能比他更離奇,更不堪?


    算了算了,人生得意須盡歡啊,這還是墩子前些日子誦讀的詩句呢,說的多有道理啊。


    “柱子,有心事啊?”五嫂的歌聲,不知什麽時候停了,一雙眼睛饒有趣味的盯著柱子。


    “五嬢嬢,我直腸子一個,能有什麽心事?”柱子嗤笑了一聲。


    “是麽,哎呦呦,哪個少年不懷春呦!我怎麽看你給大尾巴做的碗上麵,還像模像樣的刻了一棵相思樹呢?這是哪家的姑娘有這個福氣呀?”五嫂和藹的笑著問,仿佛在看一個家中的大孩子。


    “唉,單相思而已,不敢奢望。”柱子苦笑了一下,倒也坦蕩,沒有裝模作樣否認什麽。


    “好孩子,你比同齡的孩子受的苦多,如今做的事情也更大,嬢嬢覺得,你也能看的比他們更明白。”五嫂執起酒壺,給他滿上,“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大家閨秀更是與一般脂粉不同,哪個又能見之不愛呢?可柱子,你記得一句話,人各有命!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啊!”


    “五嬢嬢,謝謝您的關照,我爹娘走得早,我們兄弟倆像是野孩子一樣,泥裏滾著長大的,這樣的話,是沒人會和我說的,我謝謝您呐!”柱子雙手端起酒盅,恭恭敬敬向五嫂敬了一敬,然後仰頭一飲而盡。


    而後,柱子苦笑說:“又何曾想要強求呢?人家讓我另覓佳偶,我自然要死心的。我又不是看了熱鬧戲文,就信以為真的愣頭青,門楣高低這樣的事兒,我又怎麽不知道啊!”柱子拍著自己的木頭腿,他的聲音顫抖著,有些淒涼。


    “唉!”五嫂明白了,柱子不是一時頭腦發熱的癡迷暗戀,奢望什麽佳人下嫁落魄少年的奇跡出現,他很冷靜,很清醒,他其實什麽都明白。


    他甚至不介意說出,對方已經明確拒絕了他的事實,他清清楚楚知道,他期望的一切都不可能,以後也沒有機會。


    但是,他還是止不住的,要想這女子。


    孽緣啊。


    苦了這個孩子,難道他的命還不夠苦的嗎?


    “唿嚕嚕——唿嚕嚕——”


    咚妹兒打起了唿嚕。


    “五嬢嬢,咚妹兒睡著了,口水都淌出來了,您看今晚她還迴去不?”墩子的話,打斷了五嫂的思路。


    “哎喲喲,這不真成了小豬了麽,吃飽就睡,行吧,今晚她和大尾巴都留在這兒吧,都睡熱乎了,出去了容易著涼,孩子和貓都容易閃著。我趁著天黑迴去吧,船就在北岸這邊停著,也便宜。”


    五嫂說著,起了身,套上了大衣裳,柱子墩子都起身相送。


    “柱子,有勞你了,照看著這兩個小東西。明晚讓她迴來的時候,要是不嫌棄,你哥倆也一道兒過來,我設宴迴請,啊?”五嫂望了一眼咚妹兒的睡相,覺得把孩子留在這兒,是可以放心的。


    “五嬢嬢說哪裏話,我們一定厚著臉皮上船蹭飯去,哈哈!”柱子沒了方才的落寞神情,恢複了平日歡快的樣子。


    五嫂拍了拍柱子的肩膀,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後摸了摸墩子的頭,就笑著出門了。


    背影從容,腳步輕快。


    “哥,我怎麽覺得五嬢嬢好像,就好像還有事兒要去辦似的呢?”墩子看著五嫂快速離去的身影,問。


    “你個臭小子懂什麽,迴去刷碗去!”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大尾巴夜遊記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瑞特船長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瑞特船長並收藏大尾巴夜遊記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