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快入秋了,清晨岸邊蘆葦葉子上的露水,都開始慢慢泛白了。


    水上的晨霧也涼颼颼的,順著連家船上的篷子縫兒,一絲一絲的鑽進船艙裏來,咚妹兒恨不得把腦袋永遠藏在暖和的被窩裏,抱著毛茸茸暖和和的大尾巴,永遠都不想爬起床來穿衣服。


    疍家人的冬天難捱。


    天氣冷下來了,人就要開始遭罪了。


    水上從來都比岸上冷,陸上的人可以窩在盤著火炕的小暖屋子裏,擠吧擠吧在一起嘮嗑取暖,可疍民的連家船上,就隻有一座小小的泥爐子,睡覺的時候搬進船艙,做飯的時候搬到甲板,可幹活的時候,是絕對不敢搬到船頭船尾的,一個不小心,一腳給踢進水裏,可就半點熱乎氣兒都沒有了。


    疍家人一年四季都不穿鞋。說是窮的買不起吧,也行。


    其實,主要還是不想把錢花在這種沒用的地方。


    穿著鞋子在船上做活兒,一會撒上點水,一雙腳就在水裏漚著;一會又要下河,一雙鞋撇在船上,等迴來找的時候,可能早就沒了;一會又碰上濕滑的地麵要走,穿著鞋也怕滑倒了出危險。


    所以,不管這家疍戶的家底幾何,咚妹兒就從沒看見過穿著鞋子的疍民,大家都是打著赤腳,冬天也是。


    是有些凍腳,可習慣了,也就好了。


    之前有一迴,墩子帶著笑話人的意思,還調侃咚妹兒不穿鞋打赤腳呢。


    “我是騎著大尾巴滿天飛的人,要鞋子這種東西有什麽用!哼!”咚妹兒也沒客氣,直接懟迴去,墩子半天沒敢吱聲兒。


    其實咚妹兒是個挺愛美的小姑娘,她專門觀察過擺渡船上從南岸過來的女孩子,她們的腳上都穿著一雙雙刺繡精美,文采斑斕的繡鞋,鞋麵那麽漂亮精致,鞋幫雪白雪白的,好像不是用來踩在地上走路的,倒像是一件件精美的工藝品,應該供在高高的桌子上,讓人瞻觀欣賞的。


    明明穿著那麽漂亮的東西,那些女孩子卻很奇怪,好像恨不得把自己的一雙腳給藏起來,她們從來都是用長長的裙角,把鞋子給蓋得嚴嚴實實,走起路來也是斯斯文文,裙角都不會揚起來。


    要不是咚妹兒像一隻小狗兒一樣,和大尾巴在甲板上滾來滾去的瘋玩,留著心思看她們的鞋子,咚妹兒真覺得這麽好看的物件兒,可能從來都沒被人看見過。


    陸上的人,可真奇怪啊。


    那天帶著那個穿儒衫的南岸小子飛,咚妹兒就看見那個叫煩了的孩子,也穿著一雙精致好看的鞋子。


    那鞋麵上的布料,乍一看就是純黑色的,可就著夜晚的微光,還是能夠看出來,繡著竹子和忍冬花的紋路,非常漂亮。那雙鞋子的底看起來軟極了,大尾巴疾速向上攀升的時候,咚妹兒都能看清楚那孩子的小腳丫炸起來了。


    煩了的鞋子真好看,和墩子穿的那雙蠢笨的敞口千層底的大布鞋,真是不一樣呀。


    雖然,咚妹兒心裏這麽想,可三個孩子一起騎著大尾巴飛翔的那一晚,她可什麽都沒說。


    她怕說了,墩子會不高興。


    而且,自己還光著腳呢,有啥臉去說別人呀。


    她又想到,墩子的哥哥,雖然也在陸上,可再也用不著穿鞋了。


    他沒有腳了,連腿也沒有了。


    他連路都走不了了。


    咚妹兒沒見到柱子的時候,聽墩子說,她生日那天,在她家船上喋喋不休勒索媽的人,就是他哥,她真的討厭死了。


    她聽說他遭了不少罪,可她小腦瓜裏也沒什麽概念,就覺著這人活該,就想去看看。


    等見到了癱在船上的柱子,看著這個上身強壯的大人,被子下麵空空蕩蕩的,她就十分後悔自己當初太莽撞了。


    怎麽能這麽殘忍呢?!


    她頓時忘了自己是為啥來的了,一下子就哭倒在柱子身上,鼻涕眼淚止不住的流下來,蹭了柱子一身,她哭的一抽一抽的,還在斷斷續續的說:“嗚嗚嗚……都是我不好……手太賤了……可我也沒想到啊……嗚嗚嗚……對不起……對不起嘛……嗚嗚嗚……”


    墩子始終緊張的盯著他哥的表情,他怕他哥一怒之下會出手打咚妹兒,雖然腿被廢了,可哥的一雙胳膊,在碼頭上和人扳手腕就從來沒輸過啊,而且大尾巴就在床邊的地上趴著呢,要是真動手了,應該得是個兩敗俱傷,不好收場啊。


    可柱子始終麵色平靜的拍著咚妹兒的頭,任憑身前被鼻涕眼淚抹的一塌糊塗,平靜的好像另一個人一樣。


    墩子以為,咚妹兒這麽沒頭沒腦的哭訴著,哥沒聽明白呢,他還偷偷鬆了一口氣,這小丫頭口無遮攔的,他從來都攔不住。


    可等咚妹兒終於哭完了,柱子卻笑著對她說:“小丫頭,你的貓能飛起來,我也有一半的功勞哈!”


    咚妹兒哭得滿臉花裏胡哨的,懵懵懂懂的點點頭。


    柱子又說:“下迴再過來,給哥帶兩條魚來,饞魚湯這口兒了。”說完,柱子好像太累了,就轉身衝著牆躺下了,再也沒開口說一個字兒。


    墩子簡直吃驚的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這是他哥?


    打從孫家出來,他就沒說過這麽多的話啊,還笑了?


    衝著這個疍家小丫頭,笑了?他不惱嗎?


    你朝我這個親弟弟,還沒笑笑呐!


    可是我把你從街上拉迴來的啊!


    那天直到臨走之前,咚妹兒都覺得墩子在生悶氣,可她也不知道為啥,也懶得問。


    咚妹兒窩在被窩裏,輕輕捏著大尾巴胖乎乎的小腳丫,還有上麵軟綿綿的肉墊兒,還在想鞋子的事兒。


    嗯,準確的說,是在想柱子哥再也穿不了鞋的事兒。


    那個孫煩了說話很不算數啊!這孩子怎麽能這樣呢?


    南岸的有錢人,肚子裏麵的彎彎繞繞都這麽多嗎?說好了放人就帶著他飛一次。


    大尾巴帶著他飛得那麽開心,轉過身兒,就給墩子放出來一個斷腿的廢人?


    這是欺負墩子這個北岸的窮小子,還有我這個疍家娃兒是吧?


    行,孫煩了,你給我等著,今晚我就找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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