墩子是家裏的老小,生在山裏長在山裏,人也就透出山一樣的踏實和憨厚來。


    爹媽其實偏愛他哥柱子多一些,柱子是家裏的長子,心靈手巧,能說會道。一雙巧手,看到什麽,就能做出什麽。哥那一張嘴,甜的好像抹過蜜,哥要是想討誰的歡心,能讓那人笑得的嘴角咧到耳後根去。


    哥哥有個響亮的大名,叫王國柱,爹媽是盼著兒子長成國家柱石的,是在他身上寄托了深切的期盼的。


    等到生墩子的時候,爸的腰在采石場被砸傷了,媽整天哭哭唧唧的,也病了,一家人愁雲慘霧的,對於他這個新生命的到來,也就不怎麽提得起精神了,就隨隨便便叫了個墩子。


    等墩子記事兒的時候,爸已經癱在床上,成了一個脾氣古怪的病人,媽整日伺候他吃食,端屎端尿,時不時的,情緒崩了大鬧一場,家裏的氣氛也就跟著滴水成冰。


    墩子小小年紀就學會看大人眼色了,要是哪天兒嗅出了空氣裏的味兒不對,他就早早溜進山裏躲著,餓了抓一把野果子充饑,要是渴了,山上的水脈他都門兒清,掀開一片枯樹枝,就是一眼好泉水。


    等他大了,會打獵了,就更自在了。黃土裹著野雞,丟進火裏頭燒,等成了硬殼,往地上一摔,土塊連著雞毛一起脫落,那肉味香的很呢。


    再不就逮兔子,抓到了用鉤子掛在樹上,從嘴巴下刀剝皮,時間久了,手兒也熟練了,一把薅下去,就是一個完整的兔皮桶子,把肉烤了吃,皮毛拿到集市上換錢去。


    墩子一天天長大,以為自己將來會當個獵戶,以他現在的手藝,他是有信心將來當一個好獵戶的。


    可是沒想到,在媽的又一次歇斯底裏的發作之後,爸死了。


    墩子以為這下子,家裏該安穩過日子了,沒想到,把爸的棺材送上了山,等他下山到家的時候,媽竟然也上吊走了。


    他本來以為,媽成天用那麽狠毒的話咒罵著爸,她心裏一定是恨毒了爸的,如今爸死了,她的話終於成了真,她該鬆口氣才對的。


    怎麽,也跟著去了呢?


    墩子剛滿十歲,他不明白。


    他哥柱子到家的時候,爸的葬禮都操辦完了,柱子套上孝衫,倒是趕上了給媽摔瓦盆。


    把爸媽都埋妥當了,柱子就把墩子帶走了。


    柱子手藝活兒好,前幾年就跟著村子裏的裝台班子闖碼頭去了,幾年下來,說是出息成個人了,拿下來大活兒也能獨擋一麵了。


    碼頭的花花世界,對山裏的來的愣小子來說,誘惑實在太多了,柱子不僅練出了一手絕活兒好手藝,也學會了吃喝嫖賭。


    尤其是賭,其他三樣他都覺得沒什麽勁頭,唯獨一賭起來,他的兩隻手,好像都有了自己生命。一雙手攤在賭桌上,時而像是沉睡的獅子,時而像是暴起的老虎,隨著賭桌上的運道起伏,揮霍著巨大的生命力。


    直到,把兜裏的最後一文錢給輸光了,就一句廢話都沒有的站起身,把椅子一踢,轉身出去找下家的活兒去。


    柱子迴到家,見到破敗的老屋子,棚頂漆黑,泥土地麵凹凸不平,牆角掛著層層疊疊的灰網子,土炕上,連一塊能遮住土的囫圇草席子都沒有,這個家,比自己記憶裏麵的,小多了,也破多了,和平時裝台進出的那些大戶人家的富麗堂皇的大房子相比,簡直有雲泥之別。


    他看到了哭得渾身癱軟的墩子,這個弟弟在他離家的時候,還是個掛著鼻涕的毛孩子呢,現在倒是長成了壯壯實實的半大小夥子了。


    如今,父母雙亡,他倆兒都成了孤兒了。


    他這個長兄,要擔起照顧弟弟的責任了。他不能讓這孩子一個人在這個山裏的破房子裏過活,外麵的世界大得很呢。


    送走了媽,柱子就把墩子帶走了。


    他們身後,老屋的破門爛窗子在風裏吱吱格格的亂晃拍打著,墩子想把門鎖上,柱子沒讓。


    柱子心裏,壓根兒就不打算再迴來了。


    他們乘著驢車出發,換了牛車,又換了船,不知道晃悠了多少天,終於到了碼頭。


    墩子本來暈船吐得昏天暗地,恨不得死了算了,他覺得自己不應該聽柱子的,他多少年不迴來,一迴來就帶著他來遭這份罪,真不如馬上迴山裏算了,當個獵戶,逍遙自在地多好呀。


    可是,當聽到船艙外,漸漸地傳來了各種各樣的嘈雜聲,吆喝聲,墩子還是忍不住強撐著身體爬起來,把腦袋探了出去。


    哎呀媽呀,這河上怎麽這麽多來來往往、大大小小的船呀,好像每一艘船上,都有他從沒見過的新鮮玩意兒,岸上那一排一排的屋子,那些吊著高高尖尖的角兒的樓,就是山裏的集市上,也沒有幾座啊,可現在,在河岸上,那些漂亮的高腳樓排成排,摞成摞,一眼望不到邊。


    此刻,他知道柱子哥是對的,碼頭上的世界可真大呀!他再也不提要迴山裏的話兒了。


    裝台的班子每次迴村子裏,都穿的幹淨光鮮,人前人後都拿出一副見過大世麵耀武耀威的樣子,牛氣的很。


    可墩子來了才知道,其實裝台的活兒幹起來苦得很,要麽沒活兒大家紮著褲腰帶過活,要麽搶來了活兒了,就沒晌沒夜的埋頭幹起來了。


    為了趕著紮起一個戲台子,連著幾頓正經飯菜吃不上都是常事兒。更別說要是把活兒幹呲了,東家能把他們的皮給扒了。


    做裝台的,是個管事兒的都能欺壓到你頭上來,那些被人稱作下九流的戲子,也常常對著他們做好的台子吹毛求疵,挑三揀四的。


    墩子知道自己就是個小夥計,給大工匠打下手的,有時候他遠遠看見有人踱著方步,叼著牙簽氣勢洶洶走過來,他早早就溜了。


    看情形不對趁早開溜,這套本事他小時候就會。


    墩子愛熱鬧。


    在山裏的時候,每逢每個月初一十五,山裏開大集,不管打沒打到獵物,不論刮風下雪,他都要去湊熱鬧的。


    單單是看著人們從各個山溝裏鑽出來,匯聚到一起,就夠有意思了,要是再碰見一個耍猴的,噴火的,那真就好的跳腳了。


    自從來了碼頭,耍猴噴火這些雕蟲小技,墩子漸漸看不上了。隨著一台一台的好戲看下來,台上假模假樣的戲,他都不怎麽愛看了。


    他現在最愛看的,是台下的好戲,真人演的,才夠味兒。


    隻見,那些遍身綾羅綢緞的大人們一個個的,做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下了轎子,從他跟前過的時候,鼻孔子衝著天,可一旦見著更厲害的了,卑躬屈膝,點頭哈腰的,簡直恨不得把腦袋拱進地裏去。


    每每這個時候,墩子都會躲到台子後邊,笑得肚子疼。


    老人做壽的時候,這樣的場麵尤其多,墩子看的笑話也跟著就撿的多了。


    今天孫家的壽宴,本來他頭臉腫著,是不想來的,可是一早柱子他們大唿小叫的,吵得他也睡不清閑,反正也醒了盹兒了,又有這麽大的熱鬧,他到底還是跟著來了。


    昨晚他還在心裏怨恨著柱子呢,用他來使苦肉計,缺德!


    其實當年柱子在家的時候,就經常欺負他,爸媽看見了,麵兒上說柱子幾句,其實也沒怎麽往心裏去,漸漸地,他也習慣了。哭是因為,爸媽都走了,連麵兒上說他哥幾句的人都沒了。


    就因為那條貓尾巴好看,順手摸了一下,惹出這麽多事兒來,最後自己成了這幅豬頭樣,他真心覺得不值。


    山裏好皮毛的狐狸兔子什麽的多了去了,要不是這陣子在碼頭上,多久都沒見著毛色鮮亮的小動物了,就那隻雜色破狸貓,墩子哪隻眼睛看的上呦!


    偏偏他打小兒和烏魚不對付,那船娘還就給了他一串烏魚做賠償,其實叫那小丫頭片子撓一下,他根本都沒往心裏去,以前逮山鷹的時候,胳膊被鷹爪子碰著了,連皮帶肉的扯下去一塊,他眉頭都沒皺一下。


    柱子哥其他地方都好,也真心教他手藝,就是一沾了賭了,就六親不認了。那天午飯的功夫,柱子又入了賭局,結果輸得慘了,沒了翻本銀子,灰溜溜的迴來了。


    柱子迴來後一萬個不甘心,抓耳撓腮左思右想的,也不專心幹活,最後就想出了那麽個損招兒來。


    雖然墩子自己遭點罪,也覺得訛人家船娘不地道,可到底是哥呀,他能咋辦呢,不想也罷。


    今天吧,倒是可惜了,雖然早早過來了,可今天墩子想看的笑話好像沒有多少,這會兒來賀壽的這些大人們,從進門開始,就恭恭敬敬的,一個個就像見著貓的耗子似的,乖的很。哪怕來引路的,是孫府上的下人,他們都很聽話的跟著,人家讓往哪兒走,就往哪兒走,讓朝哪兒拜,就朝哪兒拜,好像生怕錯了一步,轉臉兒就被掃地出門了。


    墩子窩在戲台子的雲頂後麵,居高臨下的看了半天,哈欠連天的,終於到了給老壽星拜壽的時辰了,他又打起一點精神來。


    隻見堂屋的地上,密密麻麻跪滿了人,先前那幾個眾人遇見了恨不得跪下來與之說話的,這會兒也在前排跪著呢。


    柱子這些天來,逢人便要誇耀一番的那塊壽匾前麵,端坐著一個胖乎乎、很富態的小老太太,這會兒正笑眯眯的看著滿地的人。


    隨著司儀拖著長腔兒的指令,地上的人一起一伏的。


    “祝老祖宗耳聰目明,福如東海長流水,拜——!”


    “祝老祖宗耳聰目明!福如東海長流水!!”


    “起——”


    “祝老祖宗身體康健,壽比南山不老鬆,拜——”


    “祝老祖宗身體康健!!壽比南山不老鬆!!!”


    “起——”


    “祝老祖宗……哎?”


    “砰——嘩啦!”


    墩子正看得有滋有味,覺得下麵這些人喊的拿腔拿調,怪有趣兒的,忽然聽到一聲異響,然後就看見那個胖老太太不知為啥,跌坐到地上,然後隻見她滾圓的身子晃悠了一下,就朝後一頭仰了下去。


    正跪拜在地的孝子賢孫們,一抬頭看見老祖宗居然倒地上去了,唿啦一下子就圍了上去,哭天搶地想要搭一把手,生怕慢人一步,落了不是。


    墩子開始也有點懵,那胖老太太明明麵色紅潤的,剛才還坐著好好的呢,怎麽一下子就不行了呢。


    他一雙眼睛左右亂看了一會兒,突然,他的一張大黑臉頓時就白了。


    本來渾全周正的那塊壽匾上,此刻怎麽少了一個點呢?再看地上散落各處金色的星星點點,和老太太腦袋上的那點金色粉末,我的媽呀,那個點兒怎麽掉下來了呢?


    還把人家捧到天上去的老壽星,給砸死了?!


    墩子嚇得幾乎要尿褲子了,他死死抱著雲頂上的一根大柱子,這會兒他的兩條腿,已經軟得跟煮大了的麵條一樣了,他哆哆嗦嗦的抱緊了柱子,生怕一個抓不住,掉下去摔死。


    其實,要是落個利索的死法,沒準兒還是好事呢,之前紮戲台子,一片板子沒鋪平,崴了人家男旦的腳,他們領頭的就挨了不知多少大嘴巴子。


    這會兒砸壞了的,可是正牌兒大東家家裏麵,當星星月亮一樣供著的老壽星啊,人命關天的大事兒啊!那麽些把他們裝台的視作草芥的大人物,都哆哆嗦嗦跪在她腳底下呢,他哥這迴真是闖下大禍了,等著吧,接下來人家還不把他們通通扔進油鍋裏麵,活活給炸了!


    死定了,墩子覺得他們這迴死定了,死的透透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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