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源山是泉南的一座名山,因山中時有清泉湧流,紆迴於山下而得名。“靈山好作西天界,源水能通南海潮”,曆代有不少儒生在此結廬讀書,也有不少高士在此講經論道。


    這日又有一名老僧在此侃侃而談,隻見他坐在古羅漢鬆下,身子就像鑲在樹幹裏一樣,乍一眼竟不易發覺有坐著這麽一人。他臉上的皺紋也和樹皮一樣,枯成了結,看不出慈祥,也看不到威嚴,隻有他的兩隻眼睛,還時不時射出精光。他的身前散坐了三四十個人,這些人多數是僧人打扮,隻有五六個俗人打扮,另有五個道士,這些人有二三十歲的,四五十歲的,六七十歲的……


    這老僧雖已衰老,卻中氣十足,說話似乎不費力,眾人卻聽得清清楚楚,隻聽他緩緩說道:


    “老衲年幼好殺人,還不到二十歲的時候,自逞武功高強,追殺一個江湖成名已久的……惡貫滿盈之人。那人打我不過,我殺他也不易,他一路逃,我一路追,從湖廣一路向西北而行,竟追到了陝西一個叫馬嶺的地方。這人已到中年,哪裏還竟得起這般長途跋涉?我年輕力壯,終於趁他疲憊不堪之際,找到機會一刀結果了他,阿彌陀佛……”


    一個孩童的口音道:“太爺爺殺得好!殺壞人就是救好人!”原來古羅漢鬆的後麵還蹲了一個小和尚,他隻有十一二歲年紀,頭上剃得精光,目光靈動,神色似笑非笑,正是阿光。阿光說完話,那堆僧人中一個年輕和尚開口道:“阿光,不要打斷太爺爺!”這僧人臉皮紅潤,鼻大唇厚,正是海正。


    原來這二人四處尋訪如見大師的下落,逢山就拜,到了靈源山,海正聽這老僧講禪格外與眾不同,卻越聽越喜歡,就留了下來,已經有十多天了。至於阿光的光頭,不過是為了行事趕路方便,他還並沒有被海正收列門下。


    阿光聽了海正的話,老老實實坐下,拿起一段小樹枝玩耍。隻聽老禪師接著道:


    “我洗了血跡,搜刮了這人的錢財,就在路口找了一戶人家休息。我的錢來得容易,用得也大方,甩給了主人一大錠銀子,鄉下人家哪見過這許多錢?主人很是熱情,把他家的廂房收拾得幹幹淨淨,床上也換了新被子,讓我睡了一覺。我一個多月沒好好睡覺了,卻並睡不實,一會就醒了。女主人見我醒了,給我打來水,讓我擦了臉,說飯食隨後就到。果然,女主人出去不久,熱氣騰騰的飯菜就端了上來。主人甚是友善好客,給我弄了一大桌菜,連平日不輕易拿出來的碟、盤都拿出來了,雖是尋常人家的飯食,女主人卻是好手藝,弄得色味俱全,一碗羊雜湯冒出飄來飄去的香氣,讓我口水一下就出來了,阿彌陀佛……我大喜,問了主人茅廁的方向,先去解了手,準備迴房好好飽食一頓……阿彌陀佛……我再迴到房的時候,吃了一驚!


    “隻見一個身形像是人又不像人的……人,且說是個老婦人吧,正蹲在主人給我準備的飯桌邊的木凳上,抓了飯食往口中塞。這老婦高不過三尺,駝著腰縮著頭,她的臉,就和我此時一樣,褶子堆著褶子,隻有皮,沒有肉,頭發隻剩幾十根,耷拉在胸前,已沾了上那碗羊雜湯的湯水,她的手,黑黝黝的隻有皮骨沒有肉,像燒焦了一樣,她的指甲有兩寸長,她的眼睛裏,露著綠油油的光,她趴在桌上,吃得窸窣作響,身上沾滿了飯粒,羊雜湯把脖子都打濕了,她蹺著屁股,時不時舔一舔流到桌上的湯水,她渾身上下,隻有舌頭,還剩一點紅潤……”


    眾人聽到這裏,連大氣都敢出,連阿光都輕輕的放下了樹枝。老僧接著道:


    “一會兒的功夫,一桌飯菜就被這老婦人吃得精光,連碟盤都被她舔得幹幹淨淨,她嘴裏沒有牙齒,吃東西都是吞的,吞得那叫快,嗖的一聲就沒了,阿彌陀佛……我那時逞有武勇,並不害怕,隻想著這個怪物會怎樣出手攻擊我……就在這時候,女主人闖了進來,隻見她氣勢洶洶,提著一條扁擔走到老太太麵前,劈頭就是一頓打,又踹了幾腳,把老婦攆了出去,那老婦口中塞滿飯食,不住嗚嗚哀叫。我是個膽大的,就跟在這兩人的身後……


    “那女主人把老婦人連推帶打,帶進了一間昏暗的耳房,那耳房一股黴臭,我站在門口沒有進去,女主人打開一個木籠子,那老婦人老老實實的爬了進去,蜷在籠中,不住抽搐,我正覺得她可憐,那老婦人突然抬頭看了我一眼,那一眼,都八十年了,我還記得清清楚楚……”


    沐講禪師講到這裏,停了下來,半天沒有說話,眾人也靜若寒蟬,沒人敢咳嗽一聲。良久,他接著道:


    “阿彌陀佛,那老婦人的雙眼,本來是綠油油的,此時突然發出火紅的光,那道光中滿是幽怨、邪惡、憎恨,我沒有被她嚇倒,目光猛地一定,那老婦人反倒一哆嗦,嗚嗚哀叫幾聲,像是在哀求我,像是在誘惑我,又像是在嘲諷我……我隻覺說不出的厭惡,急忙離開了那間耳房。


    這時候驚動了在屋後劈柴的男主人,他過來不住給我賠禮,我問他:‘這究竟是怎麽一迴事,這個老婦人是誰?’


    “他道:‘老婦人?那東西可不是人,那是一隻魅!’我吃了一驚,道:‘這就是魅?’男主人道:‘此事說來話長,這隻魅怪其實是我的一位太祖奶奶的太祖奶奶,往上推有十幾輩了吧,人到了該死的年紀還不死,漸漸的就不配死了,活過了三百年,就成了魅怪。’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語氣帶著一絲怨恨,我突然領會了這一絲怨恨,這世上的事,不是都是錯過了就再也迴不了嗎?連死亡都是如此!男主人接著道:‘她活到後來,身形越來越小,氣味越來越臭,也再不怕熱冷,可以不用穿衣裳。我的祖父是個木匠,怕她嚇著人,就做了這個木籠,把她鎖在裏麵。看來她的身量又變小了,這個籠子又要加幾根木條了!她一定是被您房間裏的飯菜香勾去的!這玩意,可一個月不吃東西,也可一次吃十幾斤東西。驚擾了貴客,真是不該!’


    “我吃了女主人重弄的飯菜後,離開了那戶人家。半夜我又摸了迴來,我做了一件事……我一刀殺了這隻魅,那把沾滿臭味的刀,我扔到了河裏……阿彌陀佛!”


    眾人聽到這裏,好幾個人“啊”出來,隨即僧人們都念起來“阿彌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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