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一行離了阿明居所,穿過幾條灌木道,翻越北邊的山,過了兩條小溪,來到一個村寨,隻見繞著小河翠樹,住了數百戶青瓦茅草相雜的人家。遠遠看見一件寶塔般的高樓聳在眾瓦房中間,那就是他們的鼓樓了。


    阿光領到依山建的一件瓦房邊,一指,道:“這就是我家了。”眾人走近一看,隻見門前幾灘水窪,開了大門,一股牛糞味迎麵撲來。楊洋和汪俊卿停了腳步,肖東山問道:“你家還喂牛啊?”阿光道:“好幾家共養一頭,今天不在我家了。”肖東山跟著他往後院一走,已是靠在山坡,倒處都是水窪,牛糞,不遠處的樹上還掛著一隻野猴,見人來了,也不怕,吱吱的叫。


    肖東山扇開成堆的蒼蠅、蚊子,來到牛棚前,剛一推牛棚門,嘩啦啦一陣響,嚇了肖東山一跳,原來是驚了一堆蝙蝠。


    肖東山看在眼裏,已有三分明了。於是又問阿光爹娘是怎麽病的,阿光道:“開始就是發燒,臉上眼睛裏都是血絲,身上都是紅點點,我爹隻說沒事……過了幾日,我爹頭疼得隻打滾,又喊膝蓋好疼,不久就昏過去了……我娘親還吐血呢,不過沒昏過去,她死的時候還很清醒,跟我說,要我永遠離開這裏……我……我能到哪裏去……”他說著,眼淚直往下滴,卻並無嗚咽之聲。肖東山聽了,有了五分把握。


    肖東山問道:“你們這寨子,誰管事?我們去見他。”阿光道:“款首是寨老薑伯啊,他多半時間在鼓樓裏。”


    兩人出了家門,會同楊洋和汪俊卿來到鼓樓,還沒到就看來來往往的人往鼓樓旁邊的一個大瓦房走,端著香、茶、豬肉、紙錢。阿光道:“這是我們的薩壇,是敬薩歲女神的地方,我爹病後,我娘親天天來……”


    過了薩壇,來到鼓樓,還沒進去,就見一個老者站在門前,四處張望。阿光走上前,和他用侗語講起來,並用手指了指身後三人。老者聽了阿光的話,臉有喜色,又問了阿光幾句。


    阿光迴頭對三人道:“這位就是我們的款首薑伯了。他說很感謝你們,等一下款腳來了帶你們去幾個病人家看看,他說款腳哥哥帶一個和尚去病人家了,那個和尚說話聽不懂,也不知道是不是來治病的呢,還說先前派人叫我來翻譯,我又不在家。”


    三人正要隨款首進屋,隻見兩人大踏步而來,前麵一人,是個侗人打扮,後麵一人,卻是個和尚,正是海正。


    肖東山見了,搶先唱了聲“阿彌陀佛”,道:“師兄別來無恙!”海正見了,微微一笑,道:“阿彌陀佛,肖施主果然來了,我聞肖施主是名醫高徒,可有解救之法?”肖東山道:“不敢當,我自己都是求醫之人,不過是勉強為之,不得不為之。師父去看了病人,有何高見?”海正道:“跌打損傷,貧僧還略知一二,這種情景我哪有什麽辦法,正是和肖施主說的一樣,勉強為之,不得不為之,苦於言語不同,連個症候都沒弄清。”


    肖東山給眾人介紹道:“這位是少林寺海正師兄,這位是馨洋閣主人楊洋女俠,這位是她的丈夫,是個人麵獸心的家夥,師父小心了。這位是精通漢話的侗人小兄弟阿光。”汪俊卿聽了,也不生氣,笑嘻嘻的給和尚見了禮。


    那邊侗人款首薑伯過來對阿光說了幾句,阿光道:“薑伯說了,你們都是我們的好朋友,等一會去薑伯家吃牛癟。”肖東山道:“且慢,我病人都還沒見著,吃什麽吃!勞駕這位小哥再帶我去看一趟,迴來再吃不遲。”


    阿光給薑伯說了,於是那位款腳小哥再次帶著肖東山、楊洋、汪俊卿、海正、阿光去探訪病人。


    走了七八家,病情都差不多,都與阿光描述的他父母的症狀相似,不過有先後輕重之別而已,肖東山就吩咐不再看,而是迴轉鼓樓。他一進鼓樓,就對薑伯道:“此病我有七成把握能治,但不知寨中共有多人染病?”阿光充當翻譯,薑伯道:“今天為止,共有五十二戶共七十九人染病,這是除了先前已經死了的一十八人不算。”


    肖東山拿出《易簡方》放在桌上,海正道:“阿彌陀佛,原來施主有這等寶書在身,蒼生有救了。”肖東山道:“說來也是緣份,上次我恩師對我說,來的路上遇到一處鬧蚊疫的,師父在那裏逗留多日,試驗出四張方子,把方子交給了我,要我貼到書上,現還夾在書中,不曾失落了。”他翻開書拿出夾著的紙頁,接著道:“我剛看了眾人病情,莫不符合我師父所記,隻是病重的用藥遲了些,有些麻煩,需多調養些時日。”


    阿光翻譯給薑伯聽了,薑伯大喜,語速極快的說了幾句。阿光道:“薑伯問需要什麽藥物,要如何醫治,盡管吩咐。”


    肖東山吩咐拿紙筆來,等到紙鋪好,肖東山問薑伯道:“這裏到古州近還是到黎平近?”薑伯通過阿光迴話道:“騎騾子的話,到黎平近些,近一個時辰。”肖東山道:“派人先到黎平買幾個人的劑量,用過了看藥效再兩地大量采購,這樣可以省些錢銀,隻是我身上錢銀不多,隻夠這先幾個人的,等大量買入時薑伯幫湊一些。”楊洋急忙道:“肖兄弟,錢銀的事你不用操心,也不用先買幾個人的劑量,太麻煩,你且把用得著的藥材名寫來,我夫婦二人去把兩地的一口氣都買了來,豈不省事!”肖東山笑道:“你真是大財主,也不用全買了來,有的藥隻要一點點。”


    說話間寫了密密麻麻一張紙的藥名,後麵把要的大致份量也標注了。


    肖東山又對薑伯道:“用藥隻能治了已得病的,卻防不了未得病的得病。有幾件事請薑老務必告知眾鄉親:一、山上的猴子切不可一同玩耍;二、洞裏的蝙蝠要遠離,屋裏的蝙蝠趕緊趕走,一隻不留;三、屋前屋後的水窪要填平弄幹,家裏的髒水要倒遠,周圍的青草要割幹淨,畜生的糞便要趕緊收走;四、用艾蒿點煙,把屋前屋後都用煙熏過。”


    這時鼓樓裏早圍過來十幾人,有寨老,有款腳,聽了阿光翻譯的話,有的就出去傳講去了,有人信,也有人不信。


    楊洋道:“我夫婦二人不會治病,就去跑個腿,也算是盡一點微薄之力。我們把藥材再寫一份,我二人分了頭去古州、黎平兩地買,免得一地缺了什麽藥。”肖東山道:“也無什麽特別的藥,我師父一直主張用易得之品,故有《易簡方》之名。”海正見肖東山手腕無力,寫頭一張已又累又疼,就坐過去,拿起筆,又抄寫了一份。楊洋見肖東山所寫文字歪歪斜斜,明白肖東山的手腕之傷並未痊愈,不過勉強能執筆而已,毫無勁力的。


    肖東山見海正抄寫,說道:“海正師兄,麻煩你隨我去走訪人家,請師父拿了紙筆,每家每戶做詳實的記錄,便我用藥。”海正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貧僧樂意之至。”肖東山又對阿光道:“你跟薑伯講,馬上帶我們去走人家,每個病戶都要走到。”阿光對薑伯說了,薑伯連連點頭。


    海正抄寫完,交給楊洋,肖東山交代道:“楊姐姐,此去路遠,辛苦了,明日午間務必帶藥迴來。”楊洋接過,見他調度有方,笑道:“肖兄弟,你不去做個地方官,造福一方,真是可惜了。”汪俊卿道:“我呸,此人毫無男子漢之豪情,婆婆媽媽、摳摳索索、鬼鬼祟祟,做賊還差不多!”夫婦二人說著,出門去了。


    肖東山、薑伯、阿光、海正四人一行,於是去走訪病戶,足足到半夜才走完,海正密密麻麻的記了一本病情。迴來在鼓樓吃了飯,肖東山又連夜把病戶分了四類,各自準備用不同的藥。


    第二日午時,楊洋先迴來,用馬駝來兩袋藥材,一打開又是一個個小袋,包得極細致,肖東山見她滿臉倦容,道:“楊姐姐辛苦了。”楊洋道:“並不辛苦,不瞞你說,我從小到大做過的事,這件卻是做得最快樂的。”


    肖東山把藥材細細分了四堆,薏苡仁、黃柏、扁豆、竹葉、雙花、連翹……作了一堆,地丁、葛根、公英、滑石、也包含雙花、連翹作了一堆,生地、茅根、紫石英、水牛角、雙花、連翹……作了一堆,附子、人參、黃芪、龍骨、五味子、薑黃……作了一堆。肖東山對眾人道:“這四味藥,其一清暑化濕,透表解肌,其二疏利透邪,避穢化濁,其三清氣涼營,泄熱解毒,其四益氣固脫,迴陽救逆。不同病人用不同藥,現下唯缺一味羚羊粉,隻第三個方子要用,這個方子是對出血症的,且先把那三味藥煎起來。”


    薑伯早找幾個漢子來幫忙,燒起火,架起瓦罐,開始熬藥。


    忙了一會,汪俊卿迴來,肖東山一見,劈頭就問:“有羚羊粉沒?”汪俊卿道:“哎呀!我忘了買了!我那記得那麽多!”說著解下包袱,肖東山接過一翻,明明有一小包羚羊粉,拿了就走。汪俊卿搖頭道:“粗魯!粗魯!無禮!無禮!”楊洋道:“相公少說些!”


    於是從哪一日起,每日肖東山、阿光、海正、薑伯四人走訪病家,薑伯帶路、肖東山主治、海正筆記、阿光翻譯,楊汪夫婦二人不時進城補藥及一切用度之物,連肖東山穿的鞋,楊洋也趕頂好的買了一雙來,隻是避著汪俊卿。


    忙了七八日,病輕的已好了七八分,病中等程度的也都好了四五分,隻有二個病重的救遲了,沒能挽迴性命。眾鄉親見有效,也都信了肖東山之言,把屋前屋後收拾的平平整整幹幹淨淨,把髒水溝都填了,把蝙蝠盡數打死,野猴也用弓箭射死了,又用艾蒿把整個寨子熏得煙霧繚繞。


    艾煙一起,楊洋把肖東山拉到一邊,悄悄道:“你可知有兩個人一直跟著你?”肖東山道:“你說阿光和海正師兄?”楊洋道:“不是,我說的是未露麵的外人。”肖東山吃了一驚,道:“還有此事!我忙得很,沒有注意!”楊洋道:“來人武功極高,又特別小心,你可是得罪了什麽人,還是又牽扯進了什麽糾葛?”肖東山想了想,道:“未曾有!”楊洋道:“真奇怪!我也隻看到了身影,從身形看,是一男一女。”肖東山道:“莫不是寨裏鄉親?”楊洋道:“絕不是,我的眼睛會看錯,但是鼻子絕不會錯,這二人用的是我馨洋閣的香!這艾煙一起,我就再難聞到了,故而提醒你小心些。”肖東山道:“不該有人盯著我啊,莫不是衝著海正師兄來的?”楊洋道:“我看不像,海正和尚不在你身邊的時候,這兩人還是遠遠跟著你的。”肖東山道:“好奇怪,待我暗中留意。見怪不怪,其怪自敗,我也無暇顧及,眼下還是抓緊醫治病人要緊。”


    正說著,汪俊卿過來,狠狠瞪了肖東山一眼,叫道:“娘子!快來看那邊的晚霞!”


    又過了五六日,病人好了大半,隻有少數幾個還要用藥,肖東山把這些人要用的藥一一包好,交給薑伯,道:“我們打攪的時間夠長了,明日我們就要離開了,這些藥再接著用完就差不多了。”


    薑伯傳出話去,一時黑壓壓的來了幾百人,把鼓樓團團圍住了,每個人都拿著酒、雞、魚、油茶、糯米、布匹之類的禮物。


    肖東山急忙告訴薑伯,這些禮物不能收,收了也帶不走,讓鄉親們不要多禮。薑伯出去和這些人交談半天,讓這些人迴去了,隻說晚上準備“合攏飯”。


    到了午後,鄉親們就在鼓樓前的場地上,擺了五十幾桌酒席,酸魚、酸鴨、土豬肉等擺得滿滿當當。原來“合攏飯”就是百家宴,侗人自古有“吃百家飯,聯百家心,驅百種邪,成百樣事”的說法,這是侗人答謝貴客的最高禮遇。鄉親們依次來給肖東山、海正、楊洋、汪俊卿等人敬酒,不一會,除了海正,眾人皆有了醉意。


    突然,隻見一個黑瘦的孩子跳上正中的酒桌,把杯盤摔了一地,正是阿光!他在桌上手舞足蹈,指著薑伯還有另外幾個有頭麵的人激憤的說起來,薑伯和其他侗人臉上都顯慚愧之色。阿光越說越激動,眼裏閃出淚花,咬牙切齒的臭罵一通,才下了桌,撲到汪俊卿腿上,身子抽搐,哭得稀裏嘩啦,楊、肖、海正三人見狀也都圍過來。


    汪俊卿見他牙齒咬得格格響,輕撫其背,溫言道:“阿光,這是為何?”


    阿光哽咽道:“你們以為你們做了好事,很了不起是不是?”汪俊卿道:“為何這般說?”阿光道:“這些人你看著很和善是不是?”汪俊卿道:“鄉親們都是好意啊。”阿光道:“這些人他娘的可都不是什麽好東西!從我能聽懂人話起,這些人就罵我是小雜種,我剛就是告訴他們,沒有我這個小雜種請來大夫,他們他娘的就得全給我死光了,嗚嗚嗚,嗚嗚嗚!”說到這裏,阿光又放聲痛哭起來。


    薑伯這時候遠遠的很尷尬的說了幾句,好些個鄉親也附和起來,看起來是在說些飽含歉意的安慰話。


    汪俊卿一聲歎息,小聲對楊洋道:“這孩子也太可憐,娘子,我有個主意。”楊洋道:“看看再說。”


    肖東山和海正也安撫了阿光一會,才漸漸讓他止了哭聲,後來這孩子竟在汪俊卿懷裏睡著了,這“合攏飯”也就這樣草草收了場。


    到了夜裏,薑伯來找肖東山,拿出一本厚厚的書來,指手劃腳一番,意思是作為表示感謝的禮物送給肖東山,肖東山接過一看,書麵並無一字,紙張略有破損,好在都在邊角,書頁已微黃,顯得年代久遠,翻開一看,竟是一本漢字所寫的醫書,粗略看了看,見裏麵所述頗雜,有醫理、藥方、草藥圖、穴位圖等,肖東山見薑伯心意極誠,大有寶劍贈烈士之意,也就不多說,收下了,暗想:“我這醫術還是個學徒水平,也不知道這醫書上記得醫術高不高深,且收下了到時送給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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