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歲的三九今天醒得特別早,隻因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會有許多客人來。平日先生管得嚴,讀不完的書,寫不完的字,今天方得放一天假,可以好好的玩耍一下了。他起身用右手穿了衣鞋,用右手洗漱完畢,用右手戴了帽子,來到廊上玩耍。他的左手鬆鬆的藏在袖裏,不露出來。原來他四歲的時候,左手突然萎縮了,請名醫看了,吃了藥,保住了命,手卻複不了原,左手沒了一絲兒力氣。先生說這是天則,一個人有了一顆過於玲瓏剔透的心,必定要缺失點什麽。


    三九是他的父親強娶轎夫之女而生,他的父親三十九歲才得這樣一個兒子,是以特別寵愛,見兒子枯了一手,不好練武,煩悶不已,隻得給他請了教書先生。三年後教書先生辭別,道:“小公子聰慧,我已沒什麽能教他了。”又請地方名儒,沒有肯來的。拖了一年才又聘得一先生,這位先生是個真才華,授徒又嚴,教了一年多,三九學業猛進,精通經史,下筆數千言都不待思索,先生亦奇之,謂“前程不可限量”。他的父親見三九如此,有那麽幾次,心裏竟有一絲金盆洗手之意。後來,他又雄心萬丈,要在江湖上大幹一場了。


    三九在廊上玩了一會,穿過書房,往父親的房裏而來。江湖子弟,原沒那麽多俗禮,但今天是父親的五十大壽,他想先請個安,磕個頭。到門口一望,門半掩,父親已走了。三九鑽進門,在父親的房子玩耍起來,隻見各種玉器、武器擺得桌子、地上都是,想來是各位下屬給父親送來的賀壽禮物。他也不細看這些東西,隻一眼,瞅到父親的床頭放著一本書。


    拿起書一看,卻是一本舊書,書名《明霞經》。翻開一看,記載著使刀的招式和法門,都是平時不曾看過不曾想過的。三九頗覺有趣,靠在父親床頭,看得津津有味。


    也不知道看了多長時間,隻聽得仆人阿福在院子裏喊:“少爺!少爺……少爺!”三九驚覺,跳起來,放下書,答道:“我在這呢,我在這呢!”出了房門,隻見阿福急得直跳腳,道:“少爺,少爺,客人都來了,老爺叫你呢!”


    三九跟著阿福來到前廳,隻見偌大一間聚義廳已滿滿當當都是人。一個高大馬臉漢子過來,拉了三九的手,道:“嶽兒,你怎麽才來!這麽多貴客來給爹爹賀壽,你卻躲起來了!來來來,趕緊給各位叔叔伯伯迴個禮!“


    這漢子正是金沙幫幫主翟彪,三九是他的獨子,大名翟嶽,小名三九。


    三九左袖包著右手,團團作了個揖,道:“各位伯伯叔叔哥哥們,招待不周,還望海涵!”眾人紛紛迴道:“小主人不必多禮!”


    三九退一步,站在翟彪右側,往廳裏打量——除了幫內的各頭目外,認識的有富錦山莊的史大郎,巨鯊幫馬副幫主,金刀門佟掌門佟老爺子,柳家村柳楞子劉三娘夫婦。其他不認識的,身份和這幾個人差不多的還有四、五人。


    突聽外麵有人報:“南昌府許員外到!”有幫眾進來遞過一張帖子,翟彪接過帖子匆匆一看,早一步搶將出去,眾人見如此,知道來人必定身份挺高。


    不一會,隻見翟彪迎過來一個胖子,此人油頭粉麵,鄉紳打扮。胖子身後兩個仆人挑著擔子由幫眾領著走偏門往後去了。胖子拿眼往廳內一打量,並不進廳,在廳簷立定,道:“翟幫主福壽綿綿,鬆柏齊肩!小小薄禮,不成敬意。”翟彪邀他進去,他推道:“上頭有交待,不得久留,就此別過。”翟彪再想留時,胖子招唿從後麵出來的兩個仆人,徑直去了。


    翟彪也不多說,進了廳,吩咐道:“時間也不早了,上酒!”


    眾人正在亂哄哄地假意謙遜讓座次,外麵有人又報:“姚家莊中原大俠姚大俠的公子到!”眾人一聽,莫不動容,紛紛起身。


    隻見走來四人。前麵兩人,一男一女:左首男子,是個矮個子,看起來二十出頭,氣宇不凡,帶一根齊眉棍;右首是個美貌少女,十六七歲,比左首男子高了半個頭,衣著豔麗,趾高氣揚,佩一把長劍。二人身後跟著另兩人:一人三十多歲,瘦高個,穿一身白袍;一人二十七八多歲,也是個五短身材,穿一身灰色勁裝,麵帶微笑。


    眾人見了後麵二人,不禁動容,議論紛紛:“這穿白袍的不是鬼見愁葉七俠葉飛熊嗎?”“和他一起的不正是閻判官閻有禮!”“這兩人同時出現,這是要出大事嗎?”“能有什麽大事!翟幫主天大的麵子,這兩人一定是來賀壽的。”“賀壽的?也沒見帶禮物啊!”


    翟彪慢慢踱出來迎接,領頭的矮個年輕男子已行禮道:“翟幫主好福氣!在下姚德軒,閑遊路過寶地,聽聞翟幫主今日五十大壽,特來打個秋風,討杯酒喝,恭祝翟幫主日月昌明、鬆鶴長春!”他旁邊的少女道:“我早聽說翟幫主在江南發了大財,做了大財主,哪知道一看啊,哎,你這磨刀寨是不是有點寒酸啊!”言語竟含挑釁之意。


    白袍男子拱手道:“翟幫主,兩年沒見了,我倒是常常想你呢!今天陪我家公子遊山玩水,路過貴地,我就給公子說啊,這翟幫主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一定要來見一見。公子正有結識天下英雄之意,就來看看你啦!”


    翟彪哈哈一笑,道:“姚少俠請!好你個葉七俠,好你個鬼見愁,上次吃了你的暗虧,今日還敢送上門來,是不是又有什麽陰謀詭計?”葉飛熊道:“不敢,不敢,葉某雖是個粗人,強龍不壓地頭蛇的道理還是懂的,今天的確隻是討杯酒喝,別無他意,翟兄不必多疑。”


    那閻有禮這時滿麵和氣說道:“翟兄不要小氣,今日是你的好日子,我閻有禮恭祝你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天天發財!”


    翟彪又哈哈一笑,道:“遠來是客!還是貴客!葉七俠和我是鬧慣了的。來來來,請!”把四人引到首席坐下。


    聚義廳內左右早排了兩排八仙桌,筵席上肉如山積,酒如溪流。姚家四人坐了左首首席,下麵依次是雞籠山金刀門佟掌門,柳家村柳楞子劉三娘夫婦等人,富錦山莊的史大郎坐了右首首席,往下依次是巨鯊幫馬副幫主等人。


    不一會上了酒菜。翟彪舉起杯來,說了一通客氣話,大家一起喝了一杯。廳內各賓客、首領也都敬了壽酒。


    葉飛熊突然朗聲道:“翟幫主,葉某近日在江湖上聽到一個傳聞,有意向翟幫主求證一下。”翟彪道:“江湖傳言都是不盡不實的,胡說八道的人太多啦!”姚家一同來的那少女道:“葉七哥,我沒說錯吧,這人果真要耍賴。”此時大廳都是江湖漢子,說話粗聲粗氣,這少女的聲音清脆動聽,眾人聽得格外清楚,一下全廳鴉雀無聲。站在翟彪身側後的金沙幫青龍堂堂主“陰陽鬼氣”劉應陽上前一步,道:“還沒請教這位姑娘……”


    閻有禮答道:“這是我家大小姐!”


    翟彪一擺手,示意劉應陽退後。姚大小姐又對姚德軒道:“哥,你看是不是幹了壞事的人都死不承認的?”姚德軒道:“欣妹不要胡說,翟幫主還不知所說何事呢!”


    葉飛熊這時候站起來,向翟彪說道:“翟幫主,聽說你近日得了一本刀譜,寫在經書之中,可有此事?”翟彪哈哈大笑,道:“我說什麽事!原來是這件小事。確有此事!怎麽著,還怕我不認賬,先拿言語兌住我,哈哈哈!難道還有誰吃了熊心豹子膽來我手上搶奪不成!哈哈哈!”


    葉飛熊道:“不敢,在座的各位豪傑都是刀上討生活的人,聽說這樣的事,難免好奇而已。”翟彪道:“這書是黃小春黃兄弟在湖上的傑作,黃兄弟來喝一杯!”說著拿了一杯酒遞給了身後侍立的黃巨虎。黃巨虎接過酒,一飲而盡,大聲道:“好酒!黃小春謝幫主賞酒!”他果然已改了名,此時站得筆直,滿臉堅毅,整個人散發著忠誠的氣味。


    眾人見金沙幫毫不隱瞞,還有些自得,正印證了外麵的傳言。走私鹽本是官府所禁,是悶聲發財的勾當,務必要小心謹慎的,金沙幫近來卻大張旗鼓起來,今日一見,果然是膽大包天。


    葉飛熊又道:“翟幫主藝高膽大,磊落光明,是條好漢子,我葉某佩服!今日是翟幫主的好日子,翟幫主何不趁這機會把那刀譜拿出來,讓我們大家都長長見識!”


    翟彪道:“翟某有求必應!既是葉七俠要看,請葉七俠陪我先喝三杯酒!”說著,在桌子上按“一”字擺了六個小瓷杯,杯口挨著杯口。他拿過酒壺,慢慢的把六個杯子塞滿了酒。隻見他左手把桌子輕輕一拍,右手第一杯跳起老高,他右手接住,送入口,一口幹了。眾人看桌上,另五杯紋絲不動,不由得齊叫一聲:“好!”


    葉飛熊、閻有禮都暗想:“老翟這是玩什麽把戲,要說輕輕一拍,就讓酒杯飛這般高,我倒是做的到,但是要五杯不動,一杯飛起,那就難了,而要近手的五杯不動,最遠的一杯飛起,那就更是難上加難了!”


    翟彪喝了第一杯,空杯放到一邊,左手又是輕輕一拍,右手此時的第一杯又跳起來,翟彪伸指在杯上一彈,酒杯朝葉飛熊激射而來。


    葉飛熊不敢大意,左手劃半圓,往杯沿一推,酒杯受力微微停頓,葉飛熊隻覺胸口一悶,哢嚓一聲響,他所坐的凳子已散了架。葉飛熊馬步站穩,右手又劃個半圈,把酒杯力道再化解一大半,再用左手裹著袖子,把酒杯拿住,一口喝了。


    在葉飛熊全力接杯的時候,翟彪又是左手往桌上一拍,最右邊的酒杯飛起,翟彪右手接住,送入口,一口幹了。


    兩人幾乎同時喝幹。隻見翟彪左手往桌上一拍,右手第一杯又跳起來,翟彪伸指在杯上一彈,酒杯又朝葉飛熊激射而來。翟彪平淡地說道:“再來一杯!”


    葉飛熊馬步紮定,舊技重施,左手化半圓,往杯沿一卸,這次隻覺眼前一黑,差點立足不穩,接著右手勉強劃半圓往杯沿一推,隻覺右臂一麻,差點叫出聲來。葉飛熊無奈,左手包著袖子抓住酒杯往口裏送,哪知酒杯餘力未消,格的一聲,把葉飛熊的門牙震掉了一顆。葉飛熊口裏含著酒、血、牙,腮幫鼓鼓的說不出話來,臉上鬥大的汗直往下落。


    此時翟彪已喝完他的第三杯酒,隻聽他道:“還有一杯。”說著,往桌上重重一擊,最後的那杯酒高高跳起,翟彪又一彈,酒杯再次朝葉飛熊激射而來。葉飛熊已把打落的牙和著酒、血吞了,雙臂酥麻,哪裏還接得住?連腳都邁不動了,眼看要被酒杯擊中頭骨。說時遲那時快,他左邊的姚德軒一把拉開他,右邊的閻有禮抽出一杆鐵撅子,算是判官筆的一種,用鐵撅子的鋤頭往杯沿上一推,隻聽當一聲,閻有禮順勢往後一退,卸了大半力度。好個閻有禮,他見酒杯往地上跌落,一個矮身,鐵橛子伸出,頂住了杯底,酒杯在鋤頭上溜溜的轉起來。閻有禮用鐵撅子托著酒杯,緩緩站起。眾人震天價叫了一聲:“好!”


    翟彪冷笑一聲,三九看得有趣,拍手笑道:“好玩!好玩!”


    閻有禮卻是苦不堪言,他剛才開始那一擋,隻覺五髒六腑都移了位,快要嘔吐出來,等不及把氣調順,又勉強矮身接了酒杯,隻覺頭暈暈的,咬緊牙關堪堪站穩,那酒杯卻甚古怪,在筆尖上溜溜直轉,也不見力度變弱。


    金刀門佟掌門道:“閻判官不去判人生死,卻來老翟的寨子上變戲法,弄雜耍,想著法兒給老翟賀壽,翟幫主好大的麵子!”


    閻有禮漲紅了臉,說不出話來。姚德軒笑道:“閻九哥何必客氣,一杯酒讓來讓去,非要我喝。”說著,伸手拿過酒杯,一口幹了。原來閻有禮伸著鐵撅子,支著酒杯轉,正好伸到了姚德軒的身前,就如同給姚德軒敬酒一樣。


    眾人見姚德軒應對機智,拿酒的那一下,手法也極為高明,不禁心底暗讚。


    柳家村柳楞子說道:“既然喝了三杯酒,翟大哥就把書拿出來看看吧!”此人說話不費力,聲音卻異常洪亮。


    翟彪道:“嶽兒,去我床頭把那本《明霞經》拿來。”三九嘴裏答應,一溜煙去了。劉應陽緊跟著三九,道:“少爺等我,我陪你去。”


    不一會,書拿來了。大廳上已打掃過,葉飛熊坐散的凳子也已換過,眾人都已重新落座。翟彪朝姚家眾人一指道:“就請從姚少俠起,大家傳閱。”劉應陽捧著書,過來交給了姚德軒。


    姚德軒翻開書,姚大小姐、葉飛熊、閻有禮三人都圍過來同觀。這四人都不主學刀法,但是武術之道,一通百通,四人倒也看得出門道,心裏各自暗暗稱讚。看了不過數頁,那邊史大郎大叫:“尊客,快點看了,讓我也看看,如何?”姚大小姐道:“這位花花綠綠的大哥,你也太急了吧,我這四人,每人看一個時辰,四個時辰後你再來討要吧!”眾人看史大郎,果然穿的花花綠綠的,就有人忍不住笑了起來。


    史大郎也不生氣,道:“小娘子嘴利,我不和你鬥嘴。說起急,倒是提醒我了,哥哥我尿急,撒完尿就來討看,你等看快些!”說完,出大廳往後去了。


    果然一泡尿功夫史大郎迴來,又嚷嚷道:“看快些!”


    姚德軒等人把書看了個七七八八,覺得確實有些值得細細迴味的地方,但也不是什麽絕世武功,見史大郎聒噪,也就不再貪看,把書遞給了劉應陽。原來四人看書,劉應陽就一直站在一旁。


    劉應陽接了書,轉過來遞與史大郎。史大郎接了書,見劉應陽站得近,抬頭道:“怎麽著,你還怕我拿了這破書跑了不成!”劉應陽訕訕的笑了笑,道:“不敢不敢!”史大郎又道:“你擋住亮光了!”劉應陽不得已,這才後退兩步。


    史大郎翻開書,看了前頭幾頁,翻到後麵又看了幾頁,再又翻到前麵看,東翻翻西看看,弄了一會,嘴裏喃喃自語:“好似少了……”


    按座次順序,史大郎看完就該是金刀門佟掌門看了,這佟掌門是個好涵養,並不催促。史大郎是個使棍的,這刀法雖覺精妙,卻並不十分在意,指著書頁,道:“這玩意我耍不來,這樣出招不得把腰閃了,我看這是佟掌門的門道,佟掌門接著!”說著,合了書,交給劉應陽。


    劉應陽接了書,又轉過來給佟掌門。佟掌門五十多歲,須發半白,腰間挎一把金刀,看來是個使刀的行家。佟掌門接了書拿在手裏看得聚精會神,不時點頭。與他同來的一個左眉頭有一大塊青色胎記的後生,也湊過來看,把脖子伸的老長。劉應陽因剛才受了史大郎的奚落,這次不好站近,遠遠在旁邊看著。


    佟掌門看完,一邊合書,一邊默默暗記幾個精妙之處,正在此時,他身後的後生突然腳下一滑,往佟掌門身上一撲,把書打落在地。佟掌門吃了一驚,急忙站起,那後生爬起來,腳下又是一個一滑,再跌一跤,坐到書上。那後生跌得狼狽,滿臉通紅,好不容易爬起來,連道:“得罪,得罪!”


    佟掌門道:“老弟仔細些!可跌壞了?”後生連道:“無妨!無妨!驚著世伯了!”佟掌門把書撿起,拍了拍,交給劉應陽。那後生低聲道:“世伯慢坐,跌髒了,我去洗一下。”慢慢退出了大廳。


    劉應陽拿了書,遞給下一桌。


    後麵幾桌傳閱,有讚歎的,有不語默記的,有覺得顛三倒四不太高明的,有感到疑惑但不知疑點在哪的,有暗自譏笑翟彪得了這樣一本爛書的。


    足足一個時辰,眾人總算看完,劉應陽收了書,放到翟彪桌頭。


    這時大家酒也吃好了,紛紛起來告辭,又是一陣亂哄哄的客套。姚家四人最後也悻悻走了。


    翟彪見人走了,對三九道:“嶽兒,把書拿我房裏放迴原處。”三九走過來拿了書,隨手翻開一看,“咦”了一聲,又翻開好好看了幾眼,低聲道:“爹!大事不好!這書讓人調了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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