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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音一出,四下靜謐。


    陸孺不可聞地嗤笑,全體考生都為他捏了把冷汗,隻陸璿與簾內人坐懷不亂。


    簾內人抬眼,扶額道,“本王衣物怎可隨意與人?”


    餘下四位考官,也都驚愕不已,卻不形於色,簾內的幾位各懷心思。


    還未試畢,陸璿方覺自己沉不住氣,應待下考再問他。


    “給大人告不是,貢生無奈著女衣,有辱院律,有損風評,這才汲汲皇皇,煩於大人。”言罷,作揖後便退迴去,尋思著待會兒再去。


    現下幾十雙眼睛盯著她,糾纏隻怕被有心人拿了把柄,鬧得沸沸揚揚。


    “霍少卿,考官與貢生間若有往來,你知道如何辦吧?”


    言下之意,也算澆滅了陸璿想再去找他心思,霍大人品行如何,陸璿怎會不知?如此一來將她放置明麵,他便後顧無憂。


    可陸璿從來,不是半途而返之人,前世她便一條路走到黑,說到底,本性難移。


    總有比霍少卿,更注重品行之人。便是文官裏死板的不少,也難尋如陳微之那般,奉公守法。


    ……


    沒衣裳換,陸璿倒淡定自若。便少不了庶支幾個挖苦嘲諷,她剛收拾了筆墨,隻見陸孺領著幾個庶支造勢。


    “害,這麽巧啊我們嫡係的大公子!生得比樊樓那姑娘,還俏上幾分。”陸孺扯著嗓子,手往她桌子上一拍,震得毛筆都滾落。


    陸璿見慣不怪懶得理他,挑眉白了他一眼,沉默不語。


    “要麽你便真做女子吧,女子多方便嗬,隻要會伺候——”


    他惡狠狠地還沒說完,便被陸璿一拳揮到臉上,生疼。


    “你竟敢!你——”


    陸璿溫和地笑著,逼近他,一字一頓道:“哦,我為何不敢?論出身,庶出配於我提鞋麽?論會試,甩你幾條街不足一提。考官皆在,你想鬧大?”


    女子,多方便嗬。困於內宅不得出,空有才華無處使,逆來順受於夫君,虛與委蛇於妯娌,如今一言“多方便嗬”。


    陸孺少見如此牙尖嘴利的陸璿,像一拳打到牆上,好處沒落到,還蹭一手灰。他被塞得半天說不出話,隻杵著大眼珠恨恨地瞪著陸璿。


    “陸璿,誰知道你是不是真有那種癖好!”瞪了半天他覺得無聊,咬牙切齒地迸出一句話。


    他等著陸璿開口,誰知陸璿笑得一臉平淡,人畜無害,毫不在乎。


    這次就像憤怒之餘一拳砸棉花上,軟糯糯的。好似架著幹柴,火剛燒起來,便被一桶水澆個透心涼,連煙火氣兒都沒了。


    他自討沒趣,冷哼著走了,卻被朱督查叫住。


    鞭子往身前一橫,便是陸孺再膽大包天,也不敢往前。


    陸璿就那麽淡淡地,看著他被朱督查綁走,嘴角勾起輕蔑的弧度,自作自受,蠢如豬彘。


    陸璿冷靜下來,抬眼望了眼考官席中間的簾子,竹簾微微顫動,她瞬間沒由來的慌神。


    需不斷探尋之事,不斷探尋也無法測量之人,都攪得她不得平靜。


    迴到自己屋,透過麵盆裏的清水看到自己,頸端肩窄,眉目清淡,確不像男子。


    “不像又如何,陸氏嫡係,不可欺。”


    從書擔裏拿過前日未看完的古籍,試著學些東西以糾正自己試卷中的不足。


    那位大人說得對,好好考試,別丟人。雞毛蒜皮疙瘩旮旯並非正事,她理應視其淡如水,凡事關心則亂。


    然她肚子咕咕叫,出門覓食,途徑考官席,對席中人麵孔的好奇,並未消減,反而更多。


    “今晚出月亮,大人也有好雅致?既大人有雅致,不如借貢生一身衣裳,不然待會兒貢生去領哺食,旁人定說三道四,勞大人解貢生一時難堪。”


    見,是一定要見。


    借衣是假,認人是真。院律之事委實巧合,陸璿前世踩著政敵,官居上位,她早明白天下所有機緣,不過人為。


    實是權宜之計,既不敢保證今後輔佐之人不會叛她,那麽,她便先將此人拉到明麵上來。


    “你的一時難堪,與我何幹。蔽體一塊布而已,不拘小節難道不是你的作風?”


    不是問句,聲音沉定平靜,有數縷涼風從竹簾中來,陸璿後頸發寒。


    衣裳不過蔽體一塊布,男子漢不拘小節。這話原是,從陸璿嘴裏說出來的,此時被他提及,倒有些故意調侃,打陸璿的臉。


    簾內顧垣禮瞧她臉色不自在,竟有快意,拂袖將茶水澆入銅鶴熏爐中,紫檀香氤氳四溢,他提唇笑著。


    “那是貢生拉不下麵子,說的玩笑話,不可當真,若大人不幫貢生,貢生身為男子,實不能接受此等女子衣物,隻好寬衣。”


    紫檀香飄入鼻中,陸璿心生一計,解開腰帶,落地,雙身撫上衣領,正要寬下,一雙眼睛微眯著,打量簾內的一抹暈黃,水霧下模糊不清,看不到。


    “陸大公子,天寒。命總比臉麵重要,你以寬衣示決心,真這麽想見本王?”他頓了頓,故意拿她打趣,輕笑道:“還是說,街坊上傳言陸大公子,實為——”


    “還請大人慎言!”


    陸璿還沒做好要被招安的準備,在此之前是敵是友不可分辨,興許這位隻是一時好玩,向她拋下橄欖枝,此後便忘卻不談,她待如何?


    見她被逗急,顧垣禮隻當是紅了眼的兔子,便更覺得有趣,眼角綻開幾分自己都毫未察覺的笑意。


    “本王慎言,貢生便不用慎行?蠢如陸氏庶支觸碰院律,十年不得科考,你也想試試?”


    品行不端,寒窗白讀,陸璿倒未預料到,這位大人會拿這個來塞她的嘴。


    不借衣與她,一來不想旁人多事,二來他也有私心。


    陸璿女衣模樣,便是未施粉黛,也麵白如脂,清麗脫俗,雖她成日吊著臉裝平淡,也掩不去骨子裏的英氣。


    算是他自私。


    “大人何出此言,貢生隻不想叫女衣汙了這廣元院。不過大人深思熟慮,更改院律。品行不端之人,確不該參與會試,謝過大人為朝除害。”


    換個法子,她一樣要知道,今日更改院律之人,是不是他。便見不到麵,也要退而求其次,陸璿的目光從未挪開過那裏。


    正關鍵時候,誰知不遠處一道光亮,有人提著燈籠走來,穿戴整齊一絲不苟的官服,舉手投足間都嚴謹至極。


    這個人,她最清楚不過,前世,最喜歡找她麻煩的政敵——陳微之。


    陸璿腦袋一熱,她對陳微之的評價是:古籍裏鑽出來的書蟲。


    年紀不大,生得減齡,卻一副嚴正做派。


    此時陳微之也驚得可以,貢生在考官席前寬衣?寬的……他皺眉用燈籠照了照——還是女衣!


    臉上的神色好似被什麽東西惡心到,卻又因為私德極好,而不能發作。擰眉,卻沒咬牙,看得陸璿連害怕都忘了。


    “你、你是……貢生陸璿?”陳微之麵色一僵,擰巴著開口問道。


    陸璿想他陳微之嚴正一生,怕是從未見過如此荒誕無理之場麵,一時接受不了,也情有可原。


    陳微之從不沾染官場習氣,也是如此,梁勤帝決心為朝廷留幾個清流時,便提拔了他到戶部,是個好官。


    前世陸璿與陳微之,雖唇槍舌劍,爭鬥不休,私下卻也敬他是為君子,二人單純政見有異,道不同不相為謀。從未因私人之事放暗箭。


    比起黎策、陸清濛,簡直太好。


    迴憶到此結束,今生的爛攤子,還得她自己接著。瞥了眼竹席,席內人坐觀簷上,看戲之意,再明顯不過。


    她連忙披好襦裙外罩,尷尬地將衣帶係好,扯著嘴角,硬擠出幾抹微笑,作揖道:“貢生陸璿,驚擾考官,萬分惶恐,此事——”


    “此事本官親眼所見,休得妖言惑眾,隨意狡辯!敢問,考官席內,是為何人?”


    陳微之心知肚明,會試,事關重大,五位考官,四位清流,餘下的,是位爺。


    把他們幾個綁到一塊兒,都不敢與之並提的爺。


    可做事也要分場合,便是那位爺,陳微之也決心教他認清廣元院重地。若不是,那便可為朝廷篩出蛀蟲,就算憑他之力不可扳倒,也要抗衡一番。


    陸璿沒想到,陳微之會直接上問,自己竟處於個進退維穀的境地,若因此事,惹惱了那位大人,她可是得不償失。


    於是陸大公子咬牙,硬著頭皮道:“大人誤會了,簾內無人,是貢生無奈著女衣,實在膈應這才——”


    “那也不該院內隨意寬衣!房間給你是用來看的嗎?”


    陳微之一語戳中她錯處,塞得陸璿說不話反駁。前世也是如此,便是兩人職位不分上下時,她也不定說得過陳微之,此時身份天差地別,希望渺茫。


    簾內顧垣禮早滅了燈,在一片黑暗中,聽風聲,也聽陸璿的聲音。


    從小學男子,她聲音可變,明麵上是一種,私下又是一種,練得爐火純青,可顧垣禮此時,卻從英氣的男聲中,聽出清秀。


    他既聽得有內味兒,便也懶得搭理陳微之。


    “迴大人的話,貢生確無與考官私下往來,煩請大人明鑒,往後朝堂相與中,大人自會明白貢生品行。”


    她不怕陳微之對她頗有微詞,隻怕他將事情抖落出去,原本為了保她而更改的院律,要是成了根據,將她逐出院,那多不相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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