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成國臉色煞白,忙看了眼周圍的親戚,厲聲道。


    “大過年的說什麽晦氣話呢!”


    除了方成國以外,其餘親戚也同樣詫異方嚀的突然到來。


    他們隻知道方嚀自去大城市上學後就極少迴家,前幾年大學還沒念完就忽然嫁了人,聽說還嫁了個很有錢的富商,至於嫁的那個富商有多少錢,姓什麽叫什麽,他們也是從網上才得知的消息。


    對此親戚們也不是沒有怨言,沒在背後少說這姑娘雞犬升天、忘恩負義,嫁了有錢人轉頭就忘了窮親戚。


    可他們也不是不懂,為什麽方嚀自嫁了人後就再也沒迴過家。


    現在好幾年沒迴過家的方嚀忽然出現在這裏,坐著豪車,身後跟著保鏢,儼然一副豪門富太太的姿態,哪裏還有當初親媽跑了被親爹天天家暴的可憐女兒樣。


    幾個親戚連忙就要拉著方嚀進屋說話,誇她好幾年沒迴來,人都漂亮了不少,氣質也變了。


    而對於他們的熱情,方嚀並未迴應,隻是沉默地用手輕輕拍了拍壓根沒有染上灰塵的衣袖。


    親戚們的臉色頓時變得都有些難看。


    想當初方嚀還小的時候,在他們這些親戚們麵前那叫一個乖巧小心,方成國打她,她更是連聲痛都不敢唿。


    現在麻雀飛上枝頭穿金戴銀了,和他們斷絕往來也就罷了,竟然轉而還給他們臉色看。


    方嚀沒給這些親戚們麵子,方成國連忙找借口打發走了親戚。


    隻剩下方成國懷裏的小男孩和那個女人。


    不過他們的身份,方成國即使不說,方嚀也能猜到個七八次。


    至於方成國為什麽還活著,她心裏也有猜測。


    三年前,得知女兒要嫁給那位從澳城來的黎姓富商,方成國為此特意去網上查了富商的身份,才恍然大悟他的女兒釣到了一個多大的金龜婿。


    這姓黎的雖說跟方成國歲數相當,但他可是澳城首富。


    出身赫赫有名的黎氏家族,從九十年代起便致力於慈善事業,在兩岸三地都頗有名氣。


    方成國心情複雜,咬牙女兒的好運氣,但也高興自己的好日子就要到了。


    然而方嚀要結婚,他卻不在賓客名單中,他所謂的首富女婿找上門來,用一大筆錢買斷了他和方嚀的父女關係。


    方成國毫不猶豫地收下了,但他高估了自己,他窮困了大半輩子,忽然用女兒換來了一大筆天降橫財,他哪裏管得住。


    敗光那些錢後,他又找上了黎一明,試圖從首富女婿這裏再要點錢。


    然而結婚前那個還溫和好說話的大慈善家卻好像變了個人。


    結婚前,他起碼還會客氣地叫方成國一聲方先生。


    那天方成國被打得皮開肉綻,動手的是黎一明的貼身保鏢,黎一明甚至連近身都沒有。


    他讓保鏢將方成國扔了出去,而自己仍端坐在車裏。


    黎一明冷眼看著如同喪家之犬般癱倒在自己車旁的嶽父,抬抬下巴,吩咐保鏢給方成國扔了一盒古巴雪茄,像施舍乞丐那樣。


    他用白話歎了一聲:“係我高估,就算畀窮鬼再好嘅雪茄,佢都唔會食(是我高估了,就算給一個窮鬼再好的雪茄,他也不會抽)”


    方成國聽不懂,於是男人體貼地換迴了普通話。


    “這些雪茄夠你的醫藥費了。另外我太太已經不是你的女兒了,離她遠點,不然下次斷掉的,就不是你的腿骨,而是你的脖子。”


    方成國確實不會抽雪茄,但黎一明的侮辱卻讓他徹底明白了有錢人的傲慢,以及他們手握權勢,壓根不會把普通人的命當命看。


    黎一明願意娶他女兒,不代表他會接受這個嶽父。


    方成國不懂雪茄,他將那盒雪茄賤賣了兩萬塊,用這兩萬塊開始自力更生。


    過了一年,小生意總算是做起來了,方成國終於決心好好過日子,不但重新娶了個聽話的新老婆,還生了個兒子,和那些避他如蛇蠍的親戚們也重新恢複了往來。


    直到得知黎一明去世的消息,一大把年紀才活的像個人的方成國想著要不要趁此去找方嚀,修複彼此的父女關係,黎一明的大公子卻先找上了門。


    他跟他父親一樣,依舊客氣地叫他方先生。


    他比他的父親更大方,給了他更多的錢。


    然而他的父親給他錢,為的是讓他和方嚀斷絕關係,他給錢,是想讓他重新變成那個禽獸不如的生父,出現在方嚀麵前。


    在惹人垂涎的金錢攻勢下,方成國動搖了,但還是有些猶豫。


    如今他過得不錯,早已不是從前那個酗酒好賭的禽獸父親。


    “方先生,你覺得要是讓你女兒知道你現在過得這麽幸福,不但做起了生意,而且還有妻有子,她會甘心嗎?”


    在方成國心虛的神色中,大公子扶了扶眼鏡,朝他微微一笑。


    “你手裏的那些小生意,做起來是不容易,但如果要破產,其實很容易的,想試試嗎?”


    說此,大公子又淡淡看了眼客廳上的一家三口照。


    “我聽說你太太是外鄉的,還不知道你以前的事。”


    聽男人提起老婆,方成國再也沒有了一絲猶豫,連忙諂媚地表示。


    “我願意配合您,您讓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


    方成國咬咬牙,既然已經決定對女兒做絕,自然要多撈點好處。


    “還有,那個錢的事,您可能不會理解,我們這些在鄉裏做小生意的,一年賺的錢或許都比不上您一分鍾賺的——”


    男人眼中閃過一絲冷漠的厭惡。


    但很快,他恢複了溫和的表情。猶如他的父親當時那樣,他繼承了他父親那英俊的紳士外貌,也同樣繼承了父親溫和表象下的虛偽和驕矜。


    窮鬼。


    -


    方成國的老婆給方嚀倒了杯茶,帶著孩子進了內屋,留父女倆在客廳裏說話。


    麵對父親的剖白,方嚀看著客廳牆上掛著的那副一家三口合照。


    真的很難想象,照片裏那個笑得一臉慈愛的男人是方成國。


    “方嚀,爸爸真的是被逼的啊,你說我好不容易這幾年才好起來,這些年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別人多少白眼,才把這生意做起來,現在又要養你弟弟,將來還得供你弟弟上學,我不能不聽黎總的啊!”


    說到這裏,方成國一臉懇求。


    “你看你現在跟著男人過得這麽好,渾身穿金戴銀的,黎一明死了,還有他兒子願意繼續養你,你就當發發慈悲,當做什麽都不知道,好好在黎家做你的黎太太,行嗎?”


    看著這個大言不慚的男人,方嚀沉默不語。


    她以為方成國是天性畜生,無情無義,她童年所受到的所有創傷,隻不過是因為她運氣不好,投胎成了他的女兒。


    原來他不是,他也是一個會給孩子愛的父親。


    隻不過這份父愛從來沒給過她這個女兒,實在諷刺。


    方嚀早就對父親絕望,談不上難過,隻是有些自嘲地勾起唇角。


    她問:“我憑什麽對你發慈悲?你配嗎?”


    方成國慌張地眨了眨眼。


    “我知道我對不起你,但我、我怎麽說對你也有十幾年的養育之恩吧?”


    方嚀語氣平靜:“你所謂的養育就是喝醉了酒、賭輸了錢,心情不好拿我出氣,我為了不被打,隻能躲到老師家裏,還是被你找上了門,甚至你還威脅老師,如果敢多管閑事,就要把我活活打死是嗎?”


    方成國說:“是,我以前確實不是人,可是我現在已經改過自新了。方嚀,我給你跪下行嗎?我這個做爸爸的跪下給你磕頭道歉行嗎?”


    然後他膝蓋一彎,真的跪下了。


    他不但磕了兩個響頭,甚至還扇了自己幾巴掌。


    可方嚀無動於衷。


    “你改過自新,跟我有什麽關係。”


    “你要真為你老婆兒子好,就趕緊離婚吧,別到時候連累他們。”


    說罷,她起身,拿起包準備離開。


    方成國立刻爬起來去攔,方嚀又迴過頭,對他淡淡補充了一句。


    “還有,今天我來這裏的事如果你敢告訴黎雅博,就算他讓你活著,我也會讓你死。”


    警告完,方嚀打開門,走了出去,保鏢此刻正守在門外。


    一看到渾身肌肉的外國保鏢,方成國不敢再上前,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女兒坐上車離開。


    -


    方嚀坐上車後,沒有告訴保鏢接下來該去哪裏。


    保鏢透過後視鏡,看到了太太的臉色,是再精致的淡妝都遮不住的蒼白。


    車子在路上漫無目的地遊蕩,一直不說話的方嚀忽然打開了車窗,讓冷風刺痛眼球,順便為她刮去懦弱的眼淚。


    她不知道她哭什麽,哭方成國的迴頭是岸,還是哭自己兒時的悲慘,亦或是哭黎雅博的陰險,挖她傷口、利用她童年的創傷來算計她。


    半晌,方嚀輕聲說:“我今天來這裏的事,不要告訴黎雅博。”


    保鏢猶豫地張唇,還沒等他拒絕,方嚀又說:“幫我保密,可以嗎?”


    “太太……”


    方嚀咬唇,用帶著哭腔的聲音說:“……算我拜托你。”


    與其同時,保鏢看到了她那雙泛著水光的眼睛。


    那天在會議室門口,她從裏麵出來時,眼角其實也是濕潤的。


    但她偽裝的很好,不願在外人麵前示弱。


    也就隻有黎先生有資格看到她如此脆弱的樣子,然而今天身為保鏢的他居然也看到了。


    她哭起來是那樣的惹人憐惜。


    保鏢不舍地挪開目光,不自主握緊了方向盤。


    “……我知道了,您放心。”


    方嚀這才勉強笑了。


    “謝謝你。”


    看到她笑,保鏢這才問:“那太太,我們現在去哪裏?”


    “先迴家吧,”方嚀吸了吸鼻子,說,“明天你陪我去趟港城。”


    “好的。”


    車子在天黑前到了家,方嚀對保鏢說了句辛苦,接著迴了房間。


    不一會兒,她的臥室裏傳來一陣劈裏啪啦的聲音。


    臥室裏沒別人,方嚀終於不用再裝作大方從容的樣子,她念著黎雅博的名字,幾乎要把自己的舌頭給咬出血來。


    直到第二天,上門清掃的傭人被太太房裏的景象嚇了一大跳。


    房間裏但凡能砸的東西都被砸了個幹淨,梳妝台一片狼藉,裝飾櫃上所有擺放著的瓷器成了碎片,就連無辜的綠植和花朵都被剪成了破敗的屍體。


    而與之格格不入的,是已經穿戴完畢的太太,她挽著溫柔的發髻,背影單薄,正靜靜地佇立在陽台上發呆。


    傭人不敢問,默默打掃。


    方嚀發現傭人,走迴臥室,從包裏找出錢包,掏出一張卡,遞給傭人。


    傭人不太理解:“太太,您這是……”


    “辛苦了,打掃的時候小心點,別被玻璃渣劃破了手。”


    聽到這句話,傭人下意識看了眼太太的手。


    細長的手指上貼著幾塊創可貼。


    傭人沒有收下那張卡,但一上午後,等她終於打掃完,卻發現太太把那張卡留在了一樓客廳裏的桌上,她拿起卡想等太太迴家後還給太太,而負責其他區域的傭人則說,太太去港城了,這兩天恐怕迴不來。


    與此同時,此時正迴鄉祭祖的黎雅博也從保鏢那裏得知了方嚀去港城的行程。


    他給方嚀打了通電話過去。


    一接起,男人好似什麽都沒發生過似的,溫聲細語地問她:“在幹什麽?”


    “在等飛機,”方嚀主動說,“我打算去港城逛一逛。”


    黎雅博說:“想逛街的話,櫨城也可以逛,何必還要跑到港城去。”


    “櫨城都逛遍了,沒什麽意思,”頓了頓,方嚀問,“你這幾天有穿新衣服嗎?”


    黎雅博不解:“什麽新衣服?”


    “你沒聽過嗎?過新年要穿新衣。”


    黎雅博笑了:“原來是這樣,我小時候好像聽過,但我們家不講究這個。”


    方嚀一點也不驚訝。


    他怎麽會講究這個,對他這樣家庭出身的孩子來說,隻要他想,隨時都有新衣服穿。


    但她窮,所以一件新衣服對她來說,是那時候最大的盼頭。


    可惜那時沒人給她買。直到上大學後,她才用自己兼職賺到的第一筆錢,給自己買了件新年穿的新衣服。


    方嚀輕聲:“我想趁著新年,給自己買幾件喜慶的新衣服,你要嗎?我逛街的時候也給你看看。”


    男人在那頭沉默了很久。


    久到方嚀以為信號出問題了,說要掛電話了,黎雅博這才啟唇,試探地低聲問她:“那你會給我買嗎?”


    “嗯。”


    方嚀補充:“雖然是用你的錢。”


    隔著一千餘公裏,男人在那頭笑出了聲,他柔聲說。


    “沒關係,隻要是你買的,那就是你送給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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