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嚀聽到一聲低沉的輕笑。


    “這塊手帕,要是不嫌棄,我就送給方小姐了。”黎雅博說。


    送她?


    她微訝,又聽見他溫聲補充道:“合作愉快。”


    一句合作,又將方嚀的思緒從發散的荒唐扯迴到了理性的猜測。


    方嚀的心終於落地。


    原來隻是這個意思。


    她這才放心地抬起頭來,但還是說:“不用……”


    這樣拒絕顯得不近人情,她醞釀片刻,揚起溫婉的笑容。


    然而抬頭的一瞬間,她撞進那雙藍黑色的眼眸,鏡片下的那片藍海溫和深邃,專注而深意地看著她,有她能看得懂的柔和,也有她看不懂的笑意。


    她想起黎一明也有一雙這麽漂亮的眼睛。


    那雙眼睛會總是用寵溺的目光看著她,讓她依戀無比,讓她以為自己是活在愛當中的。


    黎雅博和他父親的眼睛很像,少了幾分混血的凜冽,多出幾分東方的儒雅和溫柔。


    可還是看得她心口發緊。


    原本溫婉的笑容一時凝住,心跳不知是因為局促還是害怕,動得厲害,讓她下意識地想要後退兩步。


    “大哥!”


    一道驚慌的少年音忽然打破了書房的安靜暗流。


    黎雅學頂著一身的水漬和泡沫過來求助。


    方嚀被他狼狽的模樣嚇了一跳,趕緊走過去問:“怎麽弄成這樣?”


    黎雅學委屈地說:“我搞不定bob,它太調皮了。”


    說完,他有些心虛地看了一眼黎雅博。


    剛剛在大哥麵前還那麽自信,誰知道原來給狗洗個澡這麽難。


    黎雅博不介意地笑笑。


    “是很調皮,平時它洗澡都需要兩個人配合幫忙。”


    黎雅學嗯了聲,泄氣地說:“我本來想找個傭人幫忙的,但管家說負責照顧bob的那個傭人因為做錯事已經被辭退了,bob平時隻聽大哥你的話,那個傭人被辭退後,他們暫時還沒有找到代替的,所以我就想一個人試試。”


    這個家最不缺的就是傭人,一個傭人的去留,當然不會引起主人的好奇。


    “我幫你吧。”方嚀對黎雅學說。


    說完,她看向黎雅博:“可以嗎?”


    黎雅博點頭:“當然。”


    “那我先出去了,你忙。”


    輕輕帶上房門後,方嚀長舒一口氣,身邊的黎雅學語氣懷疑地問她:“你力氣夠大嗎?bob它真的很大隻的。”


    “我力氣再小,有我幫忙,也總好過你一個人給它洗澡吧?”


    方嚀歎氣,伸手替黎雅學捋了捋濕漉的劉海,說道:“先去擦擦吧,換身衣服。”


    她下意識想用手裏的東西給黎雅學擦水,但很快反應過來,迅速將手帕收進口袋。


    黎雅學本來沒注意,反倒是她急於藏起手帕的動作引起了他的注意。


    黎雅學也有手帕,實際上他從幼稚園開始,就開始學著隨身攜帶手帕,這是他們身為這個階層的人從小培養紳士習慣和禮儀的第一步。


    這樣在女士們需要手帕的時候,他們可以隨時遞上。


    但方嚀藏起的,是大哥的手帕。優雅沉穩的灰色,繡著銀線。


    -


    最近客人們來的似乎少了些。


    房子裏的主人和傭人們都迎來了片刻的寧靜,與此同時,方嚀在準備帶黎雅學迴櫨城的事宜。


    黎雅學在櫨城上學,這段日子一直是請家教上門教課,且澳城和櫨城的教材和教學方式不同,轉學不便,況且黎雅學已經習慣了櫨城的私立學校,他自己也不願意轉學。


    方嚀自然要陪他一起。


    算起來她其實也是在讀生,但她念書是為了給黎太太這個頭銜再鍍一層金,以不至於當別人提起黎太太時,連個能說出口的學曆都沒有。


    他們這個階層,想給學曆鍍層金實在容易,放眼望去,幾乎每個人都是從各個國內外的名校畢業。


    迴櫨城的日程提上,黎雅學的心情明顯好轉,離葬禮已經有些日子,少年也從父親去世的陰霾中逐漸走出來。


    因為不知道大哥黎雅博究竟會不會跟他們一起迴櫨城,黎雅學打算趁著迴櫨城之前,再好好跟大哥的狗多玩一會兒。


    某天天晴,他興奮地帶著bob去外麵散步,才剛出去半小時,天色突變,瞬間沒預兆地下起雨來。


    眼見著雨越下越大,方嚀有些擔心他,站在門口等待。


    雨簾中鑽出一道影子,隻可惜是車影。


    待來人下車,方嚀認出這是黎一明生前的律師,姓陳。


    律師撐著傘快步走至屋簷下,見方嚀在,恭敬點頭。


    “太太。”


    “這麽大的雨還特意過來一趟,辛苦了,”方嚀頓了頓,問道,“來找雅博的嗎?”


    “是,”律師說,“我先進去了太太。”


    “好。”


    律師收傘,交給傭人,上樓前又格外多看了眼站在門口的女人背影。


    女人背影單薄,長發被盤成慵懶溫婉的模樣,脖頸修長,側臉秀氣,富麗精致的門框好似為她定製的一幅畫框,將她鎖在這模糊而洶湧的雨幕中。


    美麗,但又孑立。


    傭人小聲提醒,律師這才迴神,趕忙上樓。


    他按照傭人指引來到書房,正對的書桌前沒有人,倒是側麵的巨大圓拱形落地窗前,擺放著一把背對著他的轉椅。


    書房的主人在看雨。


    律師出聲:“黎總。”


    “來了?這麽大的雨,來一趟不容易,辛苦。”


    話語關切,椅子卻依舊背對著律師。


    “應該的,”律師看著椅背,發問,“您今天急著叫我過來,是要安排您去櫨城之後的事嗎?”


    “是的,這幾年,我父親轉移了不少資產去大陸。我得去確認一下,所以這裏要麻煩你們照看一段時間了。”


    律師說:“這您放心。”


    “遺囑暫時不公布了,也麻煩你了。”


    頓了頓,男人輕聲說:“別讓不該知道的人知道。”


    律師立刻表示:“當然,黎董生前很信任我,他的這份遺囑,現在除了我還有您之外,沒有第三個活人知道,請您相信我。”


    說完,律師殷切地看著椅背。


    終於椅背被轉過,黎雅博從窗外的雨幕中收迴目光,用指腹扶了扶眼鏡,靜靜打量律師臉上那忠誠又急切的表情。


    他穿著襯衫,手腕處的袖口被挽上,一副閑適的樣子。


    須臾片刻,他狀似被取悅般地勾了勾唇,語氣和煦道:“別緊張,我當然相信你。”


    出於職業習慣,律師還是謹慎地說:“如果您還有顧慮的話,那您吩咐的那份遺囑……要不要現在處理掉?”


    “不用,”黎雅博搖頭,“以防萬一,先收好吧。”


    律師擔憂道:“可是如果被人知道,對您很不利……”


    麵對律師的擔憂,黎雅博沒有很快迴應,而是轉過半個身子,再次看向窗外。


    黎雅學已經帶著bob趕迴來了。


    少年和狗都淋成了落湯雞,一把傘朝他們快步小跑過去,試圖為他們擋雨。


    但打傘的人顯然低估了臨海澳城的風雨天,一時沒握住手中的傘,就這樣眼看著雨傘被風帶走。


    原本得體的金貴小鳥迅速也被淋濕。


    兩人一狗在雨中麵麵相覷,少年先舒眉哈哈笑了起來,緊接著女人也跟著笑了起來,氣氛輕鬆而歡快。


    “沒關係。換了新主人的狗,總需要一段時間來測試她的忠誠度。”


    黎雅博微笑著說,他轉而看向律師,眉眼溫潤。


    “譬如陳律師你,不是嗎?”


    律師幾乎是瞬間就白了臉色。


    明知是這對自己的嘲諷,他也隻能勉強擠出笑容。


    “……多謝黎總給我這次機會,能夠為您做事,是我的榮幸。”


    -


    因為上一次有了給bob洗澡的經驗,所以這次,方嚀和黎雅學都自信地以為他們應付得過來。


    bob是一隻混種的英格蘭牧羊犬,天生的基因選擇,不但精力充沛,而且還長著一身的長毛。


    它隻是稍微甩了甩毛,兩個人就已經被四處飛濺的水滴弄得睜不開眼。


    甩毛還不過癮,bob又在浴室裏興奮地小跑起來,撞上了拿著花灑的黎雅學,黎雅學好不容易扶住牆才勉強沒有摔倒,脫手的花灑頭卻如同點燃的火箭般失去控製。


    “啊!”


    方嚀不幸中招,從頭到腳被淋了個透。


    黎雅學見狀,本想笑,但很快又笑不出來了。


    方嚀為了給狗洗澡,脫下了披肩,身上穿著條剪裁大方的裙子。


    裙子一濕,便緊緊黏在了身上。


    黎雅學十三歲了,學校裏的女生有些已經開始偷偷化妝,有些女生不滿足裙子的長度,會把裙子稍稍往上卷邊,這樣就能多露出一厘米的腿。


    他忽然小聲說:“我先出去了。”


    方嚀也不是真的沒有脾氣,是黎雅學沒拿穩花灑,害她被淋了一身,如今他想逃,把bob這隻調皮的狗丟給她一個人,這怎麽能行。


    她想拉住黎雅學,然而少年的動作敏捷,根本拉不住。


    “黎雅學!”


    方嚀氣得叫他,但黎雅學壓根不聽,她一動氣,直接追了出來。


    浴室的門來不及關上,bob見人都走了,也跟著從裏麵鑽了出來。


    方嚀一時驚慌,少年和狗完全朝著相反的方向逃走,她不知是應該去追黎雅學還是bob,可黎雅學已經鑽入走廊的轉角不見,而bob卻突然停下了。


    她看見bob停在了在轉角處突然出現的男人麵前,乖巧地蹲下和搖尾巴。


    男人彎腰摸了摸bob的頭,摸到一頭水,哭笑不得道:“周身都濕淰淰,唔會唔舒服咩?(身上濕漉漉的,不會不舒服嗎)”


    說完,他抬起眸,直起腰,看向了直線距離前的方嚀。


    男人眼裏那看寵物般的寵溺感還在,但此時又多了點別的。


    他眯起眼,看不清是在玩味的凝視抑或本能的沉迷,專注片刻後,才冷靜地將目光從她身上抽離,朝bob說了個口令,bob應和一聲,很快便消失在走廊上。


    “點解每次喺我麵前,你都係咁濕淰淰?(為什麽每次在我麵前,你都是這樣濕漉漉的)”


    低沉語氣中裹含不解,黎雅博柔聲問她。


    方嚀不知該如何解釋。


    上次是刻意,這次真是意外。


    她正苦想該怎麽說,而他的問話已經來到了下一輪,換成了她熟悉的普通話。


    “方小姐知道男女之間最穩固的關係是什麽嗎?”


    方嚀不知道他在鋪墊什麽,但心裏卻下意識地猜測起這個問題的答案。


    朋友?夫妻?師生?商業夥伴?


    下一秒,他的解答顯然超出了她的思考範疇。


    男人的聲音裏忽然帶了點道不明的啞。


    “是見不得光。”


    方嚀的睜大瞳孔,心髒驟停。


    男人繼續說:“擁有共同的秘密,互相牽製,一旦見光就完蛋,所以穩固。”


    方嚀不敢置信地看著他。


    前幾日荒唐的猜測此刻都具象化為了最真實的驚愕。


    她自認自己對黎雅博是有利用價值的,所以才敢以此會條件跟他談合作。


    ……但絕不是這種利用價值。


    而黎雅博笑眼盈盈,英俊的臉上滿是溫和,叫她更不可置信。


    他穿過走廊,站在了她的麵前。


    接著他文雅一笑,居然還裝模作樣地詢問。


    “方小姐覺得我說的有沒有道理?”


    想做禽獸,又想做紳士,不喜勉強女人,又對女人勢在必得,說的話、做的事,清醒而放肆,斯文又卑鄙。


    “……沒有道理。”她狠狠瞪他。


    觸及底線,再顧不上討好,方嚀倔強而羞恥地警告他:“……你滾開!”


    明明和他還隔著距離,但方嚀卻感覺自己似乎被他深邃溫柔的目光窺探到了她最深處的秘密。


    無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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