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爾大人幫助光父親將枕頭墊在他的背後,這樣,兩人才能夠勉強平視。


    “既然如此,你恐怕早就憋了一肚子的怒火想要找我算賬了。“


    “想必你也一樣。“


    “確實,“露爾大人雙手一拍大腿,“但仔細一琢磨,咱們倆算是同病相憐,同為首領,被賴以重任,肯定是要為底下的人謀事,彼此間的對峙衝突,可以理解,但你知道諷刺的是什麽嗎?“


    “什麽?“光父親問道。


    “咱們為之思考和服務的,是同一批人,都是飛蛾城勞苦大眾,隻不過觀點有所不同,才讓心懷不軌之人有了可乘之機。“


    “不,你服務的是貴族,是你自己,不是民眾。“


    露爾大人抿了抿嘴唇。


    “今晚襲擊你們,可知道是什麽人?“


    光父親心中一顫,他在昏倒之前,曾認為是貴族中的求和派在搞鬼,而現在,自己之所以能死裏逃生,還享受著飛蛾城內最高標準的醫療待遇,完全是拜眼前的露爾大人——這個傳聞中求和派最高頭目所賜。


    他有些不確定了。


    露爾大人輕歎出一口氣,眉宇間盡顯無奈。


    “人們都說,家醜不可外揚,可這關乎到城內安危以及七城會議的順利召開,我也就不羞於告訴你了,這次針對互助會的襲擊是有組織有預謀的,幕後主使很有可能是露家的人,而且是位高權重的一個,包括差點掀起腥風血雨的假互助會以及散發的不實謠言,都是他所為。“


    光父親腦海中不自覺地浮現出那名兜帽男子的身影。


    “雖這麽說,卻不知道他是誰,這是令我感到悲哀的一點。“露爾大人歎氣道。


    光父親將疑慮存在心中,開口問道。


    “真如你所說,那個人的目的是什麽?“


    “不管目的為何,他已經開始動搖我這個執政官的權威了。“


    露爾大人想起剛剛在情急之下那種被所有人背叛的感覺,險些將怒火遷到眾人身上,不免覺得後怕,還好經由露疆提醒才沒有步入陷阱中。


    他頓了頓,繼續道:“我猜測,他應該是覬覦我的位置,並且很清楚七城會議是我的軟肋,所以想趁著這個機會搞出點動靜。“


    “那你為什麽要救我們?“


    “救你們?“露爾大人目光遠望,直至窗外,“從治理的角度來說,互助會的消亡對我來說確實是利好消息,沒了你們,別看平民現在齊心,到時候又會變成一群烏合之眾,但於個人情感上而言...說起來有點幼稚,雖說咱倆隻是在貴族區門口匆匆見過一麵,但我對你,有種惺惺相惜的感覺。“


    “我不信你。“光父親簡潔道。


    露爾大人並不感到意外。


    “我理解,建立信任是需要時間的。“


    “平民的訴求什麽時候能得到滿足?“


    “也許在七城會議之後。“


    也許?這時光父親不能接受的。


    “七城會議的目的究竟是什麽?“


    “抱歉,這點現在不便說明,我隻想請求你,再給我一段時間,等七城會議結束,無論結果是否能如我所願,屆時民眾都將得到一個交代。“


    “我為什麽要聽你的?“


    “你和互助會的目標一直是民眾的訴求得到滿足,但在七城會議結束前,就算你們一直以此相逼,我也做不出任何保證,不是不願,而是不能。民眾的反抗情緒被點燃,無論對他們自己還是對貴族,都是兩敗俱傷。也許你還不知道,稍早時在貴族區門口發生了踩踏事件,十餘名民眾當場死亡,你應該也不願意看到這種事情再次發生...“


    說到這兒,露爾大人麵色複雜起來,緩了許久後,慢慢開口。


    “每個人的生命都是寶貴的。“


    “那我妻子和皮革女士呢!“


    光父親胸腔劇烈起伏,嗓音顫抖地問出這句話。


    “我不知你在說什麽。“


    “前幾天,兩個老實本分的女人被你們以尋釁滋事的罪名抓進地牢中,你為了殺雞儆猴,硬是跟她們按上了鼓動民眾戰爭情緒的罪過,還要斬首示眾。“


    “我不知道這件事,“露爾大人微微搖頭,“也許是那個人的陰謀,但你既然說出口了,我相信你的人品,也相信她們是被冤枉的,稍後我會通知地牢放人,讓她們明日一早和你一同迴家。“


    光父親的唿吸險些停滯了。


    “她們死了...“


    “斬首示眾的?為什麽我沒有聽到消息?“


    “我殺的。“


    他咬著牙親口承認了這個他餘生都不願迴想的慘劇,妻子和皮革女士倒在自己刀下的畫麵再次浮現。


    “你殺的?“露爾大人訝異道,“你怎麽可能混進地牢當中?“


    到此,光父親忽然有所明悟,如露爾大人所言屬實,那這一切都是那名兜帽男子所策劃,包括送他進地牢,看樣子,斬首示眾隻是個幌子,真正的目的就是讓自己手刃兩名心愛之人...


    事實真的是想象那樣嗎?他不願接受,也沒有勇氣接受。


    “我曾見過一個自稱是互助會初創者的貴族,“光父親語氣顫抖著說道,“是他安排的...“


    貴族...互助會初創者...露爾大人艱難的將這兩個名詞聯係起來。


    “可據傳互助會已經秘密建立十多年了...“


    他默默道,從心底裏對對手的此般心機感到忌憚,很快看向光父親,露出希冀的目光。


    “是男是女?可曾看清楚模樣?“


    “未曾看清,就算知道我也不會告訴你,就像你說的,信任這東西,需要時間。“


    光父親說道,此時,真真假假無法分辨,他也不想去分辨了。


    “民眾訴求的事情,“他轉念說道,“相信你也知道,現在民眾的情緒很不穩定,如果一直讓他們見不到光亮,我即使想,也不好進行壓製。“


    露爾大人讀懂了光父親話語中討價還價的意味,沉思片刻後,緩緩開口。


    “七城會議之前,免掉平民所有賦稅,這算得上你我之間一個好的開始嗎?“


    光父親聽聞,心中有所思量,雖然對方提出的這點與平民目前的訴求相比有著不少差距,但也算上一絲曙光了。


    無論怎麽說,露爾大人的一句話還是說到了他的心裏,他不願再見到平民出現更多的傷亡,如果魚死網破,最後吃虧必定是平民。


    “算。“


    “但是,我有一個要求。“


    “什麽?“


    “七城會議之前,不能再生任何事端。“


    “我答應你。“


    “我相信你,咱們倆個,總得有一個人要先邁出這一步,“露爾大人像是卸下了一身重擔,他再次瞥了眼右手腕,“時間不多,我就不繼續叨擾了,你今日可以這裏睡下,明日走與否,不會有人阻攔,如果想要見我,到貴族區門口向守衛的士兵言語一聲就好,我會提前打好招唿。“


    說罷,露爾便離開了。


    雖然這一番折騰下來還是有很多謎團尚未解開,但光父親現在可以確定的是,露爾大人在七城會議之前不會過多幹預互助會,而那個神秘的兜帽男人,經此一舉,想來也不會輕易聯係他們。


    能得到免除賦稅的承諾,算得上是互助會第一次真正的勝利。


    ......


    迴到家後,露爾大人坐在書桌前,翻出了一本日誌。


    自打他當上執政官的那天便養成了這個習慣,每逢遇到重大事件,他都會記錄在這本日誌本中,以備不時之需。


    根據互助會成立的大約時間,他向前翻到了二十年前,並逐頁向後查詢,打算看看能不能在其中發現什麽蛛絲馬跡。


    很快,他的眼睛在十八年前的一頁停住了,上麵的文字密密麻麻,比之前每一頁都要密集,記錄的是由於露斯用人失誤,導致當時流湖城執政官之子西瀾慘死在飛蛾城,最終引起六城混戰的事情。


    ......


    第二天飛蛾城平民們蘇醒時,貴族下發了新一則告示——


    “昨晚,互助會成員遭受到不明身份的襲擊,侍衛受執政官之命暗中保護,已將六名不法之徒悉數捉拿,目前正在審理之中,互助會成員安然無恙,請廣大民眾放心。“


    “在昨晚與互助會首領的會麵中,露爾大人與其達成共識,即日起,取消平民所有賦稅,一切所得,皆歸自己所有。“


    “貴族同互助會一道,致力於改善民眾生活水準,這不是終點,而是起點,後續政策正在製定中,望大家耐心等待。“


    告示上的內容經過口口相傳,很快傳遍了大街小巷,民間歡唿聲四起。


    ......


    鵲巢家門口。


    “哎呀行了行了,我也沒做什麽,都是大家的功勞。“


    麥芽吼道,他這一路被感恩戴德的平民們層層包圍,不勝其煩,推推搡搡著才艱難走到鵲巢家門前。


    “就到這兒吧!“看著人群還不肯散,麥芽無奈道,“你們又不能進去!“


    可人們正值興頭,哪裏會聽他的話,在他進門時,幾個膽大的平民伸手扒在了門框上,想要擠進來一探究竟,麥芽連砸帶咬,總算清理掉了那幾雙手,他後背抵著門,雙腿蹬地,齜牙咧嘴費了好大力,才將門重新關上。


    消停後,他一屁股坐在石凳上,端起麵前桌子上的水一飲而盡,用手抹了抹嘴邊的水漬。


    “唿,我算是知道盛情難卻的意思了。“


    種籽站在窗戶邊,扒開一條縫向外望了眼,隨即走迴座位。


    “整條街都堵上了。“


    “好了,“鵲巢環視一圈兒,看樣子並不為此感到擔憂,“現在人都到齊了,石工,昨晚你和露爾大人到底說了什麽?“


    “對啊,“麥芽一臉佩服,“貴族這次怎麽臉變的這麽快?“


    麵對五道疑惑的目光,光父親將昨晚他與露爾大人的對話給在場的人重現了一遍。


    “這麽說來,那個帶兜帽的男人心懷不軌?想要取代露爾大人?“


    麥芽嘖嘖道。


    鵲巢皺了皺眉,不願往那個方向去想。


    “這兩個人,你相信誰?“她問道。


    “我誰都不信,從今以後,互助會不再接受任何人的指使,一切以自己的意願來行事。“


    “我覺得露爾大人倒是可以信任,“掃帚猶豫著開口,“他昨晚表現的完全不像一個高高在上的執政官,而且,這麽痛快就答應了減免賦稅。“


    “這隻是在為七城會議做推延罷了。“鵲巢默默道。


    麥芽撓了撓頭,對其中的彎彎繞繞百思不得其解。


    “這個七城會議究竟到底要搞什麽名堂?“


    “這正是我想知道的,“光父親沉聲道,“目前看來,它是一切問題的源頭,無論是那個帶兜帽的男人,還是露爾大人,他們一定在對平民隱瞞著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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